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雲緋在城裏找了整整一天,直到日暮降臨,天邊挂起一輪峨眉般的月牙,依舊沒有楚明歌和部下的半點消息。
精疲力竭之後,他潛入一處荒廢的茅草屋,尋了個隐蔽的地方躺下去,合衣而眠,望着頭頂灑下的月光出神。
大腦機械般運轉着。
當前局勢兇險,城裏布滿了抓捕的官兵,殿下興許已經逃了出去,不在這京城裏了。
天下之大,無法想象。六合之內碧落黃泉,他又該到何方去尋他?
不提慕容昭和沈琢玉的兵馬,楚滄被他砸傷了腦袋,也不會輕而易舉放過他。
雲緋不信楚滄的勢力能伸到大晟來,只要在大晟,楚滄這輩子也找不到他。
但是楚明歌如今敗北流亡,他最有可能去的地方,只有大周。
雲緋摸了摸肩胛,眉頭微微皺起。身上的鞭傷又開始隐隐作痛,血腥味濃郁。
就在這寂靜無比的時刻,半空中陡然掠過一抹流光。随着一聲沉重的悶響,冷峭的風散開,袅袅餘韻回蕩。
雲緋先是一驚,定睛一看,牆上插着一根烏黑發亮的羽箭,箭頭上綁着一張紙條,他拿下羽箭上的紙條,展開一看,只有四個簡單的大字。
“速來河西。”
雲緋胸膛輕輕一震,将紙條撕成粉末飄灑空中,而後翻身上馬,馬蹄踏破闃然深夜,行經處空餘一地的月光。
河西并非城闕街衢,而是楚明歌當初設置的藏身之處,坐落在深山辟谷中,杳無人煙,若不是出了此番變故,恐怕此生都不會有使用的一天。
幸而當年楚明歌帶他來過這裏,他還記着路,很快就找到了目的地。
僻靜深谷中只有一間小小的茅草屋,無任何人把守。屋前的溪水裏飄蕩着刺目的豔紅,染紅了碧葉綠茵。雲緋瞳孔一縮,深深吸了一口氣,走進草屋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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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子裏只有應雷和另一人守着,一燈如豆,僅僅照亮出一方小天地,整個世界都在搖搖欲墜。
床榻上靜靜躺着一人,薄衾蓋在他身上亦沒有任何起伏,他緊緊閉着雙眼,呼吸微弱,呼出的氣息中滿是鐵鏽味,聽得人也要不忍起來。
雲緋呼吸一滞,不可置信地走上前去。
應雷守在床榻邊,看見雲緋便點頭示意,雲緋看清床上男人的情形,心髒像是被誰狠狠捏了一把。
他從未見過楚明歌這種模樣,失去了昔日的浩然威勢,生平第一次顯露出脆弱無助來。
原來,楚明歌也不是刀槍不入,無堅不摧的。
應雷遞了個眼色,雲緋會意,跟着他走出草屋,只留另一個侍衛守候。
“其他人呢,怎麽只剩了你們兩個?”
“其他人都死了。”
雲緋像是聽到了一個不可能的消息,渾身血液霎時凍結。
“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應雷朝屋子裏看了一眼,咬牙切齒:“我也沒想到會發生這樣的事。沈琢玉和慕容昭心思着實陰毒。”
“殿下和清河郡主大婚當日,慕容昭帶了一隊皇城守衛将大婚的宮室團團包圍,道路皆被堵塞,我們的消息傳不到外頭,殿下便帶着我們和慕容昭的人馬交戰,原本、原本是可以将他們一網打盡的……”
應雷頓了頓,無比惋惜地搖頭:“緊要關頭,慕容昭挾持着沈琢玉出現,殿下一時心軟,讓他過來。沈琢玉趁殿下不備,捅了殿下一劍,我們被打得措手不及,叛軍一擁而上,重傷了殿下,拼上了數百人的性命,才将殿下送到此處。”
雲緋越聽心頭陰霾越重,應雷恨恨道:“沈琢玉這條毒蛇也就罷了,只怪殿下沒有早日殺了他,最可恨的是提眉,那個吃裏扒外的東西,不知他何時投靠了慕容昭,和他們裏應外合,給殿下下了慢毒,毒性發作,導致殿下昏迷不醒,傷口難以愈合。”
“你們是怎麽找到我的?”
“雲青趁着天黑出去抓藥,意外看見你在街上,便通知了你消息。”
應雷說到此處,忽然想起一件事:“對了,你怎麽回來的?大周太子這麽好心,肯放你離開?”
雲緋勉強笑了笑:“……其實,我是自己跑回來的。”
應雷驚訝地瞪大雙眼,雲緋搖搖頭:“先不說這些了,殿下的狀況如何?”
應雷嘆了口氣:“沈琢玉那一劍下了狠手,又被箭矢所傷,再加上提眉的毒,我們不通醫理,現在這個情況又找不到大夫……”
弦外之音是,楚明歌已到了生死邊緣。
應雷是個缜密沉穩的性子,到了此刻,也不由得迷茫:“要是殿下出了事,咱們今後可怎麽辦?”
雲緋默了默。
稍頃,他擡起頭,語氣堅定而果決:“不會的。”
他不會讓楚明歌死的。
應雷怔了怔,慢慢道:“我無父無母,無處可去,殿下在哪兒,我就在哪兒。你不一樣,你……可以去更好的地方。”
雲緋目露疑惑:“去哪裏?”
“你難道不知道,你之所以到大周太子身邊,是殿下的意思……”
雲緋低下頭,沉默了許久許久。
“無關其他,我只是……不想留在異國,大周太子不是我的主人。”
“你是為了殿下回來的?”
雲緋側過臉不語。
應雷看了他一會兒,眼睛中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憐憫。
雲緋被他的眼神看得納悶:“怎麽了?”
“無事,我再去試試運氣,看能不能找到大夫。殿下就拜托你了。”
應雷轉身離去,雲緋目送他的背影消失,走進屋裏對那個一臉疲态的侍衛道:“你先下去睡會兒,這裏有我守着就好。”
侍衛退下後,屋子裏只剩下他們二人。
雲緋垂首,看着深陷劇痛和高燒苦熱中的楚明歌,伸出手指,輕輕拂了拂他皲裂的唇瓣。
男人任由他動作,不會如從前那般皺起眉頭表示出不悅。
他似乎渴得厲害,雲緋提起一旁的茶壺喂到他嘴裏,他緊閉着雙唇,大半清水都流到了外面,打濕了胸前的衣襟和薄被。
雲緋咬咬牙,對準壺嘴灌了一口,然後掰開他的嘴,将水渡到他嘴中。
不帶任何情欲意味的吻,分開時他的臉卻紅了大半。
甘甜的清水浸潤了幹燥的口腔,楚明歌的情緒漸漸穩定下來,也不再亂動了,口裏喃喃的發出呓語。
雲緋揩掉下巴上的水漬,凝視他的側顏良久,最終下定決心。
他取出懷中匕首,劃開自己的手腕,鮮血如注,順着橫亘蜿蜒的傷口流出。他用茶杯接了一些,送到楚明歌嘴邊。
一定要有用啊。
他于心中默默祈禱,看着那些鮮血盡數進入楚明歌的口中,估摸着差不多了,然後才移開茶杯。
他随意包紮好傷口,靠着吱呀作響的破木床,将頭枕在楚明歌的臉頰旁邊。
手悄無聲息地探入衾被,握住楚明歌生着薄繭,修長冰冷的手指。
那一刻,他感到胸臆中有東西無限膨脹放大。
楚明歌從未有過這樣虛弱頹然的一日,而他也從未有一夜睡得如此安心。
長夜漫漫,夜如流水般逝去,雞鳴破曉,日光熹微。
察覺到蜷在掌心的手指毫無預兆地動了動,雲緋猛然驚醒,甫睜開眼睛,便與一雙茫然的,還有些暈沉的眸子對上。
“你……”
雲緋醒過神,眼睛裏綻開一抹喜色:“殿下您醒了,感覺身體如何,要不要喝水?”
楚明歌艱難地支起身子,沈琢玉的一劍傷及心脈,他只是略微動彈了下身子,就會牽扯到傷口,掙紮半天,又無力地倒回了床榻上。
他死死咬着牙關,使出全身力氣想坐起,雲緋連忙按住他:“您躺着休息就好,有什麽事吩咐屬下即可。”
楚明歌氣喘籲籲,紅白交加的臉龐飛速閃過羞惱和恥辱。
他的視線從雲緋面上掠過,緩了緩,他閉上雙眼,将種種紛亂複雜的情緒遮掩住。
一開口,聲線冷漠得像凍冰。
“你來做什麽?”
雲緋低低道:“屬下聽說了大晟的事,知道您……”
“是嗎?”
床上的男人打斷他:“知道我的事,你心裏是不是很痛快?”
他冷冷牽起唇角:“我倒沒想到,你的消息如此靈通。”
雲緋面色發白:“殿下此言何意?”
“我如今大勢已去,已是個廢人……”楚明歌信手抓起一旁的茶杯,不由分說扔到雲緋身上:“你是聽說我落魄,特意趕來看我的笑話嗎?!”
茶杯砸到額頭上,雲緋眼前遽然一黑,鮮紅覆蓋視野,眼前迷離恍惚。
他咬住下唇,忍着叫嚣的劇痛:“屬下并不是這個意思。”
楚明歌惡狠狠道:“你給我滾。”
雲緋咽下喉嚨裏不斷上湧的血氣,磕了個頭:“殿下、殿下切勿動氣,您的身體尚未痊愈,此時動怒無異于催命……”
楚明歌緊緊盯着他:“楚滄怎會放你走的,你是不是奉了他的命令,要取了我的首級去複命,好讨他們的賞?!”
雲緋錯愕地看着他。
他怎麽樣想不到,重逢後的第一面,他會受到楚明歌毫無理由的質疑和猜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