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集市上,寬大塑料棚邊緣落下水簾,人們踩着雨靴,湊在一堆聊天。
上午聽說寵物醫院老板沒吓跑,關于妖怪的話題吸引來一群人。老頭子老太太聊得熱火朝天,就算自家豬餓暈了都沒人管。
“要我說,咱鎮上,還是貓妖最兇,”提着菜籃子的老大娘壓低了聲音,神秘兮兮地,“血口獠牙,妖氣沖天!”
有人就插嘴了:“诶!那是傳說!太誇張了。人類嘛,看不見妖怪。我家祖上也說過貓妖的事。七月那鬼月夜晚,如果你路過誰家院子,聽到裏面有爪子撓牆的聲音,一定要假裝什麽都沒聽到。”
老大娘:“這要是沒假裝呢?”
那人:“這咱就不知道了,畢竟都沒活下來。”
角落裏老頭子幽幽出聲道:“這我知道,咳,這貓妖傲慢、好面子、冷酷,如果看你不順眼,一爪子拍過來,那三魂六魄就散了。”
別人:“嘿,你又是怎麽知道的?”
老頭子:“我堂叔家舅家的姨家外孫傻了,到現在還癱在床上。成天張嘴就是‘福生無量天尊,喵喵喵喵’。”說罷還做了個拱手的姿勢。
所有人:……
幾道驚雷夾着暴雨落下,從鎮西到鎮東的行人都抖了三抖。集市的塑料棚子被掀開,卷得滿地土豆黃瓜亂滾。慎得慌,人們也便散了。
傲慢、好面子、冷酷的貓祖宗站在無影燈上,瞪着它玻璃球一樣的眼,下面的鐘意試圖和它講道理。
如果小鎮随便一個人在這裏,看到前面這副詭異的場景,估計也會驚得坐在地上了。
小貓吹胡子瞪眼,他仰着下巴重複,生怕對方聽不明白:“是沒聽明白嗎,産程乏力,會生出葫蘆形狀的頭。”
貓妖:“……你還想不想要你的頭了。”
絲毫不被這句話震懾,鐘意又言之鑿鑿:“小孩子不要說大話。剖腹産容易遇到低血糖,您得及時喝奶,不然損傷大腦,簡言之,智障。如果您不願喝母貓奶,喝羊奶也可。”
貓妖:“……智障?”
他此時看上去像對着絕症患者開藥方的兒科主任:“你不覺得眼冒金星嗎?”
“是不是現在爪子也有點虛。”
“待會兒可能就不會說話了。”
幾息之後,在鐘意幾乎都要懷疑自己之後。一團柔軟落在他的身旁,盛着溫熱羊奶的瓶子被奪在小貓手中。擡爪,“噸噸噸。”
鐘意輕輕籲出一口氣,方才一直緊繃的神經這才放松了些,背後的床單都被抓濕了。
他倚靠在手術床邊,額角的碎發垂落,遮住那堪堪要墜落的一滴汗水,甚至還能抽空去想:果真對待貓妖跟對待貓科這種動物一樣,只能順着不能逆,至少現在穩住了。
對待處理醫患關系,無論對人還是對動物,鐘意自認為還是有一套的。
只是又浪費了他一瓶羊奶,很貴的!
夠買兩包手切面。
至于噸噸喝奶中的貓妖:……這人類怎麽回事。怎麽就莫名其妙地聽他話了呢。
這事簡直是本君妖生最大之屈辱。
如果不是和那條衰龍打架,就不會精元大傷,就不會躲到那只貓肚子裏,就不會難産,更不會現在變成普通小貓的樣子。如今就算是凡人,也能看到我這只小凡貓。
那條龍被我打哭了半個月。
而我不得不!喝!羊!奶!
我曾經吃過多少妖怪的大腦?
而我不得不!喝!羊!奶!
多少人類拜我一句貓祖宗?
而我不得不!喝!羊!奶!
回頭我得先把那條龍滅了口。
奶瓶空掉,貓妖即刻跳在鐘意的肩膀上,“本君倒要看看你究竟是什麽小妖怪。”還是得威懾一番,讓他知道本喵的厲害。
不等鐘意回答,小貓鼻子抽了抽,“咦”了一聲,“還真是個人類。”
幹淨的陽氣,還混雜了一些草木味氣息,是小動物或者妖怪本體都會喜歡的味道,跟他剛才的模樣一樣,會讓妖更輕易放下芥蒂的那種。
這可真是真真的怪事,百年來不曾見過的怪事。
……空氣裏詭異地寂靜幾秒。
“既然本君身體微恙,而你恰巧又懂如何醫治,”小貓淡淡喵了一聲,扭過臉去,克制自己把整個貓頭栽進鐘意頸窩聞個痛快的沖動。
“……你不如做本君的小弟,助本君恢複精元。”小貓傲嬌的眼神又勾過來,與醫生那清淺的眸底對視。
下一秒,“噗通”一聲,貓兒離開了鐘意的肩膀。
它瑟瑟匍匐在地上,還存着些濕意的小胎毛瑟瑟顫抖,像瞧見了什麽了不得的東西。
“哎呀您怎麽認識白大人呢您跟他很熟吧我有眼不識泰山啊我真是智障啊您大人不記小人過呀……”
聲音又小又蔫又可憐。
這個妖怪用一巴掌就能把魂魄拍散的人類,眼眸底部有白澤大人烙印下的痕跡。霸道、凜冽,卻又極盡溫柔。
“張屠夫!敲門根本沒用,也來不及啦,不然踹開吧!”小媳婦在山海寵物醫院的門口急得團團轉,假發片都晃掉了。
她老公更是可勁兒地抓着頭:“裏頭一定有事,這個醫生才故意把門鎖上!”
張屠夫是個一身陽剛的壯漢,身長一米八,肌肉虬結,經常半夜穿越墳地去遠鎮賣豬肉。下午他在自家肉鋪殺豬,被這倆人拖過來。
按夫妻倆的說法,他們一開始不認為老宅子有問題,把貓送來看病,不料真碰上醫生撞邪,要麽就是有神經病,非說黃花閨女貓難産。醫生手裏又有刀,又有麻醉針,一般人根本無法對付,派出所距離較遠,只能來請他張屠夫來幫忙了。
“确實沒誤會人家?”屠夫問。
“沒!”夫妻倆異口同聲,斬釘截鐵。
“嚯呀”!張屠夫把門一腳踹開。
門被踹開時,所有人一怔。
鐘意從手術室走出來,洞開的門,讓雨光落在他一身藏青大褂上,像罩了一層柔光濾鏡。那人垂着眼,手裏抱着一只小貓崽。大夫擡起眼的時候,那溫柔混着憐意的清秀眉眼讓人挪不開。
手拿屠刀準備硬剛的張屠夫:……
好溫柔好純潔的年輕人啊,簡直是手無縛雞之力啊,信了那對夫妻倆的鬼話,還以為是個變态冷面男人呢。
鐘意看了看這三個人,實則有些汗顏,看來真是産生了誤會,讓人家誤認自己有問題。不過看到三個人背後,他又怔了怔。
只見一排各式各樣高矮胖瘦的小貓馱着半透明的魚拽着半透明的雞,熱熱鬧鬧轟轟烈烈地跟着進了門。
“恭賀老大新誕辰!!”
“我等特來慶生!!”
“可惜老大現在不幸被迫變了凡貓,老大快快康複,一統喵界!”
鐘意按了按自己的太陽穴,如果這時候他再多表現出一絲訝異,估計那夫妻倆和屠夫更要覺得自己有問題了。
好在,他懷中的貓妖淡淡喵了一聲,這群“小弟”就乖乖閉了嘴,好奇地打量着分娩出老大的醫院了。
“什麽?你們覺得我撞邪了?沒有的事。”鐘意一邊撸着貓,一邊指給夫妻倆看,彎了彎眼,“你們看這貓尾巴,跟你家大咪一模一樣,都有小黑斑,的确是它的骨血。”
“以後也不要輕易醫鬧,醫生的技藝,也有高下,”他頓了頓,講得不太好意思,“就算同一張B超單,有的醫生能看到東西,有的醫生又看不到。”
夫妻倆仍然半信半疑。
“可是,我們的确沒有聽見貓的心跳啊?”小媳婦道。
鐘意自然說不出“因為妖怪沒有心跳”這種鬼話,沒想到張屠夫卻插嘴,“聽不到,又不代表沒有,沒準是你們耳朵不太好。”
踹爛了鐘院長一道門,張屠夫也不好意思,如今是非分明,自然要為人家辯解,“我看你倆就是聽了太多鬼故事,才不分青紅皂白的冤枉好人。這屋子安安靜靜的,哪像你們瞎說的什麽鬼宅?”
又來了一排貓妖小弟,現在跳到了貓糧架子上,撒下畫着“大王生日快樂”的條幅,“噼裏啪啦”地放起鞭炮。
鐘意下意識地想要捂耳朵,不過忍了忍。懷中的貓妖也無語了,依舊裝着睜不開眼的凡貓樣子,一臉聽天由命的表情。
“實在對不起啊,”小媳婦臉上紅一道白一道,“我們完全想不到,主要是,我倆記得我們家小貓一直沒出過門,根本不能懷孕的。”
鞭炮聲中,鐘大夫不得不提了提音量:“不怪你們,也許發生過什麽疏漏也說不定”。
“你們看看這醫生态度多好?無論如何,相信科學!總不能天上掉下個好大兒?!”張屠夫看到鐘大夫毫不介意,更是慷慨激昂,夫妻倆把脖子都縮起來了。
“鐘醫生,今天實在對不住,以後我會向人多多宣傳您的寵物醫院。”貓的男主人非常誠懇,“聽人說難産麻煩,那大貓小貓還拜托您的照拂了。多少錢,我打在您的賬上。”
鐘意聽到最後一句:長呼一口氣。
“安新門會包在我身上,鐘院長,您新來有所不知,我們鎮子上的邪乎故事特別多,其實我一直也信。”張屠夫也帶了些悔意,“回頭我給您裝扇開了光的鐵門,咱也不是為了真的辟邪,而是為了讓客人更放心。”
三人終于離去。
可算離去了。
不然這小醫院都塞不下了。
鐘意看着牆角一樹高疊貓貓的小貓,很是專業地給出醫生建議:“你們也都走吧,安靜點才利于你們……大王修養。”
小貓崽們:“什麽什麽?這個人類能看見我們?”
“怎麽回事,要不要吃了他啊?”
“聞着好香,先吃肩膀?”
鐘意懷中一空,方才還在閉着眼裝普通貓的貓大王跳落了下來:“你們真是冒犯啊,鐘醫生大人有大量啊……你們……全都給他跪下!!”
于是鐘意看到滿地肉滾滾俯哆哆嗦嗦的小貓們。
千裏之外,一架私人飛機在平流層的白雲中靜靜穿行,其下掠過異國的山巒湖海。
客艙的座椅上,半躺着一個閉眼小憩的男子。身上蓋着精致的羊絨毯,掩蓋不住那比例甚好的身形。雲的影子落在他的側臉上,眉眼卻依然深刻,是相當英氣的長相。
似乎夢到了什麽,他驚醒過來。深深的眼睛望向窗外。
旁邊的助理倏地坐直。
“白先生,股市今天沒什麽太大的新聞。剛才我查了天氣預報,清平鎮還在下雨。”孫助理為他彙報情況。
“一點雨,沒什麽。”白先生垂眸接過助理遞過來的手機,“糟糕的地方還有很多。”
靜了靜後。
“您覺得,他真的會把您當做一場夢嗎?”助理小心翼翼地問。
雖然這話在外人聽來簡直前言不搭後語,但那男人一聽就明白。他眸色暗了暗:“那是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