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
天色如淺灰白的香灰胎,朝陽從厚雲縫隙間漏下幾縷碎芒,落在剛打開的兖州城門上。
趕路旅人、進城買賣的百姓、江湖俠客、商賈小販等魚貫而入,行色匆匆。
“站住!幹嘛的?”
城門邊上,一名褐衣大漢,粗眉怒目,手持棍棒,指灰衣百姓中的一人,厲聲喝問。
從旁躍出兩名壯漢,架開被指的中年男子,強行将其拖到一側。
男子約莫四十三歲上下,其貌不揚,神情惶恐。
壯漢一手揭開他的裹頭巾,反複檢查,似在辨認什麽。
“大爺行行好!小的進城抓藥給小孫子!不是什麽歹人!”男子見對方比自己高出一頭,不敢抗争,一味求饒,說的是本地口音。
壯漢不耐煩一推,那男子立足不穩,摔倒在地,磕得額角淌血,哼哼唧唧半天爬不起來。
餘人生怕惹事,低着頭,加快腳步往城裏走。
其中一灰綠衣裳的矮個子中年人愁容滿面,腳步蹒跚,回望兩眼,遭其身畔的高大青年低聲催促,“別看了!快!”
幾名商販交頭接耳:“近來怎麽老逮那些中年男女?”
“是啊!前天有幾位大嬸被查了,昨兒攔下兩名大叔,都是這般以布巾包頭的!”
“這年頭,裹頭巾也犯王法?”
剛進城的那一高一矮的二人,豎起耳朵傾聽,順人潮湧入偏僻處。
青年停步,左右掃視,确認無人跟随,悄聲道:“趙國公的人已到這兒,只怕一路往北,皆會遇到類似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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矮個中年人惶恐不安,啞着嗓子問:“這可怎麽辦哪!”
青年又道:“大娘,大叔突然走了,你一定很難受,但為了不讓他白死,不讓你們的三個兒子白死,咱們一定要想法子入京。”
被喚作“大娘”的那人含淚點頭。
他們一家六口人,姓曲,丈夫平日随遠親出門做點小生意,三個兒子則在閩州煤礦做事。
原本小日子過得平順,沒想到,礦區連續出事故。
去年大兒子摔斷了腿,礦主有貴人撐腰,賠點小錢就算了。
一家人為了生計,忍辱苦幹。不料,今年煤炭粉塵爆炸,死者三百餘人中,包含了他們家兩個小兒子。
然而此重大事故被趙國公壓了下來,家屬們忿忿不平,四處哭訴、抗議,卻遭鎮壓和毒打,死傷者無數。
曲家斷了腿的長子與外地歸來的父親同去理論,亦被趙國公的人圍毆。
長子為了讓父親逃命,死死抱住行兇者,狂喊“爹,別管我!去給弟弟們讨個公道”。
于是,僥幸逃離的老曲帶了妻子,于痛不欲生的悲憤中,下決心北上告發趙國公掩蓋礦難、殺人滅口的罪行。
剛出了閩州地界,趙國公的人已尾随追來。
老曲常年奔走在外,會一點拳腳,最初借機敏避過追蹤。但走了三四百裏,再度被人堵截後,為讓妻子躲藏,他被打成重傷。
夫妻二人撐了一段路,碰上從京城趕來的這名孫姓青年。
他受人所托,快馬加鞭南下,只為護他們北上。
可惜,老曲未能熬過路途颠簸,留下父老鄉親們的聯名血書,含恨而終。
孫姓青年讓随行夥伴辦理老曲的身後事,自己則低調護送曲家大娘,專門走偏僻小道。
直到今日入兖州城尋補給、與人接頭,二人喬裝成父子,掩人耳目。
大概老曲死訊未曾公開,趙國公手下的目标依然是尋找額頭有疤痕的中年男子。
當下,這位姓孫、名一平的青年又叮囑:“大娘,你口音明顯,能不說話,盡量別開口,以免露了破綻。
“此去離京城尚有五六百裏路,你腿上有傷,再走下去,只會耗費時日,我得雇輛車。你先在這兒歇息,千萬別到處跑。”
孫一平放不下心,卻不好拉她滿城跑,只得冒險讓她一旁等待。
大娘不住點頭,捂住右腿,坐在邊上小息。
巷外商鋪陸續開門營生,吃食店鋪、打鐵鋪、賣杯盞碗碟、胭脂首飾的……叫賣聲、吆喝聲此起彼伏。
炊餅、蓬糕、肉餅、素面、酸湯……各類食物香氣四溢,曲大娘仿佛聽到背後的雜物堆中有咕咕聲響,只道是流浪野貓,沒當一回事。
不多時,兩名大漢捧了滿麻胡餅,邊吃邊往窄巷走來。
“這些天夠叫咱們傷腦筋!”一褐衣人絮絮叨叨,“連個畫像也無!光說外表特征、年齡,如大海撈針,怎麽找啊!”
另一人道:“不曉得犯了何事……竟大動幹戈。”
曲大娘渾身一顫,已猜出這兩人也是奉命來逮她的,不由得驚慌失措。
那二人起初掃了她一眼,不以為然,走近後見她低頭蜷縮,似是想盡量不惹人注意,疑心大起。
“你一大早在此做什麽!”褐衣人寒聲質問。
曲大娘記住孫一平的囑咐,不能張口說話,免得被聽出閩州口音,幹脆裝聾作啞,試圖回避。
“這人有問題!”另外一人狐疑,沖上前想拉她。
曲大娘沒見過大世面,驚恐之下只有本能反應——逃。
她腿腳受傷,一瘸一拐,沒走兩步,已被追上。
“站住!”兩名男子齊聲喝道。
曲大娘正驚得不知如何應對,忽聽旁邊的破爛衣櫥中似有異響,“啊……”
她和那兩人同時一愣,只見雜物滿堆中冒出一灰撲撲的少年,雙眼清澈靈動,邊打哈欠,邊對曲大娘喊:“爹……餓!”
曲大娘的震悚之情無以言喻,細看這孩子,下巴尖削,身材瘦小,但神态活潑,不像智力有缺陷。
她壓根兒沒想過此處藏了人。
興許,這孩子還把她和孫一平的話聽進去了,竟在這危機時刻現身,張口嘴直喊她“爹”。
少年轉目盯着兩名男子,眼光落在他們手上的兩張胡餅時,瞬間迸濺出亮光,“兩位爺,賞口餅成不?俺和俺爹兩日沒飯吃了!他老人家餓得話都說不出來了!”
他一溜本地口音,說得伶俐,雙目緊盯食物,仿佛二人再不給他,他便要撲上前似的。
兩壯漢面露嫌惡:“找死!一邊去!”
大抵被這少年這麽一鬧,二人對曲大娘疑慮漸消,丢下“呿”的一聲,大步離開。
曲大娘揪着的一顆心松了一半,轉頭目視瘦小少年,急忙從随身包裹中翻出半個饅頭,“給。”
少年狡黠而笑:“我不餓,裝的!”
曲大娘想對他道句謝,又唯恐招致麻煩,遲疑未語,卻聽少年讷讷發問:“聽說,你和那位大哥……要到京城去?”
…………
秋末初冬的暖陽遍灑山林,疏落枝葉間漏下的光線忽明忽暗,流光陸離。
驢車慢悠悠順山道而行,每往前一尺,離京又近一尺。
“阿翕,”曲大娘對那瘦弱少年微笑,“你昨兒采摘的草藥當真厲害!敷了一宿,我這腿上的傷一下子好了不少!”
被喚作阿翕的少年在車頭搖搖晃晃,笑道:“舉手之勞!何足挂齒?”
細細打量阿翕白皙纖細的手,左手背正中有一點微紅的小痣,宛如雪裏落梅,孫一平眸底閃過狐惑,欲言又止,沒再多問。
曲大娘又問:“你怎麽懂這些?”
阿翕明眸一垂,嗓音壓得極低:“我幼時在藥鋪子裏負責揀藥,略懂一點藥性罷了。”
“難為你小小年紀,沒了親人,離家千裏尋親。”
“到京城後,你有何去處?”孫一平插言。
“……還沒想好,我對親人是否在京,亦不太确定。”他說着說着,已無兖州口音。
此前,阿翕曾告知曲、孫二人,他在老家得罪了惡霸,因而放棄原有的一切,千裏赴京尋親,到兖州時已用盡盤纏,唯有做小活計積攢銀錢。
為了節省開銷,他趁天氣還沒變冷,露宿巷中,碰巧聽到他們的對話,料想兩個吃餅的壯漢要找曲大娘麻煩,才挺身而出,順便請求他們帶上他。
曲大娘感念他出言相幫,替她作了掩護,又想起自己的小兒子與他年紀相仿,已命喪黃泉,心中哀痛,力求孫一平幫他這個忙。
孫一平受人囑托,本不願生事,但見這孩子生得柔弱如女子,不大像危險人物,勉為其難答應了。
通行數日,他們意外發覺,此人略懂醫術,居然能很好照料曲大娘的腿傷,且大小事均能打理,逐漸對其放下戒備心。
曉行夜宿,大多入住農家或郊野,待曲大娘的腿完全康複時,這奇特的三人組合已抵達京郊。
孫一平按照約定,沒送曲大娘進城,而是将她和阿翕一同安置在京郊一座富貴人家的私宅內。
這座無牌無匾的白牆院,古樸高階配以朱色大門,門後是青色磚雕影壁,內裏丹桂香濃,竹石雅致,一派書卷氣中不失貴氣。
曲大娘一生中不曾到過如此清幽雅趣的宅院,進門時東轉西看,見到任何事物均贊嘆不已。
而阿翕只關注草木,匆匆吃了頓飽飯,便提出告辭:“這大半月蒙孫大哥和曲大娘照顧,既已順利到京,阿翕不打擾你們了。”
孫一平費盡心力,好不容易将曲大娘帶至京城,還未來得及與托付者交接,自然怕消息洩漏。
“阿翕兄弟,你尋親也不急在一時。路途奔波多日,不妨先住上兩天,說不準,我朋友能為你找尋親人下落。”
見阿翕不為所動,執意離開,曲大娘依依不舍,勸道:“你孫大哥諸事妥帖,準備了幹淨衣裳,你好歹沐浴更衣,再去見你哥哥啊!”
阿翕猶豫片刻,對孫一平颔首致謝:“那就謝過孫大哥了。”
“客氣啥?”孫一平故作輕松拍了拍他的肩,忽覺他身子單薄得像沒骨頭似的,唯恐用力過度把人給拍碎了。
…………
阿翕洗去連日的灰土,露出俊秀面容,外加簡潔灰袍,整個人顯得神清氣爽。
他收拾随身攜帶的私物,快步走到庭院,意欲向孫一平和曲大娘道別,卻被仆役告知,他們二人正與宅子主人商談要事,不可打擾。
他焦灼難耐,又無法不辭而別,只好四下徘徊。
院落中寒池玉碎,青石拱橋邊湖石堆砌,錦鯉游弋;橋外不遠處,樓館參差,珠簾半掩,窗邊冬梅破紅,屋內低語不可聞。
臨近黃昏,隐隐有桌椅挪動之聲,大門打開後,孫一平與曲大娘陪同一名年輕男子信步行出。
那人年十八|九,一身素緞長袍,墨發束起,玉帶迎風,眉如遠山黛,眸帶朗月華,飄逸間透着沉穩,俊雅得如畫中少年仙君。
唯獨神色無比凝重。
無須多言,阿翕已猜出此為宅院主人,恭敬退至道旁。
原以為不會引起注意,未料對方長目微轉,清朗眸光落在阿翕身上,溫聲道:“孫兄,這位便是與你們同行、擅藥懂醫的少年?”
孫一平答道:“正是,阿翕,來見一見……言兄。”
阿翕硬着頭皮上前:“見過言公子。”
“你手拿包袱,是想出門?”那人目光暗含審視,滑過他的眉眼鼻唇,繼而掃向他提着布包的手。
“我還有要事,就不叨擾公子辦事了。”阿翕知眼前人非富則貴,言語間盡量客氣。
“目下已黃昏,去別處不方便,你且先住下,無須多慮,”他說得十分誠懇,眼角眉梢自有一股蕭肅,讓人無從拒絕。
不等阿翕回話,他對院落一角的仆役道:“快去備客房。”
“是!”仆役應聲而去。
阿翕無奈,禮貌道謝。
那人又對孫一平小聲吩咐了幾句,孫一平微露訝異,一一應允。
阿翕直覺這叮咛沖自己而來,不禁有些害怕。
他從久居之地歷經艱辛,躲過層層追蹤,掩人耳目,總算來到京城。
倘若緊要關頭出差錯,先前所受的苦,便白白浪費了。
姑且不談孫一平身手敏捷,單看這位看似文秀的公子,其腳步沉穩,吐納均勻,顯然身懷深厚內功。
阿翕自問硬闖無效,不得不靜觀其變。
是夜,他細辨飯菜茶水無毒無藥,所點蠟燭亦無奇怪異香,遂安心睡下。
長久未躺卧過舒服的軟榻,他迷迷糊糊入夢,夢中盡是兒時曾見的年節花市。
放眼望去,流光溢彩間,族人喜氣洋溢的笑臉堪比花兒盛放。
父親身穿黛綠錦袍,任兄長高騎在肩,沿路接受萬衆躬身禮見,笑得仁愛慈和。
遺憾的是,戰火紛飛,家破人亡,族人離散。
活着,成為今生最大的奢望。
盛景難再,唯于夢內重溫。
天微亮時,阿翕醒來,眼角有淚,尚未幹透。
他拭去淚水,起身穿衣,想早點兒去與孫一平告辭。
當拾綴好物品,推門而出時,他震驚發現,房門打不開,且铿锵作響,外頭竟加了一道鐵鏈!
一瞬間,他的心涼透了。
他們……居然如此對待他!是瞧出了什麽端倪?
不論是何方勢力,皆讓他發自內心感到恐懼。
“孫大哥……曲大娘……”
他嗓音嘶啞,嘗試從窗戶逃走,待察覺窗戶也遭人封住,頓時無助跌坐在地,多日隐忍的淚水怆然而下。
片晌後,腳步聲走近,來者有數人。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他爬向門邊,搖晃門板,猶自強撐,“我一不偷,二不搶!你們憑什麽要這樣待我!”
“抱歉,”一如流泉的沉嗓緩緩透入,“下人失了分寸,阿翕兄弟莫着急。”
這聲音,倒像是屋子的主人?
鐵鏈如被利刃削斷,房門打開後,門檻之外立着三人。
除了風度翩翩的少年公子、滿臉歉疚的孫一平,還有一名高挑的素衣女子。
她薄施脂粉,玉面桃花,朗目清波流盼,姿态優柔溫雅,往下腰,試着伸手來扶。
直視他的眼光從疑惑到震駭,從震駭到驚喜,她丹唇柔柔,哽咽着吐出一句話,教他全身顫抖。
“靜翕,是你?”
阿翕瞠目,逐寸端量那張既熟悉又陌生的美麗面龐,良久方回過神來。
他直撲對方懷內,緊緊摟住她的腰,語不成調:“哥哥!我……好想你!”
“女郎”溫柔觸撫他纖柔的後背,喜極欲泣:“太好了!好妹妹!你平安無事,真要謝過木神庇護!”
候立在側的少年公子舒心而笑,如放下心頭大石。
孫一平本因此女的風姿妖嬈而臉紅心跳,聽清二人對答後,徹底傻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