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暗無天日的地下牢房,生鏽的鐵門,陰郁的黴味,牆角生活在暗處的昆蟲發出窸窸窣窣的爬動聲,要不是因為葉修得到了一個單人間,他還能跟獄友分享他在輪回地下室的住宿體驗,總之絕對比嘉世的牢房好上太多了。
孫哲平最終沒能實現和葉修一起成為監獄雙雄的野望,他雖然擾亂抓捕過程,但是他老子的名頭非常響亮,陶軒不知從哪裏得到了孫哲平和葉修在一起的消息,派出邱非的時候很明确地跟他說,無論孫哲平做了什麽都不要管他,如果孫哲平發瘋,就用人海戰術淹他,千萬不要跟他真正動手,也不要和把他和葉秋一起帶回來。
邱非雖然不解,但也沒有反駁陶軒的決定。
陶軒以前也并不知道孫哲平家裏的情況,但在前兩年好不容易擠進國會有了那麽點發言權後才發現昔日百花的哨兵孫哲平他爹居然在聯邦高層擔任要務,這種大佬是他們這些小軍團絕對得罪不起的人物。
聯邦建立不過三十多年,真正的大佬是三十年前那群跟着将軍打天下的哨兵。而他們這些軍團,說白了,就跟農民起義軍差不多。——八年前,聯邦邊境不斷發生小型戰亂,但一開始并沒有被大佬們放在眼裏,因當時聯邦與帝國的主要矛盾放在北部的重災區,調配不出兵力來解決這些小打小鬧。但有些眼光毒辣的年輕人覺得這些小禍亂不平不行,于是便有了私人軍團的誕生。直到六年前帝國劍走偏鋒試圖從不被看重的南方邊境突入,卻被當時的葉秋帶領隊友一舉殲滅,這些自行組建的軍團才首次被聯邦看重,并在如今成為了聯邦不可或缺的一股力量。
但即使如此,豪強軍團和聯邦高層之間仍然是雲泥之別,陶軒是斷不敢招惹孫哲平他老子的,他在聯邦的地位,甚至連和孫哲平他爹搭話的權利都沒有。
通俗點來講,就算是最強的私人軍團的團長,也不一定能和聯邦真正做決策的人物見上一面。
這些軍團的确有不少支持者,但是真正的掌權者從來都不會是任何一支私人軍團裏出來的哨兵或向導。甚至在多年以前,這些軍團在聯邦的正式軍眼裏都是野雞。正式軍的入隊要求極高,不僅需要很高的天賦,對于家庭背景也有所看重,所以很多有理想有抱負的哨兵向導在初試就會被刷下。
而如今風光無限的各色軍團,基本上是一群無法加入正規軍的哨兵向導靠着自己驚人的實力硬生生用身體打下了一片天,還有的就是即使能加入正規軍但不知為何硬是加入私人軍團的奇葩。
所以當陶軒知道孫哲平他爸這麽有派頭的時候很是震驚了一番,畢竟他想不通孫哲平這種條件為什麽會加入當時還是非正規軍團的百花,以孫哲平的實力和背景,完全可以進入正規軍,也就不會發生幾年前那樣的事故。當時孫哲平的傷會留下如此嚴重的後遺症還有一個很致命的原因是,幾年前的軍團條件嚴苛艱苦,醫療設備和随隊醫生的質量都沒有跟上,若不是葉修進行了一番緊急處理,孫哲平的傷甚至會更重。
言歸正傳,即使孫哲平打破了好幾個嘉世哨兵的腦袋,最終還是沒能實現和葉修一起坐牢的夢想。
葉修獨自坐在一片黑暗冰涼中,他早前狼狽的時候的确有過衣衫不整的邋遢時期,但是這不代表他是個不愛幹淨的人,這嘉世地牢的環境實在太差了,搞得他這麽豁達的人都有點火大。葉修盤着腿坐在鋼絲床上閉目養神,屁股鉻得有點疼,尋思着這會兒外面的人都是個什麽心态,總之不管其他人怎麽想的,這髒地方他是有點待不下去了。
遠處傳來了腳步聲,葉修動了動眼珠,又沒睜開眼,似乎是覺得來人應該不值得自己多看一眼,繼續維持着閉目養神的姿态。
不多時,人就走到了最裏面的這間牢房門口,這是葉修被羁押回嘉世後來看他的第一個人,邱非剛把他帶回來就被陶軒叫走報告情況了,其他哨兵傷的傷昏的昏,明明只為了抓一個人,弄得像是和一支軍隊幹了場仗一般,孫哲平的殺傷力可見一斑。
不過現在過來的這人的目的應該不是為了關心葉修,只見他那雙眼睛裏滿是邪佞的幸災樂禍的暗色,他看着在昏暗地牢裏仍顯得白得過分如同在發光的葉修,既是痛快又是痛恨,他看着那雙無數次冷漠斜睨他讓他覺得自己如同蝼蟻的清澈眼睛正緊緊閉着,既覺得不滿又恨不得這雙眼睛能永遠閉着。
“唷,這不是堂堂的鬥神葉秋嗎,現在怎麽被關在這個髒地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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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陽怪氣的問話沒能引起葉修的反應,不過倒是讓葉修忽然覺得孫哲平的陰陽怪氣也不能算是陰陽怪氣,算他是一種別樣的可愛好了。
等了好一會兒也沒能等到葉修的回音,劉皓的表情僵住,越發痛恨起葉修來。
從以前便是這樣,他獨自一人游刃有餘,襯得其他人仿佛都是傻瓜。
劉皓冷冷地看着葉修:“你要逞一時意氣也就只剩今天了,明天你的罪證就會被昭告天下,好好珍惜你身為鬥神的最後一天吧葉哥。”
葉修這才懶洋洋地撐開眼皮:“怎麽,聽你這口氣怎麽很是不服氣。我倒是不在意鬥神的名頭,讓給你如何?”
劉皓人畜無害的面容漸漸扭曲,葉修輕笑一聲:“我敢送給你,你敢拿嗎?”
砰地一聲,劉皓用力地踹響了牢門,葉修仍是處變不驚的模樣,只有門外劉皓的姿态變得醜陋,這使得劉皓更加氣不打一處來:“你也就只能說說大話了,等到明天有得你受的。”
“不用等到明天。”
忽然,一股強大的精神力向劉皓襲來,這讓劉皓一個站不穩以極其難看的姿勢倒在地上。
當葉修的精神力用來疏導的時候總是那麽包容而溫柔,可當他用來攻擊時卻又是那麽霸道而冷硬。
劉皓臉色蒼白,葉修卻是笑了:“你要給我好看還得等到明天,而我立刻就能給你點顏色瞧瞧。”
劉皓氣得全身發抖,但最終只能惡狠狠而陰毒地瞪視了葉修一會兒,憤恨地離開了地牢。
劉皓離開沒多久,葉修迎來了一個意外的訪客。
邱非面無表情地隔着鐵欄杆與葉修對視,葉修盯着這個他曾用心血教導的孩子打量了一會兒:“你好像有點瘦了。”
邱非嘴角抽動了兩下,心中升起巨大的悲戚,但被他強行壓下,他問葉修:“為什麽?”
葉修笑了:“什麽為什麽?”
邱非對于葉修此刻的态度感到難以置信,他是由葉修教着長大的,雖然他與葉修的性格相差太多,但是葉修的處事原則以及骨子裏的那股正直還是毫無保留地傳承了下來。
邱非曾被葉修提起嘉世過去的那群哨兵時眼中閃爍的星光打動,也記得葉修曾在其他軍團用更優渥待遇邀請的時候說過他的選擇除了嘉世以外不會有第二個,于是這股對嘉世的熱愛也被邱非繼承了下來,邱非難以想象曾經那個對嘉世傾注血汗的葉秋居然會為了利益出賣嘉世,居然會與敵軍産生聯系,可那些證據白紙黑字地擺在他的面前,陶軒那一聲聲的嘆息以及其他人的遺憾神情将他帶入了一個怪圈。
邱非明明知道葉修是怎樣的人,此時卻不知該如何去相信。
“你為什麽要背叛嘉世?”
邱非執拗地想要尋求一個答案,或者是一句“我沒有”。
然而葉修卻似是而非地說道:“邱非,嘉世還是那個嘉世,只是有些人,已經不是曾經的那個人了。”
邱非的眼睛是那麽亮,他因憤怒而分泌出了淚光。他偏執地鑽進了一個詭異的邏輯怪圈,并且根本鑽不出來,他只知道,他曾經那麽尊敬的人違背了他自己的原則,他的信仰與世界觀仿佛在那一瞬間頃刻崩塌,他只是無用地重複那句話:“你為什麽要背叛嘉世?為什麽?為什麽是你?”
葉修的眼神漸漸沉澱下來,不再是那樣随意慵懶。他也在這一刻,對嘉世燃起了久違的憤怒,他可以對一切污蔑不聞不問,但是卻不能容忍有人利用邱非的正直與對自己的信賴來讓這個孩子倍感痛苦。葉修是個懶得解釋的人,他對于衆多謠言向來都不予置理,但倘若,對他來說值得珍惜的人因此而感到痛苦,他不能再這樣沉默。
邱非聽到葉修的嘆息,他第一次聽到葉修的嘆息,他聽到葉修對他說:
“邱非,等到明天,你會得到一個結果。但是那個結果,可能并不會讓你釋然。”
時隔許久,葉修的目光再次降落在他的身上,邱非內心的紊亂仿佛被什麽東西給安撫了下來,他的神情漸漸趨于平緩,也不再像個不懂事的孩子一般硬是尋求一個答案。
過了好一會兒,葉修聽到邱非的回答:“好,我等。”
黑暗中,時間的流逝顯得無比緩慢,但葉修卻沒喪失對時間的判斷,比如現在他清楚地知道這時候應該是傍晚了,然而仿佛是為了印證他敏銳的感覺一般,紛雜疊加的腳步聲稀稀拉拉地靠近,葉修之前閉目養神了個夠,此刻倒是自然而然地和來者打了個照面。
來的是劉皓陳夜輝及若幹小跟班。
陳夜輝是嘉世後勤部的得力幹将,只不過他原本想面試的是嘉世的正選,但在當時被葉修一票否決了,因為以他平庸的實力絕不适合高強度的戰場。而陳夜輝卻根本不覺得自己能力不夠,反倒認為葉修是在針對他,殊不知葉修向來是實話實說。他是個社會性不太強的人,連說謊都懶得,更不要說是為了排擠針對某個人而特地把有才幹的人流放到後勤部。
可陳夜輝這等自我感覺很好的家夥就是把葉修給記恨上了。
“葉神,吃飯了。”
陳夜輝這麽說道,朝身後使了個眼色,跟班立刻把一個沒加蓋的餐盒用腳推進牢房內,葉修隔了那麽遠都能聞到一股子馊味。
葉修也不跟他們計較,坐在鐵絲床上按兵不動。
“怎麽,葉神不享用最後的午餐嗎,看上去很美味的樣子?”陳夜輝發出怪笑。
葉修心平氣和:“我不餓,你吃吧。”
陳夜輝:“……”
“你今天不吃也得吃!”
陳夜輝惱羞成怒,想直接沖進來強迫葉修進食,旁邊一臉陰翳的劉皓出聲呵斥道:“夠了,團長說不準用私刑,免得明天出什麽問題。”
是了,他們嘉世可是要把自己完全置放在一個受害者的位子,不能對葉秋動粗,更不能對葉秋表達出不滿,千錯萬錯都是他們嘉世的錯,雖然葉秋背叛了我們,但是我們對他還是很感激的,雖然葉秋不仁,但是嘉世講義氣,絕不會私下對葉秋做出任何不好的行為。
——陶軒就是這樣給嘉世艹了一個令人作嘔的全體聖母人設。
“可是皓哥……”
陳夜輝還想說些什麽,被劉皓狠狠一瞪只能熄聲。
不得不說現在的嘉世還居然有一條完整的鄙視鏈,這個廢物看不起那個廢物,那個廢物又看不起這個垃圾,彌漫着一股垃圾加廢物互相厭惡的氣息,很是有趣。
葉修覺得自己蹲個小黑屋還挺熱鬧的,人是來了一波又一波,就是沒看到蘇沐橙,不知道她的狀況如何。
剛被嘉世趕出去的那段時間葉修還與蘇沐橙保持着聯系,但蘇沐橙與嘉世仍是從屬關系,至少短時間內沒有名正言順的理由讓蘇沐橙毫發無損地離開嘉世。為了不讓蘇沐橙在嘉世的處境變得艱難,在嘉世第一次對将基地建在小破旅館的興欣發動奇襲之後,葉修便切斷了和蘇沐橙的聯系。
蘇沐橙已經不是那個幾年前害怕生人經常默不作聲的小女孩,葉修相信她自己能處理好嘉世這邊的狀況,只不過按蘇沐橙的性格,如果知道他被嘉世抓住了之後肯定會來找他。
要說蘇沐橙不知道,葉修也覺得不太可能,畢竟今天搞出了那麽大的陣仗,附近的公民都被驚動了,甚至還有人站在警戒線外朝他吐口水,最終因為命中率太差吐到了嘉世哨兵的頭上,那哨兵還被孫哲平打破了頭,一口唾沫吐到他的傷口上把他氣得夠嗆,那公民差點被拖出來以擾亂治安的名號給關進監獄。還是葉修說了句多大點事兒啊,嘉世的哨兵連這點小事兒都忍不了還怎麽保家衛國。
那哨兵只能為了嘉世在外營造的好名聲強行忍了,而葉修被圍觀群衆痛罵,說他居然對嘉世的哨兵這樣陰陽怪氣地嘲諷,果然是個叛徒。
有時候群衆的力量就是這麽可笑。
差不多到了天亮的時候,陳夜輝又陰陽怪氣地來送了次飯,葉修徹夜未眠,也懶得理睬他的叫嚣,冷冷地甩了個眼神過去硬是把陳夜輝唬得不敢再多話。
離正午還有段時間的時候,劉皓帶着一大隊哨兵打開了牢房的門,介于這邊有一群不知道嘉世內部那些腌漬事的普通哨兵,他戴上面具,溫厚地朝葉修笑道:“請吧葉哥。”
不過葉修對他這幅裝模作樣的醜态甚至沒施舍一個眼神,泰然自若地站起來走出陰暗的牢房,旁邊有一個看上去義憤填膺的小哨兵似乎是新人,或許吃了嘉世的洗腦包,看葉修的眼神像在看什麽仇人,在葉修轉身的時候,他忽然朝葉修揮起了拳頭,似乎是想要當場把人暴揍一頓。
葉修頭都沒回地躲開了小哨兵笨拙的攻擊,而小哨兵被劉皓狠狠地斥責了一頓。
上午十一點整,城市中心的廣場擠滿了人,這個廣場原本是八年前嘉世每場戰争後安撫戰區居民或分發物資的時候會使用的場所,近年來由于嘉世的城區附近日漸安逸,廣場也被閑置,平時只有阿姨爺叔跳跳廣場舞,很久沒有像這樣聚集了大批居民盯着最前方的高臺上緩緩出現的人影。
葉修站在高臺上,手上被戴上鐐铐,他的左邊是陶軒,右邊是劉皓,嘉世的勝利女神蘇沐橙不知去向,其餘讓人面熟的嘉世成員也分布在高臺上,臺下有不少哨兵在整理秩序,壓制有些過分激動的公民。
葉修曾是嘉世乃至整個聯邦的英雄,沒想到初次光明正大地與嘉世的公民見面,卻是這樣的景象,臺下的公民各個憤怒異常,仿佛葉修對他們做了什麽天理不容的壞事兒,即使嘉世編造的那些葉修的所作所為被“及時制止”了,但是他們卻還是個個扯着嗓子在叫喊罵街,就好像葉修欠了他們天大的人情債,就好像他們目前的安居樂業是靠自己的努力得來的,而并非葉修與昔日舊友的浴血奮鬥。
嘉世的公民裏有那麽一半的人并不相信葉秋會做出這樣的事,并踴躍為他發聲,但是卻經常收到一些無下限的責難和辱罵。也有一些人同樣相信葉秋,但卻保持了沉默。
這些人與那些跳得高罵得響的少數派相比,卻因為更為理智和禮貌,顯得聲音并不大,于是不管是網絡上還是現實裏,一眼望去仿佛都只有罵聲一片。
陶軒陰郁地看着葉修處變不驚的側臉,即使臺下民衆的反應令他感覺痛快,但這些好像無法影響到葉修分毫。
陶軒收斂了一下表情,然後開始了故作沉痛的演講,他表達了自己的哀痛與遺憾,以及對沒能注意到葉修的意難平才導致了如今局面的追悔莫及。
接下來的半個小時裏,葉修的反叛動機、罪狀、證據由負責發言的崔立一一陳述,每說幾句,臺下就會爆發出一片辱罵聲,這讓崔立很滿意,仿佛一個得勝者般得意洋洋地用餘光去觀察葉修的反應。
然而葉修居然在悠然自得地微笑,他甚至感覺在葉修的眼裏這一切都像個笑話一般滑稽,也不需要分給這些跳梁小醜再多的眼神,這不過是一場鬧劇而已。
葉修的微笑不僅讓崔立不适,也讓臺下的民衆感到受辱,甚至開始有人投擲硬物,但很快被嘉世的哨兵制止了。
畢竟現在這片廣場上還有幾十臺攝像機在從各個角度拍攝,他們嘉世必須做足了姿态,即使葉秋再可恨,他們嘉世也對他沒有任何仇恨,相反全是惋惜與痛心疾首,他們要不遺餘力地把葉秋的形象塑造得足夠糟糕,但與此同時,也要把嘉世這個仁至義盡以德報怨的光輝形象做得足夠高。
空中傳來疑似路過的直升機的轟鳴,與民衆的唾罵聲混在一起,陶軒皺起眉,誰他媽在這個時候開直升機。
崔立把麥克風更湊近了嘴唇一些,高聲問:“葉秋你認不認罪!”
“老子不認!”
空中傳來通過擴音喇叭放大的聲音,憤怒而嚣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