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章
之二
因為某些原因,鷇音子向來無夢。
但這夜卻做了個光怪陸離的夢。
夢裏是他第一次遇見素還真的場景。
大街上人來人往,他一人蹲在酒肆門口,百無聊賴地數腳邊路過的螞蟻,驀地一擡頭,就見素還真正沖他笑。
這很罕見,因為自家這位師尊笑容的背後,通常總能讀出點其他什麽東西來,或悲憫或苦澀或無可奈何。反正不管哪一種,都不會是像現在這樣笑得純粹。純粹到只剩溫和,溫和到能讓君子如玉這四個字用在他身上時應該倒過來,寫作玉如君子。
就是這麽一位謙和儒雅之人,和着那一身無風卻烈烈而動的素白衣袍,在鷇音子眼前耀耀生輝。
當時的鷇音子并不曉得那一層光華意味着什麽,只心道,就是谪仙也大抵不過如此。
所以,當素還真向他伸出手,鷇音子便不由自主地去握,只不過彼時手小,僅能攥了幾根手指頭,人就這麽被牽了起來。
然後天地變換,眼前是幼年雙子,一模一樣的兩雙暗紅眸子正盯着他打量,倆人連眨眼的頻率都分毫不差,随即,其中一個幾乎高興得要拍起手來歡呼。
“哇,你是師尊剛從後山新撿來的師弟嗎!”
鷇音子想了想,認真地搖了搖頭,“不是。”
“诶?”
“我是師尊從大街上撿來的。”
“哦,”對方點了點頭,若有所思地道,“我們整個師門都是師尊從後山撿來噠,你倒是個例外呢。”
不知何時脫離了第一視角,鷇音子看着眼前場景,冷哼一聲,心中頓生一絲嘲諷——
你當人都是後山長出來的花草樹木說撿就撿的嗎?這種說辭,也就三歲小孩會信吧。
但話說回來,也不知這數十甲子過去,天踦爵現在到底知不知道那一師門的一衆師兄弟,究竟都是從何而來……
鷇音子一聲苦笑,居然硬生生把自己給苦醒了。
手臂沉重,依舊擡不起來,鷇音子勉強撐起脖子,擡眼就見無夢生正背對着他,在九鼎邊緣擡腳又放下,認認真真地反複數次,小心翼翼。
猜到無夢生是在試探昨夜異狀之因,鷇音子翻了個身,勉強用左手将身體撐了起來,“跟鼎無關。”
“什麽?”
“跟鼎無關,這并非陣法。”鷇音子皺着眉,用左手揉着右肩,那裏雖然沒有傷口,但是隐隐作痛,像是整條胳膊已經不屬于自己一般,“過來。”
聞言,無夢生條件反射地擡腳向鷇音子邁出一步,緊接着卻頓住了,他羽扇一搖,霎時回複了往日神彩,警惕地看向鷇音子,“你是誰。”
這個問題從昨夜無夢生醒來就在問,那顯然不是在問姓甚名誰那麽簡單。
“丹華抱一鷇音子,修道之人。”
“那,吾是——”無夢生困惑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橫在鷇音子身邊的泉音飛羽琴,“是人是鬼,還是妖。”
昨晚,無夢生失去意識之前,他分明察覺自己化實為虛,最後竟是在琴內沉眠了一夜。
鷇音子也不說話,眼神裏看不出到底是何種情緒,只這麽無悲無喜看着無夢生暗紅的雙眸,良久才緩緩開口重複道,“過來。”
這回,無夢生依言過去,被鷇音子一把抓了腕脈。
冰涼的手指在無夢生腕上游移,時深時淺地探着,不肖片刻便松開。
鷇音子幾不可查地輕嘆了口氣,閉了眸又睜開,似是下了莫大決心,當下起身道,“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見鷇音子這般神情,無夢生先是愣了愣,随即莞爾,“若吾命不久矣,是生便生是死便死,人生定數,何必強求。”
“哦?”
“但吾有一處,确想去看看。”
“何處。”
“禍棺祭執行之地。”
聞言,鷇音子眸色一沉,寒着聲問,“你記得多少。”
“哈,記不得了。”無夢生搖着羽扇,清風徐來,“但那又如何,吾只想看它是否完成。”
鷇音子握緊了拳,幾乎從牙縫裏擠着字,“完成了又如何。”
“完成了便好。”
“為何?”
“忘了,只記得對天下蒼生很重要。”頓了頓,無夢生又道,“好像對一個人來說,也很重要。”
“呵,蒼生。”右臂肩胛處又疼了起來,心髒更是揪緊,鷇音子疼得整身都在顫,卻仍站得挺直,語氣穩如平常,卻止不住那種吞了苦膽般的滋味在心底蔓延開來,“蒼生之命很重要麽?你既知他人性命可貴,為何卻不知惜自己的命。”
“吾沒嗎?”無夢生搖了搖頭,混不在意,“忘了,這麽說吾已是鬼了嗎?也罷,就讓吾一見那地,也算了卻心願好輪回。”
死了也無所謂是嗎?
多少年了,這人一點未變,而他鷇音子,便是對這一點深惡痛絕。
“就是這,”鷇音子将衣袖一甩,竟是冷然帶出三分怒意,袖風一蕩,震碎了地上石板,“禍棺祭已盡全功。你和……你自己所在意的蒼生,都逃過這一劫了。”
“哦,那便好。”
好?這結果算得上好?
鷇音子冷哼一聲,卻見無夢生松了口氣的放松神情,這才明白昨晚他方醒轉便急于下山,想來也是因心系禍棺祭而心神不寧。
鷇音子擡頭望天,像是瞪着什麽一般兀自發了狠,指甲掐進掌心肉裏——
無夢生,吾絕不會讓你魂飛魄散。
“走,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素還真吶——!你又做了啥!是茶不好喝?還是琴不好彈?閑閑沒事去招惹時間城那群祖宗幹嘛!”
“诶,好友,時間城的人未必都是比我們大的祖宗啊。”素還真手上不停,依舊撥弄着琴弦,那琴看着眼熟,分明與無夢生的泉音飛羽琴別無二致。
“都這時候了還有心思開玩笑!我看是琉璃仙境的茶不夠好喝,你非要去喝時間城的苦茶!喏!滿足你!”
屈世途說罷,将捏在手裏的信封往桌上一拍,氣呼呼地在桌前一坐,拿了杯子給自己倒茶消火。
不需素還真提醒,一旁天踦爵早就樂呵呵地自己蹭過來,将那封鑲着蕾絲邊的信封拆開,抖出裏面潔白輕薄如雲片的薄絹,打眼一掃。
“诶,老大,他們真的是要請你去殊離山喝下午茶。”
“嗯,我知曉了。”
素還真從琴弦上轉移視線,若有所思地看着天踦爵,停了撥弦的手指穩住琴弦。
“呃——”
琴聲停止霎那,天踦爵皺了皺眉,忽地用手撐住桌面,另一手摁住胸口大口喘息起來。似是呼吸困難,眼看着豆大的汗珠開始從額角滑落,天踦爵只覺耳鳴聲巨大,他晃着頭,又覺得腦花也跟着晃,天旋地轉險些跪地。
素還真見狀,沖過去将一丸金色的丹藥塞進天踦爵嘴裏,托了他下巴讓他咽下,又推了他背心渡過真氣助他化開丹藥。
“怎、怎麽回事?”屈世途看着眼前不過須臾發生之事,忙放下茶杯上前關切。
見天踦爵臉色略為恢複,素還真這才停了手,皺着眉道,“果然不出所料,無夢生喪失神格了。”
“啊?!”屈世途張大了嘴巴,“發生了什麽?”
“一言難盡,”素還真看着天踦爵道,“但似乎因為你強行介入逆轉天命替他承劫,無夢生失去神格時本應同時喪失的法力,也被你一同繼承。”
“那我豈不是會法力大增?可現在又是什麽情況?”天踦爵順了順胸口,安撫自己上竄下跳的小心髒。
“任何軀體都有所能承受法力的最大極限,超過了,未必是好事。”
“哦,我想起來了,就像當時被老大你和師叔一起坑死的勺子仙?”天踦爵說得沒心沒肺,仿佛不是在讨論自己将來會不會爆體身亡一樣。
“看來時間城這趟,非去不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