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大朵大朵黑雲,如奔騰馬群一樣踏過天幕。
濃濃黑色中,時而露出一雙潔白羽翼,與那沉沉顏色形成了鮮明對比。虎嘯聲響徹其中,如一柄利刃劈開,萬獸避退,肅清不祥。
一陣血腥氣如雨降臨,着黑色長衫的男人呈虎踞方式落于地面,肩膀上的雙翅逐漸隐去。他擡起頭來,原本黑如深淵的瞳孔裏翻滾着血色,幾息之後,那抹紅像落于茶中的墨逐漸消散,映出前面枝葉輕搖的竹林。
地面星星點點,妖異的銀色血跡像一片碎銀。
虎科動物對清潔有着近乎偏執的需求。他虛手一握,憑空拿來一瓶84,對着地面大力噴了起來。
身邊一道聲音:“白先生,這只獜,我們應該如何處置?”
是那碎銀中間躺着只形狀像狗的怪物,卻有着老虎的爪子。
“不守妖德,”男人面無表情地評價,“現在日出日落本不正常,它不蟄伏于洞府,反而為禍世間,讓本來就低的氣溫還要再降三四度。”
“把它的肉曬了做肉幹,送給東海那條龍,有利于它的風痹病。”
“白先生真是心懷天下妖怪,”助理使喚人把獜拖走,補充道,“心懷天下好妖怪。”
“世間妖絕大部分歲數過大,實在是缺人醫治,老的老殘得殘,慢性病、常見病一大堆。東海龍成天抱怨膝蓋疼。”男人皺皺鼻子,他對刺鼻的84味道敏感,又輕輕咳起來。
助理遞給他一瓶金嗓子,男人打開藥瓶,含了一粒進去,清潤的甘甜流淌在喉嚨,止住了癢意。
“清平鎮這小醫生送您的藥,還真是不錯,別的藥都不如它鎮咳。對了,我看那孩子生得不錯,心善人美,之前不是還給您做過正骨按摩,手法一流。要不,您就別想着如何收回天眼了,讓他給妖怪們治治病啊?”
男人不假思索:“遲早得收回,才活了二十多年,在妖怪裏也算小娃娃,不合适。”
“況且,他還不知道我的原身就是我,如果知道,應該會吓壞了。”白澤不希望看到這樣的事。他認為鐘意一直把他當人類看。他們在清平鎮加過微信。鐘意時不時發個早安晚安,還會發發關于治嗓子的養生小文章。
譬如《多喝熱水不見得有用,但增強運動一定有用》。小心翼翼的示好,很是有趣。
助理詫異。
須臾,白澤眉間一動。“奇怪,有人書寫了我的名字。”
像他這樣的妖,如果有人全心全意地念了他的名字,特別是為了震懾或者威壓惡妖之時,會讓他心有所感,這是一種“咒”。
絕大部分的妖,哪個不是聽說過他大殺四方的樣子,忌憚他至骨血。他已經幾十年沒被人這樣寫過“咒”了。
“是誰?”助理也覺得稀奇,“竟然會有人請求你。”
“寫‘咒’的人在帝都,”白澤若有所思,俊美如俦的面孔,表情有絲和緩,“帝都有了突然信賴我的妖怪了嗎。”
“絕對不可能,一定是誤寫!”助理大駭,把頭搖成撥浪鼓,別說是信賴,做個噩夢差不多。
男人看着助理堅決的否定:“你勸說燭龍給個正常日出日落的探讨方案,出到第幾版了?”
助理:“……”
山海寵物醫院門口,小道士在後面追呀追,鐘意在前面快步走。這年輕人見他就跟見妖怪似的,小道士不理解。
“你肉眼凡胎,識別不出它兇悍異常。此妖能夠吸取精氣,特別是皓月當空之時,它默不作聲鑿開窗戶,兇牙一露,你的精氣就沒了。我念你年輕,囊中羞澀,我便宜點,給你打個……折!五千,五千要不要啊?”小道士急得直跳腳。
鐘意:“我不要啊。”花錢比見妖怪好恐怖啊。
“這位小善信,您別不信,您現在神不外馳,精神內守,形容如槁木,心固如死灰啊!”小道士大聲嚷嚷。
“我只是熬了個大夜,雙目無神罷了,”鐘意撥拉開這個眉清目秀的人,“謝謝呀,我的醫院我最了解,不當緊的。”
這醫生是不是也太死軸了!
“我師父是金麟,那可是道學奇才,我承蒙他的開悟,看妖氣很準,”小道士名叫雲鶴,上山十年有餘。自己頭次被當做騙子,急得跺腳,只恨自己沒多長兩張嘴,“你把這個事情交給我,我,我免費給你做還不行嗎?你不管不顧的,出了事怎麽辦啊?”
“不會出事,你快走吧!”鐘意關門,把小道士往外推,“我知道你是好心,但是你一定是搞錯了。”
“哎!”雲鶴氣得在門口轉來轉去。這大院子裏的妖氣好說歹說也是百年往上的妖,想到如果這麽好看的年輕人出了事,師父肯定要怪他。
鐘意進了門。把在袖子裏揣着的暖手寶室童拿出來,放在金銀木的樹梢上,轉身就正對上了大妖怪的眼睛。
領胡妖從那夜一別,便妖不停蹄地從帝都趕到名片上的位置。
真不怪他頑冥不化,是他從聽到小道童那第一句起,就知道是領胡來找他了。他約好的妖怪,哪能讓人做法轟走?
室童剛睡了一覺,醒來後發現自己坐在金銀木上。揉了揉眼,只看到前面站着個大妖怪。
他從小生長在育嬰堂,又在愛寵醫院化了型,自認為自己是個極兇極兇的小孩子。如今見到大妖鋼鞭一樣的赤色尾巴掃在地面,卷起來一大片塵土,目光在他和院長之間來回交錯,帶着審視的意味。
嘤一聲就哭起來了。
好兇,比我兇多了!
鐘意這個軟綿綿的院長怎麽會叫來這麽恐怖的妖怪?!
還以為他只會收留什麽貓貓狗狗,哪想到這麽不靠譜呢。
鐘意用看小傻子的表情看看他,往他嘴裏怼了一根棒棒糖,是離開帝都前去商店買的。
室童:……真甜。
如果這個奇怪的妖怪一口把鐘大夫咬沒了,那我就帶上包裹回帝都,繼續住愛寵醫院。
卻見鐘意在這茫茫塵土中咳了咳,他溫和一笑,做了幾個手勢,這只領胡竟然卧了下來,像條乖乖的大狗狗。
室童瞪大了眼睛:好家夥,鐘院長還是有本事啊,原來是給人看頸椎病的。
這也是室童第一次看到鐘意給人看病。在此之前,他想過鐘院長是個冷酷的人,畢竟他敲鍵盤時無所畏懼,也想過他其實醫術不怎麽樣,只會空用嘴巴說說而已。
他沒想到小小的凡人,看病時專注又溫柔。那抹春風一樣的眼神随着鐘大夫的手勢在領胡的後頸上來回拂動。如細雨過後,一片芳菲。
室童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委屈起來了。他沒有媽媽。但是看到鐘意,卻體會到這種人們常說的媽媽一樣的感覺。
室童心裏酸酸軟軟的,別過臉去,揪起一片樹葉擦掉臉上的淚,又大大嘬了一口棒棒糖。
一番手診過後,鐘意望着屋內的機器,嘆了一口氣:“哎,助理。我們條件所限,咱們缺設備。”
聽到自己被叫了,室童趕緊收拾好情緒:“缺什麽設備?能買來嗎?”
鐘意最喜歡有求知欲的小孩子:“得要定制一層樓那麽高的CT機或者核磁共振,才能滿足絕大部分妖怪的需求。”
他講解:給妖怪看病,不僅科普難、勸說難、找到合适設備也難,真可謂任重道遠,我們一定會攻克這個重大難題。室童默默從包裹裏掏出一張便簽本,用牙簽紮了紮葉子,沾了綠色的汁液,在本子上飛快記了下來。
“領胡,我先給你做個按摩來看看吧。”
鐘大夫伸出雙手,室童一滞,又替這凡人操心了:輕輕觸診還好,可是深度按摩……脖子向來是任何動物的命門所在啊,這大妖怪真的不會啃了他嗎?
三分鐘後……
兇殘的大妖怪發出了舒服的哼唧聲。
當鐘意把一大塊地毯樣的布浸了熱水,蓋在它脖子上的時候,室童的眼睛更是瞪大了。這妖怪的表情,就像是整個妖生都得到了升華啊!
“嗷嗷!嗷嗷!”領胡跺蹄子快樂嚎叫。
媽呀,竟然是個能說話的,室童扔掉牙簽,兩只小手捂住耳朵。
他的老板鐘意滿意這個效果:“我認為不需要牽引,只需要采用物理療法,多多注意即可。你長這麽大個脖子,腦袋又這麽沉,脖頸受到了很大的壓迫。平常一定要注意鍛煉,多多搖頭晃腦,能夠大幅度緩和頸椎不适。”
領胡又開口了。
震得室童直接從樹葉上掉下來,拍拍土望着老板和客人。
領胡說:“鐘大夫,真乃神醫!我想問問您……能辦個按摩卡嗎?”
“噗,按摩卡?”鐘意想起領胡之前還給了他一張周嘿鴨卡,可見它是個闊氣的妖,“次卡?”
“永久會員VIP大金卡!”領胡嗷道。
領胡妖認為,多年以來,它就如在黑暗中無知尋覓許久,忍受着病痛的折磨,如今居然碰上了一道光。
可千千萬萬不能錯過這個好醫生!
“你的陽壽有多久,我就想辦上多久!錢不是問題!如果您投胎轉世,我也會勸說您繼續做醫生的。”
鐘意先是高興地眼一熱:哎呀,這金主也太闊綽了,是不是室童帶來的好福氣。
“但是預支下輩子是不行的,萬一我就是不想當醫生呢,你的錢就白花了。”愛財也要有原則。
而那小孩子。
簡直想對老板做五體投地的跪拜,從來沒有過的信賴感在他小小的胸膛中湧動。他眼睛發亮,跳于樹梢,親昵地蹭蹭鐘意的頭發。他意識到,這個人類會給妖怪們帶來翻天覆地的好處啊。
享受完這次服務,領胡妖絕塵而去。
小道士雲鶴在山海寵物醫院門口轉來轉去,目測那陣邪風始終萦繞,他紅着眼睛要爬樹翻過牆頭解救年輕人。
他想到那個年輕人,才二十出頭,雖然軸,可總歸沒犯什麽大錯。如果丢了命,多可惜?
可不等他爬到樹頂,這股邪風就沒了,反而變成了一種愉悅中混雜着快樂的靈氣。是讓修行者感知後,會發自內心覺得美好的味道。
雲鶴震驚了。
他從來沒有經歷過這種事。
環顧四野,眺望遠山與河流,小道士心想自己不是在做夢吧,正要掏出個手機跟師父講這奇怪的事時,餘光裏觑見旁邊另一棵樹頂上,有一抹讓人挪不開眼的紅色。
一個身穿紅色漢服長衣,身姿卓絕的男子,飒然而立。樹葉掩映間,能看到他居然戴着一副墨鏡,真是奇怪的人。
诶,和自己一樣,是偷看人家山海寵物醫院的院子。
他是為了救人,可那奇怪的人是在做什麽?不知羞!肯定沒有光明正大的事情做。
再定睛看去,那樹影輕搖,空無一人。
“白先生,你在看什麽?”助理随着他的視線看去,只見到奔湧的雲層。
“領胡,”男人難得讓一向沉穩的聲音露出些許不可思議,“這個妖怪前幾天在嘬鴨子,我覺得事情太小,沒有管。”
“怎麽現在一邊在天上飛,一邊晃腦袋,跟個多動症一樣。”
“搖頭晃腦對活動頸椎有好處。我偶爾晃晃,還能聽到骨頭發出咯吱的聲音,實在缺乏鍛煉。”助理笑道。
這個時候,有人大踏步來到男人面前,交出一張紙來。“白總,我們第三次勸說燭龍準時睜眼閉眼的嘗試失敗,一群簽了敢死協議的花月精被他以煙霧熏出,個個都被熏黑了。”
“目前,我們推斷明天日出時間将會更晚,預計在11點至12點左右。全球農學家都在緊急探讨,如何對良田進行補光,不影響作物收成。”
“但農學家的大膽暢想不現實,補光效果甚微,短時間難以落地執行。再繼續下去的話,我們将迎來人類史上最大的饑荒。”
白澤:“你們沒認錯人吧?”
助理:“雖然他最近戴着墨鏡,但那種上古神獸的氣息不會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