第4章 真他媽幸運
其實錢包裏那位不是什麽姐姐,是莊紹的媽。莊紹他媽莊瑩懷上他的時候十六歲,一年後生下他,到現在也才三十三,所以看着像他姐。
不過莊紹從小沒喊過她“媽”。
不管是那個年代還是現在,十六歲懷孕都是樁驚天動地的新聞。莊瑩剛懷上,糟蹋青春少女的同窗男生就跑了,被家長送出國門當縮頭烏龜,接下來的十七年再沒露過一次面。
莊家有錢,背景深,莊紹外公當時還配的有警衛員。這種家庭出了這種女兒,她爸氣得差點拿皮帶把她勒死,可部隊醫院哪是能随随便便打胎的,拖來拖去莊瑩的肚子就大了。
整整幾天幾夜她爸沒合眼,每天晚上坐客廳抽煙,悔恨自己因為工作忙疏忽了女兒的教育,也痛惜女兒即将被改變的下半輩子。思來想去,最後想出一個折衷的辦法。
“回雁嶺。回老家去生,生完帶回來就說是我跟你媽的種,讓孩子管我叫爸,管你媽叫媽。”
“那哪成啊!”她媽吓得半死,“你一個當兵退下來的哪能不管計劃生育?這要是讓人知道舉報到連裏,往後的前途還要不要啦?”
“我都四十好幾了要前途幹什麽,早退晚退都是退。”
“可是——”
“沒什麽好可是!”她爸當即發號施令,“女兒的前途要緊。”
她媽抹了抹淚,半晌才點頭同意。
就這樣,莊瑩的媽帶着女兒滾回老家雁嶺,六個月後在人民醫院的小産房裏生下莊紹。返回臨江沒多久莊紹的外公就接受隊裏處分,自請脫離軍隊變成一名普普通通的水電廠中層幹部,莊瑩也因為休學一年外加搬家,轉學後磕磕絆絆讀完高中再沒考上大學。
好在莊紹一點兒也不像他爸。他的長相像他媽,小時候粉雕玉琢的一個奶娃娃,長大後出落得又高又帥。性格像外公,十幾歲的年紀已經是個大人,沉穩內斂,重情重義,肩膀扛得住事。
要不是外公病逝,娘要嫁人,也許莊紹會一直過着他殷實平凡的生活。
想着這些,他在涼風中漸漸清醒過來。
“喂,我發現你很不愛說話啊。”孟野勾着頭問。
“是麽。”
“是啊,你看從你早上出現到現在,咱倆說的話兩只手數得過來。”
走到人行橫道,莊紹伸腳踢開地上的石子,然後耐心等待紅燈,“不是故意的。就是覺得這麽呆着也不錯,不想費心找話題。”
孟野笑了。
他本來酒量就差,今晚喝得又着實有點兒多,動作也跟着變得很放肆。
他勾住莊紹的脖子,兩人的臉倏得拉近。
聞到裹着酒氣的鼻息時莊紹靜止,淡漠的神情出現了一絲裂縫。
“我看你就是裝酷。”孟野哼了聲,“老讓我問一句才答一句,跟個機器人一樣,沒意思。”
“那你覺得什麽有意思?”
“這個嘛……”孟野苦惱地抓了抓頭發。
紅燈變綠燈,他擡頭一看,問莊紹:“離你睡覺的地方還有多遠?”
“四百米吧。”莊紹說,“就前面公園那兒。”
孟野點點頭說知道了,反手拽起他的手就開始狂奔,連一秒鐘反應時間都沒給莊紹。
“你——”
“愣着幹嘛跑啊!”孟野松手,笑得很痞,“咱倆比賽,誰先到公園門口就算贏!輸了的請喝雪碧!”
說完就他媽跟支箭一樣射出去了,從後面看簡直有重影。
“我操……”莊紹低罵了一聲,撒開腿追上去,跑到公園大門口時孟野早就到了,倚着一棵大樹沖他得意地笑。
“喝酒了還是喝燃料了,跑這麽快……”莊紹撐着膝蓋大口喘氣,感覺自己的肺都燒起來了,五髒六腑嚴重缺氧。
孟野看了眼表:“75秒,太慢了,屬烏龜的吧你。”
莊紹緩過來,回擊:“那你呢,你屬兔子的?”
“多謝誇獎,老子的确是動若脫兔。”
莊紹:“知道‘動若脫兔’的前一句是什麽嗎?”
“?”
“靜若處子,意思是像未出閣的姑娘一樣沉靜。”
“……”孟野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擡腿踢他,“快他媽別說了,給老子買雪碧去。”
一整天相處下來莊紹對他說髒話的習慣已經适應,眼皮掀了掀去買飲料。
“怎麽就一罐?”
“說了我沒錢。”莊紹面無表情地往公園深處走,“一罐雪碧夠我吃頓泡面。”
孟野頓時慚愧起來。人好好一個貧困生,被自己訛了晚飯訛飲料,搞不好接下來幾天都得喝西北風,自己也太不像話了。
于是他開始琢磨怎麽彌補,琢磨着琢磨着驚覺不對:“不是帶我到你睡覺的地方去嗎?怎麽變成逛公園了。”
“這就是我睡覺的地方。”
孟野眼睛瞪得老大。
“到了。”莊紹說,“就是這裏,昨晚我就在這張椅子上睡的。”
眼前的長椅鏽跡斑斑又很窄,無法想象怎麽能容得下他一米八五的大個子。
莊紹從椅子下面把自己藏着的背包抽出來,拍了拍灰,然後拿出毯子墊在椅面上,“坐。”
像在自家客廳一樣招待孟野。
孟野張着嘴。
雖然老爸死得早,家裏條件也不富裕,但他嚴格來講是個幸福的家夥,從小就在自由和充滿愛的環境下長大,沒什麽學習生活的壓力。
他在莊紹身邊坐下,羞愧得簡直擡不起頭來:“你,你怎麽不早跟我說啊,你爸媽呢,你家呢?”
“我沒爸,”莊紹頓了頓,“也沒家。我媽拿我當包袱,把我送這兒來就是想擺脫我,而且她跟我說過,只供我到十八歲。”
腳下的細草刺茸茸的,紮着孟野運動褲下的腳踝。
“那你可以住學校啊,學校宿舍便宜,一學期才八百。”
算下來每個月兩百,是個人都應該交得起,何況還有別的辦法呢。
“實在不行你還可以申請貧困生補助,我聽說那玩意兒不限名額,滿足條件的都可以申。”
莊紹笑了笑,表情卻是那麽沮喪:“其實我每月有一千塊生活費,活下去不成問題,不想住宿舍是有別的原因。況且申請補助需要我媽簽字,但我媽不讓我回去,再說我們家又不是低保戶。誰能證明我困難?沒人能證明。”
孟野捂住心口,情感上受到莫大沖擊。他義氣上頭,站起來:“我去跟班主任說。”
“得了吧。”莊紹拽起地上的一根草,“你跟我也是剛認識,沒法替我證明。”
孟野又洩氣地坐下:“那也不能一直住這兒啊,萬一要是刮風下雨怎麽辦,到冬天冷起來又怎麽辦?”
莊紹側過頭,定定地看着他。
他還急得臉發皺呢,猛地一轉頭對上視線,倒是愣了一下:“你看我幹嘛?”
“你對誰都這麽熱心嗎?”莊紹問。
孟野不好意思地摸摸後腦勺:“我這不是正好碰上你了嘛,要碰不上也就不管了。”
這種心情類似于出門撿到流浪狗,總不能眼睜睜看着它餓死,幫一把又不代表要養一輩子。
兩人靜了一會兒,莊紹把草含在嘴裏,兩手交叉枕到腦袋後面,仰頭看着天上的繁星。
“你連我什麽底細都不知道,別對我這麽好。”
“替你想想辦法就叫好啊,你這人說話真誇張。”孟野用那雙黑亮黑亮的眼睛盯着他,“再說你不也就是個高中生麽,有什麽底細不底細的。告訴你,我家是開賓館的,複雜的人我見得多了。”
到這兒猛地剎住,他“啊”了一聲,猛拍莊紹的肩:“你住到我家去吧!我家有多餘的房間!”
手勁兒可真大。
莊紹被他拍得右肩發麻,嘶了聲微微躲開,卻又被他忽扇忽扇的長睫毛釘在原地。
男生長這麽大的眼睛很難得,透亮的眼珠嵌在沙色皮膚上,跟黑珍珠似的。而且裏面一點瑕疵沒有,有的全是勇敢、純粹這一類的東西。
聽上去有點兒矯情,但莊紹當下的确是這種感受。
“走吧!去我家!”他扯起莊紹就跑,莊紹掙紮無果,一路被他拉到某小破賓館門口。
十七歲正是最要面子的時候,莊紹不想被對方父母當成流浪兒,更不想被人嫌棄,說什麽都不肯進去。
孟野說:“大不了我讓我媽收你便宜點!你不是每月有一千塊錢嗎?我讓我媽收你二百,就跟學校宿舍一樣。”
“孟野你在外面嚷嚷什麽呢?”
他媽尤英在前臺看見了,喊他進去,他就說:“你先在這兒等我啊,哪兒也別去!”
莊紹的手被他放開,手心留下一層汗。
這賓館一看就有些年頭了,一共三層,裏外裝修都很舊,門口的“英英旅館”只有前面兩個字還完好地亮着,後面倆字的偏旁部首都短路了。
玻璃門上貼着“歡迎光臨”,裏面亮亮堂堂,孟野站在前臺那兒跟他媽交涉。
莊紹聽不見他們說什麽,本來想走,想起孟野的眼睛又邁不開步子。
很久沒人對他這麽好過了,不圖回報的那種好。
他眼眶一熱,反身坐到門前的臺階上,屈着兩條腿沉默。
除了他,門口還栓着一條小黃狗。
它湊過來沖他吠叫幾聲,一邊得瑟自己毛茸茸的尾巴一邊得瑟不鏽鋼飯盆,總之就是用一切手段制造出動靜引起莊紹的注意。
“你是他的狗?”
莊紹把它擱在自己腿間,拉起兩條前腿對視。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跟一條狗對視,可能是喝多了吧,酒勁還沒完全下去。
小黃又吠了一聲,後腿蹦來蹦去。
莊紹把頭埋下去抱住它:“你真他媽幸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