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長夜将明。
楚明歌從夢中驚醒,山洞內昏暗不見五指,唯獨洞口有一處亮光明滅,無根水仍在傾瀉,九重天籠罩着厚厚的陰霾,冷風送來寒意,洞口垂落的藤蔓做了些遮擋。
楚明歌動了動有些麻木的四肢,懷裏躺着一具暖烘烘的身子,被他的動作驚醒,睜開了睡眼朦胧的雙眼。
大約是睡得太舒服,他的鼻腔裏發出慵懶的悶哼,楚明歌忍俊不禁,指尖撓了撓他的下颌:“醒了?”
雲緋眨眨眼,瞳孔從蒙昧轉為清醒。他朝洞口看了一眼,迷迷糊糊道:“還在下雨嗎?”
“嗯……”
楚明歌握住他的腰身,雲緋将雙手倚在他的腿上,借着力坐起身子。
起身的瞬間,################雲緋臉立時大紅,慢吞吞挺直腰杆,楚明歌被他突如其來的羞赧搞得摸不着頭腦,轉念一想,頓時明白過來。
他的臉皮比雲緋的要厚上許多,當下只笑了一下,手掌貼上他的脊梁,緩緩游走:“又不是第一次,還這麽害羞可怎麽好。”
雲緋咬住下唇,頭皮隐隐戰栗,眼圈處泛起海棠般的豔色,流沔的眼波恍如一池顫動的春水,花樹垂雨,正亟待人采撷一般。
楚明歌越看越覺得喜歡,捧住他欲扭轉的臉,唇瓣盡情厮磨了一番,雲緋喘息迷離,氣喘籲籲,掐了掐他的手掌心:“您……不要再提了。”
“好好好,不提了。”楚明歌爽朗一笑,道:“待會兒就趕路,這地方不能久留。昨夜你睡着以後,我聽見有狼嚎的聲音,幸好後來劈下一道天雷,将它吓跑了,否則咱倆都要喂了狼腹了。”
雲緋依舊一副茫然的模樣:“好。那,我們要到哪裏去?”
楚明歌沉吟半晌:“到雲州邊境去。”
“雲州和京城距離遙遠,慕容昭的勢力暫時夠不着那裏,我的一支軍隊也駐紮在雲州,而且……”
楚明歌抿了抿唇,沒有說出後面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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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緋聽得雲裏霧裏,他向來對朝政之事不大上心,聞言只是點了點頭表示贊同:“既然殿下已經有了打算,屬下自當跟随。”
二人相攜着下山,一路上楚明歌始終不曾放開他的手,雲緋本想掙脫,楚明歌卻回頭道:“別放開,這樣安全些。”
他毫不害羞,大喇喇承認:“真怕我一撒手,你就消失不見了。”
雲緋眼神閃爍,也只得默默停下了動作。
雨後的山路泥濘難行,他們牽着手前行,多了幾分默契。
進入雲州前,楚明歌特意叮囑:“進城之後,千萬不可再叫我殿下,你也不能一張嘴一個屬下。”
雲緋呆呆的:“那屬下叫您什麽?”
楚明歌略一遲疑。
他看着眼前少年迷茫的模樣,忽然玩心大起,勾起唇角,語氣中滿是暧昧的挑逗:“你若是願意,叫夫君也可。”
雲緋目瞪口呆,老半天都反應不過來。
“這、這怎麽可以……”
“有何不可的。”
楚明歌大大咧咧:“你我早有夫妻之實,叫聲夫君又有何妨?難道你不願意嗎?”
雲緋的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紅透了,像一只煮熟的蝦子,透出粉嫩的容光。
“夫……夫君……”
楚明歌本是玩笑,沒想到他真會乖乖叫出那兩個字。他有些不自在,轉過頭,萬年不變的表情上出現一絲裂痕:“……罷了,聽着讓人誤會。以後,當着外人,就以兄弟相稱好了。”
雲緋遲鈍地答應着,歪了歪頭:“那以後私底下,我該叫您什麽?哥哥還是……夫君……”
楚明歌身形一僵,一記爆栗敲中他的頭頂,雲緋不明就裏,瞪大了雙眼,楚明歌嘆口氣:“随便你怎麽叫。好了,快走吧。”
……
雲州境內祥和安寧,他們進城時已是黃昏,城中正好有一場盛大的花燈會,街上人來人往,游人如織,滿城花燈已然點亮,千萬盞依次亮起,将整個雲州城映照得宛如白晝。
楚明歌目不斜視街道,雲緋看着那些讓人眼花缭亂的花燈,一時間就有些移不動腳步。
楚明歌走着走着,突然發現沒了雲緋的影子,他回頭一看,見雲緋正站在一只兔子花燈前,癡癡地看着你,眼睛眨也不眨。
楚明歌只得又走回去。
“你想要這個?”
雲緋不敢與他對視,聲音小小的:“我小的時候,也有這樣一只兔子燈,是我娘親做的,後來不知怎麽就丢了。”
楚明歌眉頭一挑:“你想起你小時候的事了?”
雲緋搖首:“只是有些印象。”
楚明歌嘆了口氣,取下脖子裏的玉佩——這是他身上唯一值錢的東西,遞給了老板。
“夠不夠?”
他面沉如水:“一抹玉佩換你的一只花燈,不虧了。”
老板将玉佩細細端詳了半天,終于喜笑顏開:“夠,夠了。”
楚明歌接過花燈,無可奈何:“我可先說好,我只有這點東西,買了你的花燈,我們今日就要餓着肚子睡大街了。”
雲緋訝異不已:“既然這樣,那我不要了,我們還是找個旅店住下吧。”
不知為何,“哥哥”二字過于羞恥,他實在難以說出口。
楚明歌:“這可是你說的。”他将花燈遞回老板,老板只得将玉佩退給他。
雲緋依依不舍地從花燈攤前走開,楚明歌見他一副舍不得的樣子,便拿出玉佩,放到他手裏。
雲緋看着他:“您這是什麽意思?”
“如今我一窮二白,連花燈也給你買不了,等日後我定會加倍補償,以此物為證。”
雲緋握緊掌心溫潤的白玉,将玉佩鄭重地帶到脖子上:“我一定好好保管,絕不會将它遺失的。”
楚明歌看着他的動作,笑得雲淡風輕:“這是世上絕無僅有的東西,你丢了再找不到第二件。它是……我母親的遺物。”
雲緋眼眸輕顫,将玉佩越發握緊了些,手指卻不敢真的用力,怕将它捏壞了。
更深露重,兩人找了間破廟住下,一路行來饑腸辘辘,半分力氣也無,随便收拾了幾下就睡了。
一輪尖尖的月牙挂在柳捎頭,月光鋪了一地,柔和而朦胧,此時合衣而眠,也別有幾分韻味。
……死寂的空間裏乍然響起窸窸窣窣的動靜。
楚明歌一晃神,雲緋輕車熟路地鑽到他懷裏,雙臂緊緊勾住他的脖子。
楚明歌聽見他淺淡的呼吸,有意無意拂過他的面頰。他的唇畔不自覺爬上一絲笑紋,雲緋輕聲道:“您還不睡嗎?”
楚明歌“嗯”道:“你想做什麽?我今夜沒那麽多力氣。”
他壓抑着好笑,雲緋果然沒了那股熱火朝天的勁頭,放開他的脖子:“您早點睡。”
末了,又聽見他低低地道:“若是時光能永遠留駐此刻就好了。”
楚明歌面色微微一變,那陣平和與滿足消散得無影無蹤。
他沒有回應雲緋的話,翻了個身子,敷衍道:“睡吧,明日還不定要如何呢。”
身邊的人很快陷入夢鄉,楚明歌卻睜着眼睛一直到了天明。
大腦中紛亂如麻,往日的記憶紛至沓來,背叛,暗算,傷痛,追殺,連日來的遭遇恍如一場醒不過來的噩夢。
雲州偏僻遙遠,無人認識他們,無人知曉他們的過往,他可以和雲緋在此地重新開始,憑他殘餘的勢力,他完全可以在這裏榮華富貴度過一生。
楚明歌阖上眼眸,眼前閃過一道血色。是沈琢玉,那一日他穿着一襲豔麗翩跹的紅衣,狂風吹起他的衣袖獵獵作響,就因為他的幾滴眼淚,他表現出的畏懼可憐的神态,他軟了心腸,卸下防備。
然而,他卻給了他最沉重絕望的一擊。
直到此時,楚明歌仍有些不敢置信,那個連殺雞都不敢看的沈琢玉,是怎麽有勇氣将尖利的劍刃穿過他胸膛的。
楚明歌扪心自問,此時和雲緋茍且偷生,絕不是他內心想要的。
慕容昭、沈琢玉……
他将這兩個名字在心底重複過了無數遍,恨意遍布全身,牙根咬得發酸,才能将血氣微微壓制。
他看着那輪峨眉月,淡淡的月光籠罩在身邊少年的臉上,讓他的容顏看起來分外安靜美麗。
他是喜歡這個人的。可這份喜歡,并不足以讓他放棄更多的東西。
楚明歌輾轉難眠的同時,大晟宮中亦是燈火通明。
沈琢玉穿着華貴的龍袍,坐在高高在上的龍椅上,臉上卻帶着和他貴氣逼人的打扮不相符合的急躁:“這麽多天過去了,仍是活不見人死不見屍,要是楚明歌突然回來……”
“不會的。”慕容昭坐在他下首,斬釘截鐵:“就算他回來了,也是謀逆的亂臣賊子,陛下姓沈,楚明歌和他的殘兵敗将有什麽能耐能威脅到您呢?”
沈琢玉捏着衣角:“楚明歌狡猾陰險,我擔心他有什麽後路,我們都吃過他的苦頭。”
慕容昭不疾不徐飲了一口茶,嘆氣:“陛下是萬民之主,既然坐在這龍椅上,就得有沉穩鎮定的氣度,陛下如今這副模樣,怎能讓人信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