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
夜月依依,廊下花影缱绻,秦澍的那句話随酒香融入風裏,綿柔、微醺,暗藏誘哄。
“嘿嘿……師兄,你想套我話?”
霍睿言半醉半醒,以指腹撓着團子貓的下颌,使得它雙眼眯成兩道縫,陶醉不已。
“男子漢大丈夫,是就是,不是就不是!閃閃躲躲作什麽?”秦澍飲盡杯中殘酒,悶笑道。
打從初見他和微服出行的宋鳴珂到八仙樓吃黃金雞,秦澍便覺得他這“二表哥”過于無微不至。
為了讓“小表弟”品嘗名菜,他堂堂霍二公子、新科榜眼、大理評事,不惜與幾名路過的江湖人“搶雞”,更親手以小竹刀細細剔出皮肉,盛在碗裏,就差親手喂宋鳴珂了。
當時秦澍随口與之開了個玩笑,說“這漂亮小朋友是他心儀的小娘子喬裝打扮的”,他的窘迫之意極其明顯。
後來,秦澍見二人時不時挽手同行,暗覺這對表兄弟太過親密。
得悉龍椅上的皇帝為女子,卻聽聞霍睿言有斷袖之癖,且和熱衷男扮女裝的元禮交往密切,秦澍心下生疑,忍不住提醒宋鳴珂,一則身為女子該檢點,二則莫要芳心錯付。
他深知,宋鳴珂一直嫌棄他啰嗦、好管閑事,今日突如其來的“搶抱”,更是讓她“龍顏”薄怒。
可那對既遙遠又親近的天家兄妹中,他無力護着假長公主宋顯琛,自當把小妹妹宋鳴珂護好。
借着酒意,秦澍想着“酒後吐真言”,決定把藏在心中的疑問逐一問個清楚。
“你有斷袖之癖?你和元醫官怎麽回事?我問他,他一個字也不肯透露,現今人也跑了!”
然而,喝高了的霍睿言只顧撓貓腦袋,對他的問話充耳不聞。
秦澍遇冷,不滿地推了他一下,“阿言,趁沒外人,你老老實實說個明白!”
霍睿言懶洋洋摟着貓坐起身,緋雲騰湧的一張俊臉笑得腼腆:“說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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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說,究竟對誰有意!”
霍睿言耳根通紅,垂下迷離的雙目,唇角微勾:“我、我說不出口……”
秦澍目睹他一臉羞澀的醉态,心底暗樂,笑道:“那就寫下來!你先寫……你傾慕誰。”
“……嗯。”霍睿言似是喝得雲裏霧裏,竟痛快應允。
秦澍朝他攤開手掌,示意他以手做筆,寫個姓氏或名字就完事了。
機智如他。
無奈霍睿言眼神飄忽,無視他的手,自行摸了半天,總算翻出随身攜帶的小筆,拔開銅制筆蓋,随手在一盤鹵肉汁裏蘸醬,忽而笑嘻嘻地拉秦澍坐在身旁,“別動。”
秦澍狐惑不解,下一刻,霍睿言搖搖晃晃站直,左手搭上他的肩,右手往他額頭上落筆。
“真醉了!”秦澍被小毛筆鬧得渾身不自在,哭笑不得,“你寫我頭上,我咋知道你寫了啥?”
“照鏡子……”
因霍睿言好不容易松口,秦澍只得由着他胡鬧,努力從他的走筆猜測所書含義,然則他的字有些奇特,竟一時無從辨認。
筆走龍蛇留下四字後,霍睿言打了個長長的哈欠,“只可意會,不可言傳。”
說罷,彎腰抱回了他的貓,趔趔趄趄往門外走去。
秦澍如墜雲霧,急忙喊道:“欸!喝成這樣,還回去?”
霍睿言置若罔聞,只顧領了兩名霍家仆從,沒幾步已邁出庭院,過了二門。
“今晚留在我這兒吧!別走了!”秦澍生怕他聽不見,高聲吼了句。
正逢門外馬蹄聲至,卻是霍銳承下值後想湊個熱鬧,趕來蹭酒喝。
見弟弟醉容可掬,他笑道:“老弟,你何時淪落到此境地?也不等等我……早知我倆聯手幹掉老秦……罷了,今兒先回府!”
“阿承,你不陪我喝幾杯也就算了!還把阿言帶回家算幾個意思?”秦澍正喝得高興,伸臂阻攔,“來來來!再與我痛飲三百杯!”
“別欺負我弟!他打了大半年的仗,又是傷又是毒的,連日馬不停蹄趕回京,等他緩過勁兒來,你絕不是他對手!”
霍銳承上前攙扶弟弟,推開秦澍的同時,朝他多看了兩眼:“你額上怎麽髒兮兮的?”
秦澍原以為霍銳承會直接看出所書內容,聞言大為不悅——他問小霍霍傾慕誰,這家夥亂塗亂畫搪塞他?
于是,他立馬甩鍋:“阿言喝多了,非要在我臉上寫字!誰讓我這當師兄的如此溺愛他呢?哈哈哈哈!”
他邊說邊對霍睿言擠眉弄眼,霍睿言也沒争辯,作揖而別,與兄長同歸。
秦澍取出帕子,正想拭去額上醬汁,心血來潮,決意照照鏡子,看霍睿言畫了什麽符號。
回到房中尋了面銅鏡,只見鏡中清楚映出他淺銅色的額頭上,寫得是淺淡的四字——幹君何事。
因霍睿言寫的是篆刻中的反字,外人一眼看去順序颠倒、難以辨認,秦澍面向鏡子時,所見的反倒是正體。
那家夥!到底醉沒醉!
…………
夜月高懸于雲端,以清晖流光俯瞰大地。
“快!快!”
昭雲宮內,餘桐、梅蘭菊竹四名首領宮人忙進忙出,端水的、催藥的、更換被褥的……人人滿臉焦灼,連駐守在庭院中的侍衛都為內裏情況捏了把汗。
宋顯琛飲下李太醫所制新藥後,不到半炷香,腹中疼痛如撕扯擰絞,幾欲昏倒。
太後謝氏和宋鳴珂看着床榻上汗流浃背、咬牙強忍着不發出聲音的俊美少年,鑽心之痛不比他少,皆恨不得替他受了這份苦楚。
“嗚……”宋顯琛只覺五髒六腑被人強硬戳猛拽,咬得下唇淌血。
太後大驚,飛撲過去,緊緊抱住他,抹去他唇角鮮血,換了帕子給他咬,顫聲問:“孩子!孩子……別吓唬我……”
宋顯琛眼眶赤紅且濕潤,黯然搖頭。
“李太醫!為何會如此?你快想想辦法啊!”太後眼淚滑過麗容,落了滿襟。
“老臣……老臣也束手無策,想必是藥性猛了些,‘長公主她’承受不住……”李太醫搓着雙手,“娘娘先讓老臣施針,把藥逼出來……”
宋顯琛猶自掙紮:“不,我、我能撐住!”
李太醫勸道:“這藥份量稍稍加重了一點,未料反應如此之大……此事,不可操之過急。”
太後悲怒交集:“你身為醫官,豈會不知他的底子弱?貿然下重藥?這不是存心折磨人嗎!”
李太醫有苦難言,一旁急得團團轉的宋鳴珂忍不住插口:“‘晏晏’一心想盡快好起來……催了好幾遍,想來李太醫實在沒辦法……”
太後張口欲斥她多嘴,礙于房門敞開,殿外人來人往,生怕不慎暴露秘密,只好隐忍不發,沖她瞪了一眼。
宋鳴珂深感憋屈,又為兄長的疼痛難受而心酸,搓揉雙眼,忍着不流露情緒。
宋顯琛顫抖了一陣,大約不那麽難受,陡然掙開太後的懷抱,對李太醫道:“沒事……我沒事,你們退下!我……我有話,想對陛下……禀報。”
李太醫愕然,見宋顯琛一意孤行,唯有領着小藥童躬身告退。
太後淚水漣漣,挽住宋顯琛冰涼的手,猶豫不決:“孩子,老身留下陪你。”
“不!”宋顯琛眉頭緊擰,蒼白的臉哆嗦着,啞聲道,“請您……先回去吧!”
他兒時從不違逆母親意願,這四年來,一是中毒,二是少年叛逆心重,愈加不喜太後的粘膩。
太後無可奈何,反複叮囑宋鳴珂,好好照顧“妹妹”,才依依不舍帶了貼身宮人,一步三回頭地離開殿閣。
靜谧中,幢幢燈影投射在兄妹二人已不那麽相似的容顏上,映照出他的虛弱、她的嬌嫩。
宋顯琛回宮後之所以悶悶不樂,一則是因為再也難見阿翕,二則為元禮突然消失而驚懼不安。
他從未忘記過,太後曾言,元禮醫術未精、知悉太多內情、不分輕重緩急、來歷不明,只怕不能留着,還勸他改掉心慈手軟的毛病。
如今李太醫歷經千辛萬苦北上歸京,但采集的草藥尚不能徹底治好他的症狀,本該與元禮商量着下藥。
可當宋顯琛回宮,卻被告知,元禮離開翰林醫官院,去向不明。
在昭雲宮中纏綿病榻數日,宋顯琛越發疑心,元禮說不定已被太後鏟除。
恰恰因服食新藥之故,忙得不可開交的宋鳴珂終于來陪他,他顧不上疼痛,當即支開李太醫和太後。
眼下再無旁人,宋顯琛深深吸了口氣,艱難開口:“晏晏,元醫官……去了何處,你、你可知?”
宋鳴珂本想問他感覺如何,乍然聽此一問,怔忪問道:“哥哥,發生什麽事了?”
“我只跟你一人說,”他喘息間擠出一句,“我懷疑……母親要、要對他下毒手……”
“這……這話當真?”宋鳴珂早覺元禮銷聲匿跡之事頗為古怪,此刻霎時心驚膽戰。
“她老人家……說,不能留。我應該早些……提醒你們,可我……沒想到,我的毒好沒好,元醫官就……”
宋鳴珂腦海如被人塞了一團亂麻,又似在逐步牽扯開,一點點解開死結。
“哥哥,你先別急,”她安撫道,“我立即派人去尋,他若在京城,不難找;最怕的是……”
最怕是,他真遭遇了不測。
太後手底下有多少人,他們兄妹心知肚明,原本不足為患。
但上月初,年邁的謝國公忽然來京,宋鳴珂曾覺得奇怪,而今細想,留下來的那幾位習武的遠房表舅,想必已為太後所用。
她心底涼了個透徹,為太後的狠辣,為元禮的安危。
這些年,太後常年以愁容與她相對,倒教她全然忘了,當年六宮之首的手段與威嚴。
宋鳴珂不敢在兄長面前透露太多,只囑咐他多加歇息,切莫擔憂。
宋顯琛縱然近年性子乖戾,但本性純良,絕非恩将仇報之人。
元禮為他悉心調理的四年,作伴時間不多,對他的影響卻極大。
在他心裏,元禮如同大哥哥般照料他,也像大哥哥一般為他照顧宮中的妹妹,無論如何也不能有閃失。
有些話,不必道出口,宋顯琛一個眼神,宋鳴珂略一颔首,兄妹之間已然心照不宣。
宋鳴珂扶兄長躺回床上,喚裁梅紉竹入內伺候,繼而領着雨桐等人出了昭雲宮寝殿。
…………
淺墨穹頂被月色暈染出淡淡的銀華,庭院中清幽花木也添了三分冷冽。
太後和李太醫均未遠離,對快步下臺階的宋鳴珂執禮:“陛下。”
“‘長公主’比方才好些,為确保無虞,還請李太醫再診視一番。”宋鳴珂沉聲下令。
“臣即刻便去。”李太醫朝太後一揖,步履蹒跚拾階而上。
宋鳴珂只道太後也會緊随,未料對方上前一步,壓低了嗓音:“他留你,所為何事?”
“……”宋鳴珂淡然一笑,“不過聽說二表哥入宮,問幾句悄悄話而已。”
太後蛾眉不經意輕揚:“此次大戰,霍家功不可沒!定遠侯一家,也該回京了!”
“太後說得是。”宋鳴珂微微一笑。
母女二人扯了幾句閑話,太後放不下心,再度入寝殿;宋鳴珂不再逗留,低聲吩咐餘桐傳召密探首領。
夜深人靜,康和宮書房內孤燈未滅,松煙墨條在端硯上研磨的微響均勻細致。
聽得暗號敲門聲,餘桐放下墨條,親自開門。
一高大黑影躬身而入,對宋鳴珂行禮:“陛下。”
“先前讓你去盯着元醫官的府邸,可有異常?”
“啓禀陛下,前些日子,元醫官對外宣稱患了頑疾,須回一趟故鄉,還多雇了幾輛馬車……”
“為何不報?”
“馬車離京二十裏後分道而行,屬下緊随元府那一輛,最終發現,內裏只有一名丫鬟,以及大量草藥……屬下覺得異常,因此派人跟進。未有确切消息前,不敢擅自下定論,是以未曾詳禀,還望陛下恕罪。”
丫鬟?宋鳴珂無法分辨那是元禮本人喬裝打扮,還是真以丫鬟掩人耳目。
元禮有心避過追蹤,不淌這片渾水?或是另有所圖?若是後者……後果不堪設想。
“這事,你們得給朕好生盯着,如有人對元醫官不利,切記要護他周全。”
“是!”黑衣人應聲,卻又躊躇道,“适才,屬下路過城西……”
“城西?”
“恰逢撞見……霍家二公子從秦大人府上出來,喝得醉醺醺的,手裏抱着貓……二人神态甚是親昵,秦大人不顧霍世子阻撓,非要霍二公子留宿。因而坊間議論紛雲,說……”
“說什麽?”宋鳴珂俏眸微瞪。
“——霍二公子和秦大人,是……是一對兒。”
作者有話要說:秦澍:????
二表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