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番外一·風鈴
年初五, 劇組放了個小假,江近不巧回了首都。木蕭跟趙佩佩在臨店周邊轉了轉, 趙佩佩直打哈欠, 兩人便回房間補覺。
木蕭并不困,站在窗邊, 一邊做幾個伸拉動作, 一邊想着事情。
這件事情困擾她已久,有人明明知道答案, 卻始終不肯告訴她。那就是她從前究竟是如何跟江近認識的。
江近說過,他們并非一面之交, 但木蕭思來想去, 還是想不起自己曾有這麽一位道士朋友。
當時, 她弱弱地提問:“不會是你曾經追殺過我吧?”
江近默然一會兒:“不是。”
還有什麽可能呢?道士跟妖怪,還會用什麽方式見面?
幾百年前,她曾在街邊支了個畫攤, 替來來往往的客人畫像,莫非是那時候?
也不對, 像江近這樣品貌的男人,縱然只是擦肩而過,木蕭也會記得的。
如果自己認認真真地描摹過他的樣子, 就更不可能忘記了。
再往遠了想,木蕭的記憶就混亂了。
其實大多數妖怪都是如此,就好比人長大了,自然會忘記一兩歲年紀的事。事情太久遠, 即便印象深刻,也是會被時間磨平。
正壓着腿,木蕭忽然想起了一個人。
王道士!
對了,他還說要替她打探當年那只畫皮的事!
木蕭連忙點開王道士的對話框,發去一個笑臉:[王道長好]
那邊秒回:[木小姐好!]
木蕭剛在鍵盤上打完回複,就看到王道士那邊發了一串消息過來:[木小姐,您上次托我打聽的事情,其實已經有眉目了。]
[本來該早點和您說,但前些日子我們道觀正值換屆大選,一忙給忙到現在,我記性又不好,就給忘了。您這一找我,我才想起來]
[當時,那只畫皮女妖怪說,她要找的道士,叫’安靜’,還是’阿靜’……反正就是這一類的詞。哎,故事太久遠了,都是口耳相傳下來的,口音可能不準。]
[不知道對您有沒有幫助?要不我再去查查?]
安靜?
阿靜?
該不會是……阿近?
電光火石間,木蕭渾身一個激靈。
她聽見空氣裏有一串風鈴聲響起,在那陣叮叮當當的鈴聲中,山清水秀的畫卷驀地在眼前鋪展開來。
白牆黑瓦的道觀裏,有個小女孩脆生生地叫:“阿近。”
對方不應,她複又叫:“阿近,阿近。”
像頭頂樟樹上的蟬鳴聲似的,一聲接一聲。
對方終于不耐煩,放下手裏的一卷書,稚嫩的臉龐上,眉頭微微擰着:“你又打擾我看書,師父明天就考我,萬一我不合格怎麽辦?”
小女孩做個鬼臉:“你才不會,別以為我不知道,你記這些東西,從來都很擅長,根本不需要背這麽多遍。你就是不想陪我去後山玩。”
“……後山裏都是妖怪。”
“我也是妖怪。”小女孩不服氣地叉腰。
“你不一樣,”小男孩說,他又重複一遍,“你和它們不一樣。”
小女孩眨巴眨巴眼睛,“我有哪裏不一樣?”
“你從小長在道觀清淨之地,受我白雲觀清風教化,與你的同類當然是不一樣的。”身後忽然響起一個蒼老而慈祥的聲音,“所以木蕭,要一直做個好妖怪啊。”
那是什麽?
木蕭怔然,記憶片段悄無聲息地從腦海裏滑過,到這裏戛然而止。她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頸間的那條項鏈。
手伸到背後解下來,細細的一條鏈子蜿蜒地躺在手掌,吊墜恰好在手心,是個風鈴形狀。
江近說,是很多年前看到,為她而買的。
莫非,記憶裏那兩個小孩就是他們?
不會吧?
木蕭滿臉黑線地想,虧她先前還往愛恨糾葛、失憶車禍方面去想了,沒想到居然是童年時代的事。
怪不得她不記得。
初初化形的妖怪,都是憑本能行事的。喜怒哀樂、喜歡誰不喜歡誰,這些情緒都是在人群之中習得。
剛到人世,都是懵懵懂懂,對旁人來說再深刻、再難忘的事,也不過是她們記憶中的一小片羽毛。
如果她跟江近真的在那麽小的時候就認識了,她現在不記得江近的原因,很可能就是……真的忘了。
……還不如別想起來呢。
顯得自己沒心沒肺又健忘。
木蕭郁悶地趴回了床上。大概是上午累了,她原本想的只是休息一會兒,誰知一挨被子,便睡了過去。
夢裏,又回到了那片青山綠水的地方。
蒼勁有力的“白雲觀”三個大字底下,小木蕭很頭大地在系道袍的帶子,她不會打結,系了很久,帶子還是一團亂。
稍遠處的小江近看見,嘆了一口氣——自從從深山野林裏撿回這個不穿衣服的女妖怪,他嘆氣的頻率就格外頻繁——認命地走過去,替她把帶子系好。
“我是妖怪,妖怪都是不穿衣服的。”小木蕭不肯承認自己的沒用,反而理直氣壯,一副并不覺得可恥的模樣。
“胡說。”小江近淡淡地說。
“真的!”
“……”
傍晚,兩人回來的時候,小木蕭手裏多了一本書。
她靠在牛車的稻草堆上,牛車走起來一晃一晃的,她很輕蔑地晃着書說:“我們妖怪都是不讀書的。”
再說,她下山明明是闖蕩江湖去的,為什麽要跟這個老板着臉的小道士在一起?
一點都不可愛。
“你看看。”小江近眼皮也不擡。
左右也無聊得很,她翻開一頁來。
原來并不是想象中密密麻麻的文字,而是各種各樣的插圖,有青面獠牙的兇獸,也有嬌俏可人的美女,還有形狀怪異的茶壺,小木蕭勉強認出了“妖怪”兩個字。
難道這是一本講妖怪的書?
有點意思。
她一頁一頁地看下去。看了許久,她終于放下書,嚴肅道:“你說的沒錯。”
“嗯?”
“妖怪真的也穿衣服。”小木蕭終于接受了自己的一身道袍,随即又疑惑起來,“奇怪,為什麽後山的那些不穿呢?”
後山那些妖怪,不是吃人,就是愛同類相食,野蠻而粗鄙。但後山一帶,也是木蕭化形的地方,小江近拿不準她對那裏是怎樣一種感情,兩人又不過初初認識,便只道:“他們買不起。”
小木蕭恍然大悟:“哦……”
在道觀的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小木蕭跟着小江近一項項完成每日功課,晨練,讀書,看書,習劍……就差刻咒畫符了,活得絲毫不像個妖怪。
道觀觀主每每見了,都覺得非常神奇——這世間號稱最狡詐、最擅欺人的畫皮,小時候竟然純真成這幅模樣。
他衷心希望木蕭能一直這樣,也願意一直庇護這兩個孩子,可惜白雲觀已經快要走到末途了。
所以臨別之際,他才會對木蕭說:“要一直做個好妖怪。”
彼時,最先跳起來的,倒不是木蕭,而是平日裏最懂事的江近。
小江近驚訝地說:“師父,您這話是什麽意思?”
觀主嘆了口氣,大手摸上他的腦袋,“阿近,跟蕭蕭告別吧。咱們要離開這裏了。”
“為什麽?”小江近卻沒有順着他的意思,只固執地問,緊緊攥着拳頭。
觀主看了眼木蕭,終歸覺得當着她的面,将“妖怪”和“道士”的分界線畫得太明不好,便板起臉:“你是越來越不像話了,什麽時候師命也有你違抗的道理?你随我過來!”
“我……”小江近悶悶地邁了兩步,又轉頭看了她一眼,小木蕭笑眯眯地沖他揮揮手:“回見!”
小江近:“……”
話本裏說得果然沒錯,妖怪都是沒心沒肺的!
待從書房出來,小江近垂着腦袋,觀主在他身後道:“去跟蕭蕭告個別,咱們明天就啓程了。”
小江近沒回頭,“嗯”了一聲。
他頭一次這麽迫切地希望自己能快點長大,這樣就能把風雨飄搖的門派保下來,而不至于千裏迢迢去北方,投奔他門。
再不濟一點,也有辦法将木蕭帶在身邊,如果她願意的話。
天已經半黑了,不知什麽時候,山上飄起了小雨。川都的天氣就是這樣,尤其是山裏,不下雨的時候,也給人一種潤潤的感覺。
下起雨來,道觀整個籠罩在濡濡雨色之下,看起來便朦朦胧胧的。
木蕭已經不在原地了。
也是,她不過是個剛化形的小妖怪,跟他待在一塊兒,滿打滿算也不過一年,她懂什麽離愁別緒、依依不舍呢?
小江近吸了口氣,準備去池塘邊看看——木蕭近來很喜歡在那邊看魚的。
剛擡腳要走,冷不丁餘光掃過大松樹後面,渾身的汗毛都立了起來。
那裏立着一個黑咕隆咚的怪物,它手裏拿着 一支蠟燭,發出來的光幽幽地亮在下巴底下,照出一半面容。不,或許并不能稱之為面容,因為它的五官根本亂七八糟,嘴巴歪歪扭扭,像稚子在書上不小心畫出的墨跡。
小江近:“……”
山下的百姓們總說畫皮這種妖怪最為詭異恐怖,他今天終于算是見識到了。
那怪物看着他,幽幽地張嘴,“大膽……”誰知雨卻忽然大起來,它話音沒落,蠟燭就被雨水澆了個透,蔫了吧唧地再也亮不起來了。
“……”
它一大一小,兩個銅鈴似的眼睛瞪在一起,似乎非常驚訝,然後嘴巴動了動,洩氣了。
“算了,”她撕掉身上的畫皮,垂着頭走過來,“你肯定認出來了。”
小江近忍俊不禁,笑完之後又繃着臉說,“這次比上次像多了。”
“真的?”
“真的。”小江近認真道,“等我回來的時候,你一定已經能變成任何人的模樣了。”
這回,小木蕭終于沒有再找錯重點,她眨巴眨巴眼睛,“你要去哪裏?”
“師父說,我們明日要啓程去北方。”
“我也去?”
“不,你不能去。”小江近別過視線,但還是在那一瞬間,看到了她眸中驟然熄滅的光。
“為什麽?”小木蕭明顯不認同。
“你去了有危險。”小江近說。
木蕭才剛化形,若是遇上稍微有道行一點的道士,一眼便能瞧出她的真身。畫皮在世道裏不好混,一是因為大多數本性狡詐,作惡多端,受道門與百姓嫌惡,人人恨不得得而誅之。二是因為想利用它們的人,實在是太多了。
一個破落門派,如何保得住她?
其中道理,師父一點,他便明白了。
“好吧……“小木蕭遺憾地說,“那你會回來嗎?”
“會的。”小江近斬釘截鐵。
小木蕭又重新歡喜起來。
“幾天以後?”
“十年。”
“……”
她又低下頭:“……這麽久啊,那我早就離開啦。”
十年……她化形都沒有十年,按照妖類的成長速度,十年之後,她都已經是個成年妖怪了,當然該闖蕩江湖去。
“不過沒關系,”她很快又高興起來,“我們肯定會見面的。”
小江近沒說話,心情複雜地看着她。
一方面,看她不為離別難過,終歸是件好事,但另一方面……她這心情也恢複得太快了吧?
小江近開始認真思考十年之後她還會不會記得自己這個問題。
不,也許十年還是樂觀的,可能下個月,她就會忘了他的名字。
不能再想了,再想他整個人都不好了。
“那我們再見面的時候,給我帶一串風鈴好不好?”小木蕭忽然說。
“好,”小江近道,“不過,為什麽是風鈴?”
小木蕭吐吐舌頭,頗有幾分怨念,“因為上次在集市上你不肯給我買。”
上回去集市,明明說好要給她挑一樣禮物,她看中了風鈴,江近卻不肯買,非要給她買書看。雖然書也挺好看的吧,但風鈴真的很漂亮呀。
“民間風鈴不能亂買,容易招致邪氣。”小江近嘆了口氣,“好吧,我下次選一個好的給你。”
小木蕭這才笑逐言開:“一言為定。”
一只風鈴算什麽呢?小江近當時想,總有一天,他會把這世界上所有她喜歡的東西都買來,排着隊放在面前等她挑。
迷迷糊糊地醒來,木蕭費了好大的力氣才睜開眼皮,繼而發現自己還趴在床上,第一個反應是,莫非她就這樣睡了一夜?再看窗外,天色淡淡,分不清是淩晨還是黃昏。
她翻了個身,摸出口袋裏的手機,看了一眼,才知道是下午四點。
睡了兩個多小時。
她坐起身,把睡亂了的長發攏到一邊,找了根皮筋紮起來。下午覺睡久了,人就懶散起來,她下床到沙發椅上坐着,有一搭沒一搭地想着那個夢。
其實已經說不清到底是夢還是回憶了,因為那之後的大多數記憶,木蕭都想起來了。
起初,她每天都會溜到白雲觀裏去看一看。
觀裏的人都走完了,顯得冷冷清清,她時常感覺心裏酸酸的,又澀澀的,不是高興也不是難過,這是種什麽情緒?
木蕭摸不出頭緒,坐在道觀門口的樹上晃着腳。從早到晚,一坐就是一天。漸漸覺得無聊。
再過了幾天,木蕭去道觀的時候,驚訝地發現“白雲觀”的匾額被拆了。
她裝作路過,好奇地“咦”了一聲,立刻有人唬她,“小娃子離遠點!當心掉下來砸着咯!”
小木蕭眨着眼睛,“你們在幹什麽呀?這個地方不要了嗎?”
“是啊,這兒要拆咯。”
“拆了,裏面的人還回得來嗎?”
“他們不回來了,道觀也賣了。”那人終于停下動作,奇怪地看了木蕭一眼,“你是山下哪家的小女孩,怎麽沒見過你?”
小木蕭一愣,随口胡謅了幾句就跑了。
足足有三天沒再露面。
後來,她再去道觀,就已經不是記憶中那個白雲觀的樣子了。雖然建築仍在,也不算破敗,但就是有一種無比蒼涼頹廢的感覺。
她盯着記憶中匾額所在的地方看了半晌,“他們會回來的。”
而江近,也一定會跟她在某個地方相遇的。
再過幾年,木蕭潛心修煉過的畫技已爐火純青,她如今俨然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女模樣,背着簡單的行囊走在街上,也會有人頻頻回頭看。
從深山老林走到煙火世間,無疑是讓人興奮的。
木蕭走幾天換一個模樣,走到一個地方,喜歡就多待幾天,不喜歡就立即啓程。
有一晚在驿站喝多了,她有些暈乎乎地走到門外去散步。
驿站本就在郊外,背後就是青山。木蕭沿着一條小徑拾級而上,回過神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居然已經到了一座道觀的門口,匾額上書“白雲觀”三字。
白雲觀。
有點眼熟。
“哎,小道士,你們這兒有沒有個人叫阿近的?”她笑吟吟地湊到守門道士身邊,比了個到自己腰部的高度,“大概這麽高。”
“不對不對,”她搖搖頭,看來是自己喝糊塗了,“他有二十多歲了吧,應該比我高。”
守門的兩個小道士年紀不大,面面相觑一會兒,驚恐地看着眼前的漂亮姑娘自說自話。
“哎,”她突然不耐煩起來,湊近了拍拍他倆的腦袋,“問你們話啊。”
她皮膚本就略白,即便喝過了酒,透出的淡粉色在夜色裏也不太明顯,嘴唇卻嫣紅柔媚,在挂着的紙燈籠的映襯下,無端具有一種妖豔女鬼的感覺。
“啊!!!”其中一個道士尖叫,“師父!!有狐貍精!!!”
木蕭:“……”
“狐貍精要害我們,要來吸人陽氣啦!”另一個道士也如夢初醒,“救命啊!!”
兩人的咆哮很快引來了寺裏的其他弟子,木蕭本來就有點醉了,看到人來挑釁,二話不說撂趴了幾個,很英姿飒爽地踩着門口的石頭,擲地有聲道,“什麽狐貍精,都看清楚了,老娘是畫皮!”
想起這一幕,木蕭終于忍不住用手捂了捂臉。
那會兒剛入江湖,武俠故事看多了,什麽中二病的臺詞也往外蹦,現在想起來,真是不忍回憶。
現在她已經可以确定,她跟江近就是這樣認識的了。
只不過,當時情感不夠豐富,忘性也大,所以……
所以她就把他給忘了= =
那江近呢?
臨別時候,他們說的那番話,是情緒上來了的一點不舍,還是在心裏想過無數次的諾言?
木蕭覺得應該是後者。
因為這一次重逢的時候,他帶給了她一只風鈴。
木蕭重新把項鏈帶好,然後給江近打電話。
這次,卻沒有很快接通。她估計他是有事,便自己先看起了劇本,翻了幾頁,江近的電話就進來了。
“蕭蕭,什麽事?”
“唔,我就是想問你,”木蕭手指摳着沙發椅的扶手,“其實你小時候就喜歡我了吧?”
“……”電話那端沉默了一會兒,木蕭聽見他道,“誰說。”
木蕭認真道:“我夢到的。”
“夢是反的。”
“那你幹嘛見面要送我風鈴,難道不是因為把小時候說的話都記住了嗎?”木蕭振振有詞,“那麽小就記得那麽清楚,難道不能證明我在你心裏很重要嗎?”
哼,看你還怎麽口是心非。
“嗯,大概能,”江近笑了,他似乎還認真思考了下,頓了頓,又道,“不過,肯定能證明我不健忘。”
木蕭:“……”
男朋友這種生物,真的好難對付哦。
她正絞盡腦汁思索該如何反擊,又想着是不是該直白點告訴江近自己想起來了,忽然聽到他問:“晚上想吃什麽?”
“哎?你不是有工作?”
“可這麽重要的事,不慶祝一下,好像說不過去啊?”江近道。
木蕭一時沒明白,“慶祝什麽?”
他在電話那頭低低笑了,“當然是慶祝你,健忘症初愈。”
作者有話要說: 新年快樂,明年(tian)晚上見=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