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存錢罐
江知野下飛機時,已是淩晨一點,從停機坪直接去了私人停車場。
仲夏時節,機場冷氣開得低,身後助理朝他遞來外套,他伸手接過,眼一睇,忽地看見喬姝。
白襯衣,咖棕印花窄裙,一頭卷發随手束在腦後,軟白手指正在手機上戳戳點點。
停車場燈光暗,慘白光暈打她臉上,襯出幾分憔悴。
顯然已經在這裏等了很久。
江知野腳步頓住,擡手揉住眉弓,語調裏添了幾分冰冷質感:“誰放進來的?”
助理稍後他兩步,一時未反應過來他在說誰,循他目光往前一望,才錯愕睜大眼睛。
“這……不是我。”饒是見慣風浪,不算年輕的梁渠仍是驚了一身冷汗。
江知野剛剛接管江家那會兒,也有不少女人借着關系想要接近他。
酒局裏堵人,包間裏陪酒,甚至直接趁他醉時進他酒店房間守株待兔——也都是常有的事。
都說富貴人家最無情,偏偏江家好像是富貴人家裏的異類。
港城這些但凡叫得出名姓的家族,哪個不是正房姨太太再加一堆叫不上名號的外室,家中可以稱為“少爺”“小姐”的人,都足夠湊齊好幾桌麻将。
只有江家,從他祖父到他這輩,都只有一根獨苗。
想做江太太的人,從太平山排到淺水灣,恐怕也數不完。
況且。
這位江少爺,不僅家世背景是一等一的漂亮,臉生得也是一等一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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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像其他的闊少那般花蝴蝶似的穿梭于各種歡場之間,識得他面孔的人不算多,但每一個見過他的人,回來後無不是一陣意亂神迷。
“哪怕不能做江太太,與他共赴一番雲雨也是值得的。”
有陣子,不知哪裏傳出這樣一句笑話來,自那以後,江少在未婚女的圈子裏更加水漲船高。
直到有一天,他讓安保将一個私自闖他房間的女人,只裹一件毯子丢出門外。
更甚,之後那個女人,包括為那個女人牽線的人,全都遭到了江氏的全方位打擊。
自那以後,就沒有人敢再這麽觊觎他了。
因此,這還是這麽久以來,第一次有人敢在老虎尾巴上拔毛。
梁渠擡手揩掉自己額上并不存在的冷汗,欲要問說要不要将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趕走,轉目就見江知野蹙着眉轉了身。
他手臂上仍搭着那件西裝外套,沒有往身上穿,白襯衫勾勒出寬闊的肩與窄細腰線,冷白燈光打下來,背上映出幾道凜凜淺褶,無端令人瞧出幾分孤寂來。
梁渠跟他身後往外走,摸不清他用意:“那我們現在——”
江知野打斷他,垂下眼,冷淡地低嗤聲:“跟阮廷玉說,管管他那個弟弟,戀愛腦子上頭是好事,但也掂量掂量什麽事是他該管,什麽又是他不該管。”
他這話帶幾分刻薄,梁渠斟酌着問:“是阮小少爺牽的線?”
江知野唇線拉直,沒答他的話。
梁渠又開始納悶,往常遇到這種事,他們江少從來都是直接将人趕走,何曾有過自己主動避開這一說?
要麽就是實在太讨厭裏頭那姑娘了,讨厭到連多看一眼也不肯。
他心裏正泛嘀咕,冷不丁後面響起一陣急急的腳步聲,高跟鞋踩在地上的噠噠聲,在空曠的停車場裏蕩起一陣略顯空泛的回音。
緊跟後邊的,還有一道慵懶低啞的綿軟女聲:
“哥哥。”
喬姝聲音好聽,他們兩個認識沒多久時,江知野就誇過。
那時她已經确定要在江知野那間小小的房子裏住下來。
她出來時,除了一個身份證和幾件換洗的衣物,什麽也沒帶。
手裏的錢也很有限,緊緊巴巴的一個小金豬存錢罐,丁零當啷倒出來,來來回回數,只有不到一百塊。
她數錢的時候,江知野就靠門沿上看着她,似對眼前情景早有預料,眉間壓着幾分冷峭。
十八歲的少女被他那副冷峭模樣刺到了,自尊心受挫。
于是有一天,趁他不在家,跑去KTV裏應聘了份工作。
她以前念書的時候,同學請客,也進過那麽一兩回KTV的。
坐在角落裏,連歌也不敢點,深怕自己進行了錯誤操作,鬧了笑話遭人嘲笑。
她哪裏知道KTV裏還有這樣的業務?
她被叫進包間裏,十幾個年齡相仿的男孩女孩與她站成一排。
約是因為她是新面孔,運氣很好地被人選中、留下,怯怯地坐在其中一位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旁邊。
男人手不老實,很快沿着她的腿根摸下去,像蛇,冰冷又潮濕,讓人從胃裏湧出惡心來。
那人手剛覆上去,她就應激似地猛然站起身,一巴掌打過去。
完全是下意識的反應,清脆的一道聲響,惹得整個包間都靜下來。
再看喬姝,明明是她打人,但她自個兒先怯起來,臉色慘白,身子顫動得好似蝴蝶振翅,令人憑生保護欲。
男人大抵覺得被她拂了面子,臉色一下冷下來,端起桌面上一杯酒就朝她身上潑去。
酒杯裏裝了冰塊,被空調的冷風一吹,喬姝涼得一個哆嗦。
手腕被那人緊緊箍住,她跑不掉,心髒砰砰砰地劇烈跳動。
旁邊的人插科打诨地勸:“行了,犯不着同一個小姑娘一般見識。”
又擡頭看喬姝,看似很為她着想地建議:“妹妹聽話啊,快給程總道歉,說句對不起咱這事兒就算過去了。”
他們是北方來蘇城談生意的,滿身江湖氣。
喬姝咬住唇,軟軟糯糯一句吳語要說出口。
她太習慣服軟了。
一身反骨,性子太倔,只會讓事情變得更加不可收拾。
不如吃吃虧,氣性咽肚子裏,又不會掉半塊肉。
——這是媽媽從小就教給她的道理。
她唇微張,正要說話,門突然被人從外面撞開。
那晚後來的事,其實是有些不可收拾的。
最後還是KTV的老板前來周旋,他們做這種灰色地帶的生意,不敢将事情鬧大,但在這裏混許多年,也并非一點勢力也無。
恩威并施,遣走了那位北方客,然後又轉過來同喬姝和江知野算帳。
喬姝身上披一件江知野的黑襯衫,坐在KTV的大堂裏等他與經理“談判”,最後也不知兩人是如何說的,只讓他們賠償一些損失的桌椅錢,就讓他們走了。
喬姝驚魂未定,一路上都沒敢說話。
江知野眉間壓着戾氣,也沒有理她,上樓時,她的眼淚才啪嗒啪嗒往下掉。
他們住的那個房子,樓梯是在外面的,金屬做的一個镂空樓梯,又陡又窄。
江知野走到一半,聽到身後小姑娘的嗚咽聲,轉過身,倒是笑了:“我因為你,将近兩個月的工資都沒了,下月房租都不知曉要如何交,怎麽你還委屈起來了?”
喬姝也覺得自己矯情了,吸了吸鼻子,半晌吐出一個軟綿綿的字來:“髒。”
那個人的手好髒,被他碰過的地方也好髒。
江知野靜默片刻,不知有沒有聽懂她話裏的意思,良久忽而啧了聲:“是挺髒。”
他躬下身,隔着一段距離,朝她伸出一只手來,拖長腔調顯出幾分不耐煩來,語氣卻是很溫柔:“過來。”
“幹嘛?”喬姝長睫綴着晶瑩淚珠,可可憐憐看着他。
江知野也不解釋,朝下走了兩個階梯,捏住她白膩膩一截手腕,語氣壓低了些,輕嗤:“多大點事,把髒東西洗掉不就好了。”
于她眼裏天大的事,在他嘴裏變成了輕飄飄很好解決的小事情。
喬姝抿抿唇,問:“真的能洗幹淨嗎?”
“鐵做的啊,洗不幹淨?鐵做的我也能給他拆掉。”
這話說得霸道,喬姝不禁破涕為笑,又聽江知野問:“不過,你膽子也太大了,KTV那種地方也是你能去的?”
“招工的那個紙上說是去唱歌的啊,我怎麽會想到是這樣……”她回了一點精氣神,腦子轉得也快了,一句也不肯退讓地反駁。
“哦。”江知野語氣戲谑,“對自己唱歌這麽自信呢?”
“唱首來聽聽。”他又說。
“你想聽什麽?”
“随意。”
喬姝想了一會兒,給他唱《兄妹》,陳奕迅的歌。
粵語歌好難唱啊,她發音好奇怪,音也唱不準,沒一個字在調子上。
唱到一半,面前的男人就笑得不行了。
他單手支額,懶懶散散坐在天臺那只舊沙發上,遠處樓宇森森,尚未打烊的百貨商場的燈光隔一片天空照到他眼上。
晦暗不明的光影裏,切割出他一片凸起的喉結與鎖骨。
喬姝看得有些呆了,唱歌的聲一斷,心髒快要從身體裏跳出來。
一個人的心髒竟然可以跳得這麽快,再跳下去,會不會死掉?
她怕死。
于是只好好快好快地移開目光,為自己紅得過分的臉孔找理由:“你笑什麽,不好聽嗎?”
五音不全的人,通常是意識不到自己五音不全的。
江知野修長指骨抵在唇邊,輕咳一聲:“聲音好聽。”他說。
喬姝未聽出他話外之意,眼睛亮起來:“真的呀?你覺得我去參加比賽做歌星的話,有潛力嗎?”
江知野拒絕回答她這個問題,捏起她後頸骨,催她去換衣服。
喬姝這才意識到,她身上還穿着KTV的“工作服”。
堪堪遮住腿根的一條白色蓬蓬裙,胸前弧度全然遮不住,她被潑了一杯啤酒,白色布料被浸濕,配上她清淩淩亮晶晶一雙小鹿眼。
別提有多清純。
江知野目光頗不自在地從她身上挪開,見她紅着耳後根,受驚般鑽進他自制的那間“浴室”裏。
半分鐘,又露一顆腦袋出來,期期艾艾看着他。
“我又沒有工作了,我沒有錢,你會趕我走嗎?”
原來,匆匆忙忙去找工作,是為了這個。
江知野挑起眼皮,清清冷冷瞧着她,他眼皮纖薄一片,這樣側眼看人時,總讓人覺得無處遁形。
嗓音也好冷,音調往上挑,蘊着幾分冷質的不快:“我缺你一雙筷子?”
喬姝斟酌了一會兒,有些為難地說:“但是你……看起來好窮。”
“……”
她說完,就立馬鑽進了雨布裏,先前在那個叫程總的人那裏憋起的一口氣,不知不覺就在江知野這裏釋放出來。
她蹲下身,舀起一瓢熱水澆身上。
水是他們早上接過來的,在這裏曬一整天,到晚上,熱度剛好足夠洗澡。
洗一半,她又不安分,隔着一片豔俗的紅色布簾同他講話。
“但是我覺得很不安心哎,我跟你非親非故,你為什麽要幫助我?”
她講話,手上動作也沒停歇,一瓢一瓢的水往自己身上澆。
水流從雨布裏淌出來,泅濕江知野腳下一片水泥地板,男人手臂枕在腦後,嗓音倦懶,帶着幾分漫不經心。
“你不是說自己失憶了麽?正好我也沒家人,以後我們就做一對兄妹不正好。”
那幾年,好流行認哥哥妹妹,喬姝在學校裏見過別人這樣做。
她沒有認過,覺得那些人都不配做她哥哥。
但是倘若是江知野的話,她覺得是可以的。
那之後,她便鮮少喚他姓名,總叫他“哥哥”。
再後來,兩人在床上,她也是這樣叫的。
起先她沒多想,因為早已經習慣這樣稱呼他。
後來發現,她每次叫哥哥,他的動作便會加重,漆黑一雙眼眸看着她,好像要将她揉進他的身體裏去。
她被他緊密包裹住,難耐地仰起頸,下颌被他堅硬指骨抵住。
他俯下身,兇狠地折起她身體,雙唇惡劣地叼住她耳垂,嗓音低啞,灼人氣息鑽進她耳廓,燙得她全身都顫抖。
“再叫。”他說。
作者有話說:
喬喬:他誇我聲音好聽,适合去做歌星哎!
江少:……嗯,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