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章
之十九
茶煙飄渺出的朦胧夜色寒涼如水。
鷇音子提了壺柄,清亮飄香的茶湯入了兩只瓷杯,分在二人面前。
鷇音子隐約記得,這樣的場景以前也曾有過,只是彼時的地點在永旭之巅,如今卻換成了還不屬于自己的羅浮山,話題也不會是當初的破天之局。
時間這東西,當真是奇妙非常。
可就是換了時間失了憶,某人的行事作風依舊不變……
“你似乎頗有感慨。”燎宇鳳端了茶杯,啜飲一口,随即眉心微蹙。
這茶苦中帶澀,明顯泡過了頭。
“沒什麽,何時可以開始為無夢生醫治?”
“不急,時辰未到。”燎宇鳳将茶杯放下,又道,“倒是,你似乎對他今日所為頗有不滿?”
“嗯?”
“你不是沖動之人。”
鷇音子思量片刻,便明白燎宇鳳所指,乃是他今日在林中呵斥無夢生那一喝,無奈道,“那人,有過先例。”
燎宇鳳點了點頭,平淡似習以為常,“不止一件?”
“不止一件。”
“他失魂與此有關,也與你有關。”
鷇音子在內心苦笑,眼前這燎宇鳳說出口的話和倦收天一樣簡短精确一針見血,看來就是數百年前,這人居然也還是這麽個有話直說的性子。
“是。你大概沒見過何人,會像他這般不知惜命。”鷇音子将手中的茶一飲而盡,也苦得皺起了眉,“抱歉,這茶,我重泡。”
說罷,鷇音子将壺中茶水盡數倒掉,重新在火爐上沏了泉水。
燎宇鳳看着他,緩緩開口道,“入魂牽連已斷魂魄非是易事,稍有不慎易遭反噬,到時能否脫身全憑造化,你願意冒險?”
“無妨。”
“如此幹脆,你是已将自身置之度外。”燎宇鳳将手中空杯向鷇音子推了過去,“禁術之所以為禁術,皆因其有悖常理或于己身巨損,你以血養魂的手法,卻不似倉促無備。留下此等後手,只是為還恩麽。”
鷇音子難得笑了笑,只不過笑得比方才自己親手泡的茶還苦。
“倘若你也能在世上看到另一個自己,并且這個自己還對世事認知天真到可愛,你也會覺得有趣。”
“所以,你是在保護他,而他,不知。”
“哈,”鷇音子斟上新沏的茶推了回去,“如果可以,我寧願他永遠不知,将神拉下神壇的從來不是天罰,正是他要保護的蒼生自己。而那被拉下神壇的神,又到底是神,還是鬼。”
似乎對鷇音子的這番言論并不感到驚訝,燎宇鳳只靜靜端起茶杯看了許久,這才喃喃自語似的道,“唔,看來我錯了。”
“什麽?”
“吾原以為你只是傾慕于他——”
心思被這般直白地端出來,鷇音子一顆心突然提了起來,可燎宇鳳話說一半,卻轉而喝了口茶,頓了頓,才又看着他續道,“這樣吾就可以放心為你們施術了。不過那個點化你們的高人,有朝一日若有幸,我當去拜見。”
鷇音子一愣,這和素還真什麽關系?
“順便一說,你和無夢生其實是同一種人。他用自己的命賭蒼生,而你,用自己的命賭他。”燎宇鳳品了品口中甘甜的茶香,滿意地點了頭——
“希望你們都賭得贏。”
鷇音子低頭看着手中茶杯,思慮良久,“我——”
話沒說完,只覺咣當一聲巨響,後腦忽然一記重擊,整個腦仁都在晃,眼前金星萬點,未及鷇音子回過神來,意識已是墜入一片黑暗。
什麽時候睡着的,無夢生自己也說不清楚。
只記得和自家師尊說完話之後突然困得很,不知是不是那金葉在聯通異世界的同時,耗損了使用者太多精力的緣故。
無夢生睜開眼的時候,便意識到自己是在夢裏。
熟悉的環境,熟悉的夢。
對着白皚皚的乏味世界嘆了口氣,無夢生低頭就見旁邊已經輕盈蹦到他膝頭的黑白小鳥。
“這配色,倒是跟喜鵲有着異曲同工之妙。不過這皺眉,你怎麽長得跟鷇音子一樣?”
鳥的臉雖然本該沒什麽表情,可無夢生看出它似乎因為這句話很高興。
無夢生站了起來,将小鳥趕下他的身,又道,“不管怎麽說,恭喜你終于在我夢裏長大了,既然你已經是一只大鳥,就該學會自力更生,再會。”
無夢生說着擡手揮了揮,似是跟它作別,轉身便要離去。
“無夢生。”
“嗯?”
聽見有人近在咫尺之處叫自己名字,無夢生回身四處張望。
然而空白的夢,除了一只落在原地用倆綠豆眼看他的“喜鵲”之外,并無他物。
“無夢生。”
無夢生終于看見了正在動的鳥喙。
“你叫我?怎麽連聲音都和鷇音子一樣?”無夢生蹲下身,一擡手,羽扇自現,“想在我夢裏呆着的話,最好改改。”
小鳥被噎得沒再說話,抖了抖羽毛,過了半晌才似有些低落地開了口,“你……讨厭他?”
“算不上,就是——”
就是什麽?為什麽不讨厭鷇音子,卻不是很想聽到他說話呢?
陷入自省的無夢生皺了皺眉,很不想承認的一個念頭倏然閃過——
難不成,自己怕鷇音子?
無夢生趕忙搖了搖頭,要将這個念頭趕出腦海。
“我忘了。”
無夢生說罷向“喜鵲”伸出手,讓它坐上掌心,又道,“你在我夢裏,想必也沒有名字,就叫啾啾好了。”
也不知是否看花了眼,有一瞬他居然覺得啾啾瞅過來的眼神裏帶了一絲嘲諷?
“別嫌棄,挺好聽的。”
啾啾一字一頓地重複道,“好、聽?”
無夢生直起身來,嘴角竟是隐隐帶上了笑意,“小鳥啾啾啾,挺好聽的。”
鳥身顫了一下,不知又咕哝了什麽,無夢生只隐約聽見了“幾百年”三個字,方要開口尋問,就見這鳥展開豐滿的羽翼,順勢一揮。
也不知這小小的羽翼是如何蘊藏了如此巨大的力量,這輕飄飄的一揮竟是劈開了沉沉白藹,風卷殘雲地在這茫茫無際的白色夢境中豁出了另一個世界。
一時間暖風花香拂面而來,四周莺啼燕啭鳴聲不絕,而不遠處,劈山似的陡崖矗立眼前,巍峨聳立直入雲霄,高峰之上又有鷹盤旋而飛,鷹呖長空森然摧膽,又平添幾許危機四伏之感。
“這——?”
啾啾鳥喙動了動,頭一揚,命令似的冷然道——
“爬上去。”
與此同時,羅浮山上,燎宇鳳和銀豹将睡熟的二人擺到乾石上安頓好。
确認二人無礙,銀豹疏了口氣。
“你下手太重,”燎宇鳳轉身走到崖邊,看着即将破曉的天邊金線,“鷇音子後腦腫了。”
“诶咳咳,無妨,能救回無夢生,這點小傷他應該受得住。”
“嗯,看日出吧。”
話音一落,倆人頗有默契地同時化了原身。
金鳳抖開一身金光閃閃瑞氣千條的金羽,迎着霞輝,沖着剛沖破金線一躍而出的旭日清音一啼。
霎時,群山之中休憩了整夜的飛鳥應聲而動齊齊飛出,天地震動,轟鳴不休,遮天蔽日的群鳥繞着裂缺峰頂環飛一周,這才各自披着金輝散走。
近旁的銀豹在暖洋洋的朝晖中半眯着眼睛,柔和地望着那邊只顧着看旭日東升的金鳳,兀自悄悄舔了下舌頭,然後緩緩閉了寶石藍的眸子,這就準備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