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上元
顧望舒與艾葉行至興州,才重新尋到馬,姑且算是歸了正常。
早已耽擱了太多時日,快馬加鞭一路疾馳,只是顧望舒無論如何都再不接受艾葉變着法兒的纏着要帶他疾行的意見,甚至連話都不多,匆匆悶聲趕路。
不樂意拉到。艾葉漸漸也斷了念頭死了心,反正累他不如累馬。
好在之後一切還算是風平浪靜,六日後兩人終于晃悠到了益州城。
他們是近酉時到的城下,天色漸轉昏暗,土色城門平地而起,在輝橘色晚霞下投出大片陰涼,隔絕喧嚣,将輝煌藏于身後。
益州城的城門總是那麽飽經風霜的莊嚴肅穆,嚴不可犯,讓人覺得這穩重死板的城牆後定是如鎮于大漠邊疆的涼州城一般,黃沙漫天,土城比鄰,将士皆身披紅紋盔甲夾道迎守。
這大概是所有初到益州人的第一反應,無一例外。顧望舒立在高大的城樓前,籲停馬,擡頭看着城匾上被風磨褪了色的大字,夕陽已然失去戾勁,伸手收起了傘。
一路風霜,束得再仔細的頭發也會散下幾絲不聽話的擋在額前,艾葉在他身側,偏頭看着他在這片晚霞末路的光影中,理了理碎發,像是永遠落着雪的長睫一抖,霞輝映得他整個人散着金光。
他可真漂亮。艾葉不止一次這樣想過,哪怕是在身邊偷看了千萬遍,依舊如此。
他必須是我的。
艾葉策馬踏了幾步停在他面前幾尺的位置,伸手取下頭上帷帽,散下頭長到鋪滿馬背的雪白棉發。
他和顧望舒看起來是幾分相似,卻又完全不同。雖然都是白發,哪怕顧望舒更是渾身裹了層冰霜的白,連瞳色都與常人有異,灰妃色在特定的陽光下甚至會泛出鬼目赤色,可無論怎麽看,都是個生得與衆不同的人類罷了,最差也是被叫成妖人。
但艾葉不一樣,就算是膚色平平無奇,黑眸明亮精氣,都抵不住那頭綿密及踝的長發,像是灘萬古不變的積雪般柔膩,怎麽看,他都不像個人。
顧望舒見此舉心生疑惑,問:“不帶了?不怕引起騷亂?”
“益州城人多。”艾葉回頭沖着他笑。“你不是不喜歡別人盯着你看,那就叫他們看我。”
艾葉扯着馬在他面前兜了個圈子,添道:“何況,我也不喜歡別人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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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望舒聽得出他話裏有話的意思,很是無可奈何搖搖頭不再理他,往前幾步駐馬在城門外的公示板前看了一會兒,又回去艾葉身邊,翻身從馬背上下來。
“下馬。”顧望舒招呼道。“我看公告今日益州城不許跑馬,就在這兒還了吧。”
“可是為什麽啊?”艾葉聽話的跳下。
“今日正月十五。”顧望舒說着話,不動聲色眺望起城門後隐隐可見的花燈影子。
“上元節,我們趕上了。”
他走過去将馬缰仔細拴在驿站馬棚前,背影俊朗對着緊随其後的艾葉,沉默片刻,低聲道。
“你不是想和我一起過個年嗎。走吧。”
***
上元佳節乃百姓團圓歡樂日,益州城處處祥和喜慶,畢竟是一年到頭唯一解除宵禁的一天,無人不在期待着久違的夜色之下,益州城美景。
這也代表總鎮府可就沒那般輕松閑暇了。天沒亮兵士們就開始出街封路,檢查各處街道,鋪設花燈裝飾,打點商販……事情多得這些個官員腳打後腦勺得團團轉,忙前忙後連口飯都吃不上。
另一邊,知州高德高大人要與總鎮将軍交接的事物太多,再不情願也還是主動去屈駕去了總鎮府商議要事。好在馮漢廣一大早就披甲帶胄的帶着人馬上街巡查,總鎮府裏現在只留着姚十三與他一并焦頭爛額處理着各種瑣事,的了結論再下達給傳令官叫外面的人去辦。
“東西兩街要懸五裏花燈,主道定然是不能走車馬的。但這樣又會攔着南北兩市的營生,高大人,您叫人将天燈的商販都移到南市去。南市剛好有鵲岚橋,地勢高,适合放天燈,又好分散下東西街的行人壓力。”
姚十三十分專注的在城圖上揮筆規劃,高德跟在旁邊起草文書一份份給來傳令的人遞着,停筆時便認真聽着姚十三講。這位益州城年紀輕輕的軍師大人,看起來弱不禁風,只會成日吟風弄月,飲酒作樂的一個人,真到用時才知道他是有多條理清晰從容不迫,與馮漢廣雷厲風行的作風不同,他是慢條斯理步步為營,不急不躁的逐步攻破每個難點,就算不願承認,他的确信服于這位美人。
高德覺得這樣的人更可怕。
水煮青蛙的做派,在你還未察覺之下已被慢慢蛀空,笑裏藏刀。
“北市雖地勢較低,但較其他地界而言開闊敞亮,煙花表演定在這。剛好醉仙樓的水上歌舞也自北市而起,借時花船伴煙花駛出,逆流而上行至街心,正值煙花表演到高潮階段,也算是今夜重點。待到花船行至南市,以百姓燃花燈為止。”
高德聽得認真,目光卻總是忍不住從地圖上瞟到姚十三兩只都裹着紗布的手上。他只知道前些日子馮小将軍受了些傷但是早聽說好透了,卻不知姚軍師什麽時候也負了傷。只是當下大家都忙于瑣事,他也不好問,不方便關心,分神的事兒一來,難免跟不上思考進度。
姚十三眼色快,看高大人一會兒一打量自己藏在衣袖下的手,抿嘴笑道:“高大人,我早已無礙,不痛,是将軍偏不讓我摘罷了,不必擔心這個。只是那商販名單可有拟好?我再檢查一遍,就派人下去安排。還有這是此次大致拟的支出詳細,財政出資方面,還請知州大人點算。若是覺得哪部分不合适盡管與我講,現在來得及參着您的意見修改。”
高德聽了趕緊從懷中掏出個冊子遞上去,又随手接過姚十三請的文書。姚十三辦事雖然是面面俱到仔細得幾乎沒有差錯,但自從自己上任之後總鎮府不再代理行政務財務滋事,果然這邊立刻幹淨得跟一刀兩斷似的,根本不用自己擔心會不會做成什麽傀儡文官,被奪權操控。
事無巨細都被分得一清二楚,總鎮府只管護城巡查,辦事出個人力,像是這種大的節慶便起個策劃,到最後決策權與資金財務上都還是高德這邊定奪,毫不僭越半分。
但無論怎麽說,益州城內還是馮漢廣的權勢最大,話語最有威力,自己這個舉目無親的新官可比不上。再加上姚十三辦的事他可挑不出骨頭岔子,怎麽說想要搞好兩方關系,那必然是要他這邊多趨炎附勢一些。
高德只大致草草水了一眼,便在文書上蓋了章,交與下人去頒銀兩了。
“東西兩街小巷衆多,人多眼雜的,治安方面大人且放心就是,我們早前就已經安排好巡邏人員,屆時小将軍也會親自上陣,剩下的我們這邊來忙就是,您大可攜家眷一起去游街賞燈了。祝願大人天官賜福,上元節安康。”
送別高德之後,姚十三才見着顧長卿早就帶着一幫人立在堂外侯着,趕忙起身理了理久坐發皺的衣袍,收起忙碌整日的怠倦,帶着些許歉意笑着迎過去
“真是抱歉,讓顧先生久等了。如今所見,今日确實忙得不可開交,還望海涵。”
“哪有哪有,是我們叨擾。”顧長卿領衆道士作了揖,說:“上元九炁賜福天官,妖邪應是不敢在今日頂風出來作祟的,也便沒什麽大事可做。我們在這總鎮府借宿得久,想着若是能幫上什麽忙,姚先生就不要與我們客氣了。”
姚十三聽了這話,知道此時若是再推辭反而不好,但也不想麻煩他們。畢竟這些日子益州動蕩不安,除妖驅邪的事做得多感謝都還來不及,便順水推舟回答道,“那顧先生不如帶着大家在街上巡查着,也順便看看花燈轉一轉。我們益州城的上元節,可是不比京城差的熱鬧呢。”
當打更人手中鑼鼓連敲三擊,敲得是落更,益州城的夜,便也到了。
百姓在家用過團圓飯,紛紛走出家門。破例解除宵禁的這天,注定要徹夜歡慶至天命。無論深居內閣的羞花閉月的閨秀,還是意氣風發憑欄得意的少年郎,無人不在期盼着這一年一度,一期一遇。
無謂乎貧窮富貴,身份階級,上元佳節是人間盛會,不為誰獨享,不偏護與一人。
夜幕落下,人聲沸起。五裏花燈沿街而明,形态各異。祥雲圖紋紅穗風起,人群接踵摩肩目不暇接,孩童們提着兔兒燈從腿間推擠而過,笑聲脆耳的,一個個攘着停在賣花糖元宵的攤前,扒着人家的貨攤眼巴巴瞧着。
在這歡歌笑語,亭臺樓閣之後,一輪圓月亭亭立于深藍色蒼穹之間,素雅娴靜。明朗清澈得仿佛觸手可得,随時都會墜入人間,化為點點銀星,融進這水波蕩漾,水燈燦爛的護城河中去。
艾葉手中提着只四角如同樓臺飛檐似的花燈,紙面上精致的繪着月宮仙人。仙人的披帛總是無風而起,長發曼妙,哪怕只是個背影,柳腰纖肢,都能引人無限遐想,和對天宮的向往。
艾葉轉身看向站在河岸邊望着月等他的顧望舒。
他立在月下,身披清光,孤身只影,遺世而獨立。從遠了看,與身前月上紋影完美重合,那些既被傳言為玉兔搗藥,又被傳言為仙子飛升的紋樣,此刻在艾葉眼中,都是他。
無論清虛觀內,後山禁地,富水鎮外,還是益州城,只要有月升起的地方。
他都是景中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