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月影
屋外已完全落了黑,再照不進這客棧暖房一絲光芒。浴桶與內屋隔着屏風,屋內搖搖紅燭的光投進來,也只帶着暧/昧微弱的暖調,映起水波如夢如幻。
艾葉坐在溫水中的身子開始逐漸得了舒适放松,疲倦攜困意輕閉上眼。半睡半醒間,聽一刀刀“咔嚓”聲有條不紊,每一聲似乎都是深思熟慮後的專心。顧望舒蔥蔥長指在發間游走穿梭,像織女悉心對一匹上好的縧,修整對齊每一根發絲,不急不躁,好似這夜,永無止境,留給他們無限長久。
他好久都沒有這樣安心無慮的休憩了。不用擔心會不會忽然沖出妖物奪命,也不用警惕周圍是否來人抓捕。當下身後的人,就好像是他最堅實的盾,最風平的港灣,能為他撐起一把傘,抵一切驚濤駭浪。
“睡了?”顧望舒輕聲問。
“嗯……還沒。”艾葉困倦中膩聲答。
“睡吧。後事幫你處理就是。”
艾葉挪了挪身子,坐得再高起些,也順帶甩走困意。
“我不睡,陪你。”
顧望舒就算只是坐在身後,也看得出他垂頭喪氣滿身疲憊,定是因為自己吃了不少苦,本就清峋的兩肩都變薄不少。
他聽着艾葉的呼吸聲逐漸減緩,再深呼吸幾聲回神。明明困得要命,還死活要撐着,心覺真是個傻子,困睡便是,何苦為難自己偏要等着。無奈只能加快些手下動作,盡早結束為好。
“我又不會再丢下你,安心睡就好。”顧望舒說着話繞到艾葉前面,手裏各一邊揪起撮灰發到艾葉前胸,眯着眼比對起長度,再擔心萬一歪斜了少許。他也是第一次剪發,難免手生。
艾葉迷糊中睜眼,看水汽萦繞,層層霧氣後,是那樣一張氤氲面龐,妃瞳中鎖着星河,如月色朦胧,清新俊逸。是他那般魂牽夢繞的,此刻困頓中,一時竟分不清是夢,還是現實。
只喉間幹渴,從水中探出雙手,穿過水霧。
捧起那張臉來。
“望舒……”
他一字一頓,聲音又慢又輕,像是伸向夢影般滿心期盼卻又害怕只是泡影的虔誠,小心翼翼,叫出他的名字。
殊不知自己迷離失神的模樣,将誘惑淋漓極致盡數鋪現,如同銷魂情花,在空氣中擴散,無聲無息,奪人心智,七魂六魄連命一同帶走。
于是顧望舒眼中萬裏星海起了浪,細小烏黑的瞳孔像一葉波濤中失了方向的舟,在那淺妃色海浪中沉浮飄蕩,不得安息。
“我在。就快好了,你不要動……唔!”
就這樣被他一把拉近,含着熱氣,強烈致命的吻了上去。
他激渴的吻着,就像大漠烈陽中幹渴了數日的旅者,瀕死前尋得一汪清泉。不是情意綿綿,而是置之死地而後生的渴求。
吻得他不能呼吸,快要被溺死在這滾燙的水霧纏繞間。
不夠,還不夠,太渴了。
艾葉睜開雙深藍碧海的眼,注視着眼前驚慌中下意識後掙的人,手指發力,随水花飛濺,将他整個帶入這浴盆水潭中來。
“我好想你……”
艾葉松開唇舌,替顧望舒揩去臉上的水,緊緊擁住。似要将他融進身子裏的拼命,用力,好像一松,手裏人就會化作煙氣消散般認真。
“別趕我走……求你,別推開。”
艾葉似夢非夢的呢喃。
興許是這水太深,興許是那吻太急。顧望舒在這幾欲勒斷肋骨的擁抱下,騰起艾葉脖彎處熟悉奶香,五髒六腑恍然一跌,摔得人頭皮發麻。雙手無處安放垂在水裏,陌生的心緒亂得跟被人硬塞進團理不清的線,他找不到出口,慌不擇路間,一口咬上艾葉恰好露在嘴邊的耳垂。
就好像他才是那只食人的獸,尖牙利齒長在他口中。
這浴桶太小了,容不下兩人的。艾葉将他扯進來,兩人間便再沒了空隙,除了擁抱,別無選擇。
艾葉十指狠狠扣上顧望舒的背,透過濕透的薄衫痛感強烈如生生嵌入皮肉般分明,也能清晰感受到因抽噎傳到指尖的顫抖。艾葉被顧望舒咬得痛,屏息強忍着,眼淚無聲大顆落進水中,抱着他失而複得的寶物,再不肯松手。
艾葉攬着他的身,也捏着他的心。
“抱我啊。”他拖帶着鼻音,說。“你當抱我的,望舒。”
音色撲朔的妖天生就當迷魂奪命,再是心如磐石薄情寡欲的人,都會被這哀求軟了心智,混了頭腦。更何況。
顧望舒雖生得似月中清高仙人,卻并不是個無欲無念的。
月色透開薄雲,大膽且如看客,偷屏風間隙,筆直照進水中,晃得他一身水汽氤氲的月肌更為晶亮蠱誘。他終于回了神。
顧望舒跪在水中,松了咬着他的口坐直身子,撥開艾葉額前長發,看他那因疲憊哭過飛着紅,而更加勾了心的眼圈,撲到臉上溫熱的鼻息幻成燎原的風。是他替他點了火,又吹起了風。
應聲道。
“好,你說的。”
那就讓這風燎了原,生成場世上最烈的火。
顧望舒颔首再将他那洇着緋紅的耳垂含入口中,不過這次沒能咬下去,只在落下輕吻後悄聲道:“出去吧,我們。”
繞出屏風,月光便再無遮攔的肆意照向兩人。帶一路水跡,踏得是遍地缦縧,銀霧勝過搖曳燭光,在身上籠成紗,更加了一分調色。艾葉落在顧望舒懷中,看他渾身盈盈銀發散落,與窗外闌幹割碎的圓月交相襯映,便真成了那輪月。
你真當月光清高無暇,不染一塵,難食人間煙火?不,月光才是見過最多人間纏綿悱恻翻雲覆雨的眼,是最讓人酥情軟骨沉淪不複的毒。
再恒古絕美的風花雪月,都抵不過今晚夜色美好。
——————
艾葉在許久難得的安眠中頭腦渾噩,做了整晚的夢。
夢裏時而在那擡不起頭的暴風雪中,自己抵不住風雪,襖子拉得老高藏掖着發,只看得到對白紋厚耳被吹得淩亂。
他拉住面前伸來的手,玄袍袖口紋着繁雜金絲,一身闊氣壓得風雪喪膽,天地模糊打着旋迷茫,可那袖口卻是紋絲不動,宛若別有洞天,這滿天風雪都為之所使。
卻在觸上手的瞬間,天旋地轉,層層跌落無盡谷底,所及皆是粘稠泥濘,再展開手,入眼一片血腥。
夢境實在可怕,艾葉恐懼中從谷底掙紮起身,身下無數雙枯槁幹癟模糊得辨不清是人是妖是鬼的手拉着他下墜,十指求生摳住石壁磨得血肉模糊,缺氧時大口呼吸,絕望的淚接連滾入口中。
太鹹了。
艾葉無力揚起滿是血痕的脖頸,他看不清立身谷頂男人的神情,本能驅使要他去求救,可話到口中,卻變成一聲嘶竭:“殺了我啊!”
玄衣震袖,決然而去。再揮手鬼目長劍暗光嗜血,盡數斬斷蜂擁而至撲向谷底的妖群。
他在這不見天日的谷底鬼坑中不停深陷,血海腥潮暴風狂雨般漫入口中,仍不斷有屍體被從谷頂抛下。罪孽一層又一層,雖并未他所為,卻盡數落在身上,又皆化為厲鬼,來索他的命。
夢境總是毫無保留揭開內心深處最想逃避,無法直視的軟弱,淩遲般叫你看清自己斯文皮肉之下,包裹着早已然腐朽不堪的骨子,獰笑得意。
他就要在這血雨腥風中溺死了,已經分不清是在被人保護着,還是被所謂的情義捂死。
我不想死在別人手裏……
殺了我吧。
精神只在寸間崩塌。
“哥!”
艾葉出了一身冷汗,驚叫着坐起時渾身都是濕透的,頭發粘在背上,大口喘着粗氣。
客棧房間氣味陌生,起得太急了,一時辨不明自己在哪兒。
他在那樣真實的噩夢中死了一次又一次,以至于冥冥中認定自己總會有一次真的會就那樣被屍骸扼死在夢境中,再也睜不開眼。
顧望舒衣冠楚楚坐在榻對面的桌上,手中持的書都來不及放下,又驚又怕的擔心看向他。身後茶盞騰騰熱氣,看上去是才外出歸來不久。
“醒了?”
艾葉緩了神,想起昨日的事,才松下氣來,弱聲喚他。
顧望舒見他約麽只是做了噩夢,不像身上哪裏不舒服,一時半會兒提不起神罷了,于是放下手中書,靠過去用衣袖揩了他額前的汗。
“你昨夜同誰睡了一晚啊?”顧望舒尋出心思調侃道,“夢裏怎麽還在喊別人。”
艾葉聽了話悻悻睜開大眼,雀羽烏卷的睫毛上還挂着不知是汗水或淚水的晶瑩,茫然一眨落了地。
顧望舒只好笑笑擺了手。這妖自回來以後好像一直在哭個不停,委屈得要命,生怕自己再給他惹哭,玩笑都得小心翼翼。
艾葉見他穿得體面,好奇問:“出去過了?”
“何止出去過。巡了整夜的城,才回來。”顧望舒擡了眼,“你該不會一夜未醒?”
照艾葉以往習性,夜裏總是睡睡醒醒,說睡就睡了,一點聲響便會醒。顧望舒臨走之前拼命輕手輕腳不發出聲音,誰想到他居然就一直這麽沉睡着。
還真是辛苦壞了。
艾葉詫異看向窗外,早就全明的天,隐約聽得到窗外路過商販吆喝聲。
這偌大的城,跨過一夜寂寥,又醒了。
“什麽時辰了?”
“差一刻巳時了。你睡了快半圈。”
顧望舒把才沏的茶遞過去讓他喝,艾葉看着那袅袅熱氣都覺得燙。只睡一覺便捂了滿身汗的妖看不下去給他推開,想着自己下去倒杯涼的。
伸過懶腰身上還發酸,哪知道才剛翻下床。
腿一軟,噗通跪在顧望舒面前!
顧望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