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江談雙手搭在案幾上,已經失神許久。
沈夷光的技藝遠在蕭霁月之上,且含情帶意,已經融于高超的技藝之中,這絕非一朝一夕練出來的。
潺潺是會跳舞的,他還能看出,她對跳舞是極熱愛的。
她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學的呢?為什麽不告訴他?他們是未婚夫妻,本該是這天底下最親近的人才是。
似乎...江談不覺露出思索之色,她好像曾經提起過這件事,只是他未曾放在心上過。
江談薄唇微抿。
直到一舞結束,他身側不遠處傳來低低笑聲。
他輕輕蹙眉,側頭轉向下首的座次:“晏将軍有何見教?”
他下首坐着的是北戎二王子,在北戎又領大将軍銜,真正的實權人物,北戎和晉朝彼此牽制,北戎派了這人來,算是半個質子,晉朝也自有貴胄皇子派去北戎,不過北戎勢大,兵強馬壯,他這半個質子也當的極氣派。
這人膚色雪白,瞳深似水,眉眼如畫,眼睫投籠出一片陰影,除了眼窩略深,再瞧不出哪裏有北戎人的影子,他學詩書,通曲賦,倒似風流俊逸的江左才俊,還特地給自己取了個漢名——晏明洲。
從方才開始,他便唇角含笑,眸光一直随着沈夷光流連,此時又輕笑出聲,江談不免冷了神色。
他的潺潺清豔無雙,他能看見,其他男子自然也能看見,他生出一種私有物被觊觎的不快和警惕。
晏明洲閑閑一笑:“臣只是感慨,這天下人人都想娶沈縣主,可惜這天下只有一個沈縣主。”
他撩起眼皮,斜瞥江談,莞爾道:“殿下好福氣。”
江談聞言,心尖似有一陣熱流滾過,在他波瀾不驚的心頭翻起岩漿,燙的他搭在案幾上的雙手不覺收攏成拳。
沈夷光這般長臉,帝後也是極滿意的,昭德帝還特地賞了她一對兒赤金瑪瑙酒盞,以示嘉獎。
Advertisement
蕭霁月見江談全神貫注盯着她,不覺口舌發幹,身子也有些發軟,已經打心底怯了,甚至想稱病不獻這舞了。
待一曲舞畢,江談緊随着沈夷光出去了,蕭霁月失措地看了眼蕭德妃:“姑母,殿下他...”
蕭德妃本是指望侄女豔冠群芳的,沒想到卻成了沈夷光踮腳的,她咬了咬牙:“成何體統,我派人叫他回來。”
不過蕭霁月這般心裏長草的情态,能跳出什麽來?再加上沈夷光珠玉在前,不過上半闕,她便有幾個拍子跳錯了,當着這麽多貴人的面兒,委實羞人。
待沈夷光走到拐角處,江談不由喚了聲:“潺潺。”
沈夷光一驚:“殿下有何吩咐?”
江談也不知道自己怎麽了,突然地就想見一見她,想和她單獨說上幾句話。
她這般說話,合禮卻疏離,江談心頭一亂,走近了一步,緩聲道:“我竟不知你會跳舞。”就如他不知道,他的潺潺居然這般引人注目,引人注目到讓他都生出些妒意來。
沈夷光覺得這話忒可笑:“殿下不知道的事情多着呢,這有什麽稀奇的?”只要想到夢裏那些伶仃支離的場景,沈夷光連和他站在一處,都覺得心生厭煩。
江談微微皺眉:“我不是這個意思...”他目光難得帶了溫度,灼灼地看向她,他伸手想去牽她的手:“你我之間,不必如此生分,以後我有什麽不知道的,你只管告訴我便是了。”
潺潺近來待他,當真生分了許多,他隐隐生出不安來,甚至開始反思過往了。
他放緩聲音:“我日後會抽空多陪陪你的。”
他的話難得帶了溫和,近乎寵溺,只是總改不了骨子裏那股驕矜的味道,聽上去便如居高臨下的恩賜。
沈夷光沒動。
江談這話,倒是讓她想起去年的一件事。
去年她央了江談好久,江談才終于抽空陪她去雁塔附近游玩踏青,結果到了那天,她歡歡喜喜地趕早出門,他卻突然被朝事絆住了腳,不能來了。
那天突然下了場傾盆大雨,她派去找江談的人被阻在半路,他也忘了遣人來跟她來說一聲,忙到下午,好容易想起她,蕭家卻又生事,江談便徹底沒空了。”
她怕江談來了見不到她,就不敢走,只得縮在亭子裏等了一日,從太陽初升一直等到月上梢頭,回去便發了一場高熱。現在想來,他不會忙到連派人傳個話的時間都沒有,只是沒把這事放在心上吧?從頭到尾,期待那日踏青的,只有她一個人。
她既然決心退婚,現在也該慢慢鋪墊了,實在不該再和江談多糾纏。
她毫不猶豫地道:“不必,殿下還是專心料理朝事吧,做不到的事,就不必随意承諾了。”
他不由皺了下眉,沉聲道:“潺潺,聽話。”
他不想鬧得太僵,又緩了緩神色,岔開話頭:“我見你步伐有些踉跄,可是方才跳舞傷到了?醫工就在後殿,我扶你去...”
沈夷光方才跳舞的時候,的确不小心扭了下,方才覺着還好,現在卻隐隐作痛起來,沒想到被江談瞧見了。
他話說了一半,身後蕭德妃派來的內侍忽然喚道:“殿下,蕭四姑娘的舞已經跳到下半闕了,您答應她要去看的。”他把答應二字咬的極重。
江談神色一頓,似乎想起什麽事情,竟默了片刻,揉眉微嘆了聲,只得轉了話風:“我待會兒命人給你送藥。”到底還是選了蕭霁月。
他不容她拒絕,伸手握了握她的手,難得放柔聲音:“好生歇着,回頭我去看你。”沈夷光仍是被他排在後面的那個。
沈夷光輕提裙擺,看了眼自己已經隐隐發腫的腳踝,表情帶了點嘲諷——這就是方才還說要好好陪她的人,幸好,江談的話,她半個字都不會再信了。
......
沈皇後有個習慣,每年千秋宴過後,她都會帶上幾個小輩和八字清正的閨女去國寺小住幾日,昭德帝也從不攔着,沈夷光若是有空,定會陪她的,今年自然也不例外,千秋宴一國,沈皇後帶着人,低調地去了國寺。
不過往年陪着她去大殿祝禱祈福的都是萬年,今兒萬年腸胃不适,陪同沈皇後進殿祝禱的重任便落到了沈夷光頭上,她不好掃姑母興致,忍痛不露出異樣,陪着沈皇後上了香火。
甭看她平時愛在長輩面前撒嬌,但真遇到事情了,她反倒不喜歡四處嚷嚷,免得讓長輩操心。
待祝禱祈福的流程走完,沈皇後卻沒有急着出去,反是喚來主持說了幾句話,又叮囑沈夷光:“潺潺不必跟着,在這裏等我便是。”
主持會意颔首,引着她去了佛像之後,那裏有一方用銅鎖緊閉的暗室。
待暗室打開,沈夷光無意識地瞧了眼,裏面竟供奉着密密麻麻的牌位,兩側燃着幽幽長明的燈火。
說句不中聽的,這得一大家子死絕了才能有這麽多的靈牌吧?
她不覺心生訝然,就聽‘砰’地一聲,暗室的門重新合攏了。
......
江談忙完之後,立刻拿着膏藥去了長樂殿,撲了個空之後,他才想起來母後年年生辰去國寺這事,潺潺定是也跟着去了。
他不覺心生懊惱,卻不方便出宮,只能把藥膏交給了底下人,令他速速送去國寺。
國寺因沈皇後到來,戒備森嚴,這瓶子藥膏七傳八傳的,居然傳到了謝彌手裏。
謝彌把藥瓶上下抛了抛,挑眉一笑,眉眼都透着邪氣,顯然在憋着什麽壞主意。
中午跳舞的時候,沈夷光還沒覺着有多疼呢,誰料到了下午,從腳掌倒腳踝都腫脹起來,連繡鞋都穿不上了,疼的也越發厲害,一股一股鑽心似的,連蔣媪上了藥都不管用。
偏生姑母身子不舒坦,幾個醫工正幫她開藥診脈,她這時候去叫人,不是平白讓姑母擔憂?
她正忍的想掉眼淚,便聽到門外一陣敲門聲:“主人。”
沈夷光匆匆忙忙套上鞋子,又覺着不夠,用裙擺把腳遮住,這才問:“你有什麽事?”
謝彌聲音裏帶着古怪的笑意:“聽說主人傷到腳了,我特地來送藥。”
沈夷光一愣。
謝彌什麽時候這麽體貼了?這麽瞧來,他雖然可惡,倒是比她那個貌合神離的未婚夫強了不少。
不過送藥總歸是好意,她道:“你進來吧。”
謝彌壓根沒提江談,但也沒說是自己送的,随手把藥瓶放到她手邊,輕描淡寫地道:“主人還是盡早上藥,不然明日只會疼的更厲害。”
謝彌這般說,沈夷光理所當然地以為是他找的藥,不由抿了下唇,哦了聲:“多謝你了。”
謝彌唇角一彎,絲毫不覺得羞愧,反而很不要臉地沾沾自喜:“主人跟我這般見外?”
她鞋襪還沒穿好,謝彌在屋裏,她頗不自在,不由更把腳往裙擺裏藏了藏,疼的想吸氣,卻又不想在他跟前露怯,便擡了擡下巴,欲蓋彌彰地道:“也不怎麽疼,藥我收到了,你出去吧。”
她不動還好,這麽一動,謝彌就瞥見她白皙柔膩的腳踝此時已經腫的如發面饅頭一般,泛着猙獰的青紫色,看着便疼的厲害,她嬌豔紅潤的唇瓣都在輕輕發抖,還非得在他面前強撐着。
他來不過是為了給江談使個壞,但見她疼成這樣,他難得生了點恻隐之心。
謝彌指尖摩挲了下藥瓶:“我幫主人上藥?”
沈夷光全身上下就屬嘴巴最硬,再說女子的腳怎麽好讓外男瞧見,想到夢裏謝彌對她的腳做的那些事...她想也沒想就道:“不必,我都說了我不疼。”
謝彌的善心攏共就這麽點,見她不應,他也懶得多問,頗是潇灑地揮了揮手:“那彌奴就告退了,主人自便。”
他早說過,他就是這麽個壞心腸的人,過了這村,沈夷光就是在他面前疼的打滾,他也不會多管閑事的。
憋到他剛走出門,沈夷光疼的吸了吸鼻子,終于再憋不住了,眼淚珠子斷了線似的流出來。
謝彌歪了歪頭。
作者有話說:
今天的彌奴茶香四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