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手指被掰開的瞬間,他的頭顱亦無力地垂了下去。
整個人霎時間被抽幹了力氣,若不是一股莫名的力量,他早已癱軟在地。
用最狼狽的姿态迎接楚明歌賦予他的,逃脫不得的宿命,明明知道哭泣哀求只會讓自己顯得更加下賤。
心痛掙紮間,楚明歌聽到他夾雜着無法抑制的抽噎聲。
“您會後悔嗎?”
一字一句,聲聲質問,椎心泣血。
楚明歌側臉鍍上一層陰青的寒霜,線條分明而硬朗。正如他此時內心,從未有過如此堅定的時刻。
隔着朦胧的淚霧,雲緋看不清楚明歌此時此刻的表情,唯獨置于身側的手,雙手青筋暴起,骨節寸寸分明。
楚明歌不知道答案,他希望自己永遠不知曉,卻無比絕望地明白,往後的每個日夜,那份無法割舍的愧疚将會生生世世跟随着他。
“不會。”
然後,他像是怕自己不相信似的,又重複了幾遍:“不會。孤永不後悔。”
恍如一個世紀流去般那麽久遠。
雲緋慢慢支起身子,單薄纖瘦的脊背如一道彎曲的弓弦,繃着最後的力氣,艱難地從地上爬起。
“是嗎……”
他重複着這兩個短促的音節,眼淚漸漸止住,取而代之的是了然,以及醒悟後無窮無盡的悲涼。
“既然,這是殿下真心實意希望的,那麽屬下從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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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得艱難,每個字都像是從心腔裏迸出來的,呼氣時有嘶聲,仿佛含着鋒利的刀片。
楚明歌輕輕答應了一聲:“你明白就好。”随即低下頭,一言不發。
他想,他應該還有話要說的。
只是,只要掠過他的臉龐,那些話便盡數堵在喉頭。
他怕只要再多說一個字,他好不容易做出的抉擇就會被他親手摧毀,屆時不止是他,所有人的性命都沒了保障。
犧牲一人,不正是一個英明的君主應該做的嗎。
于是到了最後,他只有簡短,冰冷又催促的三個字。
“……你走吧。”
深深垂首的少年肩頭微抖,看着他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悲傷的笑:“屬下很怕,會一去不回。”
楚明歌驟然失聲。
楚衍的承諾狗都不信,事到如今他也不得不盡力安危,用虛假的言辭裝飾眼前的沉淵:“不會的。楚滄不是那麽心狠的人。”
雲緋翹起一個弧度,似乎是想對他笑一笑,到了最後,卻只是颔首,辭別之後,一步一步走了出去。
随着他的離開,楚明歌覺得胸腔那處的空虛又擴大了幾分。
就在此時,楚衍派人告知他,就于此地分手。
雲緋呆愣愣站在楚滄身邊,看着楚明歌縱身上馬,他有點期待楚明歌會不會回頭,那點卑微的期望到底落了空。
楚明歌絕塵而去,自始至終沒看他一眼。
楚滄攬臂将他勾進懷裏,和楚明歌截然不同的氣息将他包圍。
他強忍着想要逃開的沖動,楚滄擡起他的下巴,臉頰邊一陣溫暖的觸感。
楚滄蜻蜓點水般親了下他的側頰,眼眸寒意深重,如此時的漫漫長夜:“終于還是落到孤手裏。”
雲緋只是望着那支宏偉壯觀的隊伍,揚起的塵煙刺痛他的雙眸。
楚滄又将他抱得更緊了些。
回到帝京,楚明歌的矛頭直接對準禦座上的沈琢玉。
慕容昭驟然失蹤,讓沈琢玉陷入被動。沒了慕容昭的沈琢玉,宛如一只驚弓之鳥,楚明歌來勢洶洶,勢頭直搗黃龍。
駐守城闕的大軍需要虎符才能調動,而虎符卻一直被慕容昭攥在手裏。況且,就算他用虎符號令三軍,軍隊也要很長一段時間才能到達。
帝京被圍,所有求救通道皆被切斷,所幸城裏尚有些餘糧,還不至于到挨餓的地步。
如今他能做的唯有死守,只要熬過這段時間,等到大軍支援,冬天一到,楚明歌也撐不了多長時間。
帝京久攻不下,楚明歌亦是焦頭爛額。
強攻是奢望,而再拖延下去,他這支軍隊将會折損得所剩無幾。
就在他焦慮的時候,楚衍又送來一份大禮。
楚衍一回到大周就将慕容昭丢進了南風館,也不知他們用了什麽法子,不過短短三日就撬開了慕容昭的嘴,讓他吐出了所有的軍事機密,包括重要的虎符。
楚明歌看着那張密函,也忍不住贊嘆,楚衍果然老道毒辣。
手指拂過粗糙的信紙,他的心思卻跑到了別的上面。
“太子殿下身體可還康健?”
信使恭恭敬敬:“太子自然無虞,怎麽殿下不過問陛下如何呢?”
楚明歌唇畔的笑一點一點繃直。
送信的人不知是不是受過提點,有關雲緋的事一個字也不肯洩露,每當他問起,信使總是搪塞敷衍過去,楚明歌試探了幾次,只得作罷。
他摒棄所有不該有的雜念,整頓大軍,趁着天色,發動了最後的進攻。
帝京很快被攻破,楚明歌包圍了皇宮,沈琢玉坐在冰冷的龍椅上,孤立無援,回天乏力。
楚明歌盯着他看了一會兒,沒有任何感情地命令:“推下去,三日後斬首。”
沈琢玉裹在錦衣裏的身子,他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似乎想不通楚明歌為何忽然變臉,要置他于死地。
夜間,獄卒受不住沈琢玉的哭訴哀告,跑來禀告楚明歌,廢帝想見他一面。
楚明歌想了想,終于在夜間來了死牢。
死牢裏彌漫着揮之不去的惡臭和血腥味,興許是心理作用作祟,楚明歌走到監牢前,總覺得這裏雲緋曾經也待過。
那時候雲緋被推出去頂罪,看着他喝下毒酒,他又心軟,費了好大一波周折留下他的性命。
如今想來也是好笑,那時他分明是舍不下他的,卻要用一個堂而皇之的借口掩飾。
甚至在死牢裏做出那等事……
在死牢裏宣淫,這是他從未想過自己能做出的事。
似乎只要和那個人扯上關系,理智便不複存在,被一股奇怪的火焰燒灼成灰燼。
沈琢玉縮在稻草堆裏,一張臉幾乎看不出原來的模樣。
“原來。你還肯見我。”
他粗噶嘶啞的聲音打破楚明歌的幻想,将他從回憶中拉回。
楚明歌微不可察地皺了皺眉。
“有什麽事?”
沈琢玉看了他半天,從那張熟悉的面孔上,找不到一絲溫度,他低下頭,低聲問道:“等我死了,你會當皇帝嗎?”
楚明歌似是自嘲:“當然。當皇帝是我畢生的夢想。”
沈琢玉一顫。
這是楚明歌和慕容岫成親當日,他捅刀後親口說過的話。
楚明歌都記得,對他恨之入骨。
“我知道,我曾經做過對不起你的事,我沒有太多的願望,我只求你一件事。”
“等我死了以後,把我和父皇母後葬在一處,我求你了。”
楚明歌挑了挑眉毛:“不求饒,讓我饒你一命嗎?”
沈琢玉苦笑:“那可能嗎?”
楚明歌居高臨下地看着他:“沈琢玉,曾經我想過和你成親,是你不識好歹。”
“我奪了你的帝位,不僅沒有殺了你,還留着你的性命,錦衣玉食,待遇優渥,你還有什麽不滿足?要勾結慕容昭對我趕盡殺絕?”
沈琢玉手指蜷起,指尖沁出血珠,短短一日的牢獄生涯,便給他留下無數道傷口。
與其受他們的折磨,還不如現在就死了的好。
他沒有附和楚明歌的話,只是道:“你殺了慕容昭對不對?”
楚明歌不語。
“肯定是你動的手。他是你的親舅舅,你都能下此毒手,更別說我了。”
“你以為讓我活着就是恩賜了嗎,大晟的皇位本來就是我的,你算什麽東西,一個棄兒,一個奴才,踩到你的救命恩人頭上,還恬不知恥地說這是你的寬容大度,這世上竟會有你這樣的無恥之徒!”
沈琢玉越說越激動,忽然抓起身旁的東西,朝楚明歌扔去。楚明歌側身躲開,是只破碗,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獄卒聞聲趕來,楚明歌揮退了他們。
沈琢玉怔怔看向他的後面:“那個人呢?”
“他不應該出來保護你不受傷害嗎?”
楚明歌忽然像是被針紮了一下,緊閉着雙唇,說不出話來。
沈琢玉思索了一下,忽然笑了出來:“他肯定又被你送出去換好處了。”
“喜歡你的,還是你喜歡的,沒一個有下場,像你這種人,做一個孤家寡人最适合不過。”
楚明歌看着近似癫狂的沈琢玉,神色晦暗不明。
似是為了反駁沈琢玉所謂的“都沒有好下場”,他在考慮過後賞賜了沈琢玉一碗啞藥。
他不會死,也不會有走出死牢,重見天日的那天。
對外,他宣告天下,廢帝不堪折辱自絕身死,紅葉長公主和清河郡主廢為庶人,紅葉長公主囚禁冷宮,清河郡主慕容岫充為官妓,府中所有人變賣為奴,和沈琢玉慕容昭有關的一幹人等,皆被打上亂臣賊子的名號,斬首賜死,抄家變賣。
延續了數百年的沈氏皇族灰飛煙滅,三個月後楚明歌登基為帝,宣告着楚氏的統治到來。
當上皇帝後,楚明歌總是忙碌,唯獨每個夜深人靜的夜晚,他才有時間回顧往昔。
每回一想起那道熟悉的身影,心間便是疼痛難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