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駕！”
一聲高喝, 馬車在官道上急速飛馳，路上行人看着那馬車後滾滾塵煙，捂着口鼻大罵：“趕着投胎啊。”
車廂裏, 孟霏的神色卻比這些行人還難看。
“周然, 再快些！”
周然答應一聲, 眼角看向車廂, 眼底滿是擔憂，再看前方，京都高大的城牆已經隐隐可見。
是的，孟霏她不走了。
走什麽呢，既然可以回家，那去不去南方, 毫無意義。
反而是衛逸！
孟霏咬牙切齒, 這王八蛋，他居然隐瞞她那麽重要的事！
孟霏回想起跟普智和尚的談話，只恨不能手裏有把刀子, 她好弄死衛逸那王八羔子！
時間回到一個時辰前，
“衛逸？”聽了普智和尚的話，孟霏摸不着頭腦，“我知道衛逸對你們有意見, 但那是鄭昊先對我下手的，而且你們玄門號稱出世, 卻沒少幹壞事, 強占民田，拒不繳稅, 朝廷為生民計, 要壓制玄門, 情有可原。”
說起這個，普智和尚面有慚色：“檀越說得不錯，玄門卻弊端，但也不乏苦修之人。佛道兩教，對生民教化，也不乏益處。檀越，我等願為從前罪孽恕罪，此後定然恪守門規，為生民計！”
孟霏這次是真的聽不懂了，“大師莫不如從頭說起。”
普智和尚便和她說起了原委。
孟霏只知道衛逸在朝中提出了抑制玄門，她卻不知道，衛逸這次大發雷霆之怒，非但要求拆毀祠廟道觀，更口稱佛門弟子出世不婚于家不孝父母，于國不義人口增長，強行要求佛門弟子還俗回家，更有道教弟子多有行騙為害之事，要求佛道兩派重修教派典籍，控制弟子人數，更規定死了傳教範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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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智和尚顯然很不贊同這事，道：“佛道兩派傳教千年，總有不妥，何至于毀我典籍，限我等至此？”
孟霏從小生活在唯物主義世界裏，自小到大對宗教就沒什麽信仰，頂多小時候跟着長輩拜過菩薩，但更多的是信奉祖先，老實說，她沒辦法理解普智和尚這種為了宗教信仰擔憂的心。她其實認為，衛逸做的挺對的。
“最近十幾年，天下多有天災，百姓貧苦，便有兵亂。天下動蕩，百姓生活困頓。”孟霏譏諷地看着普智和尚，“但玄門這些年，卻借此發展迅速。僅就西北來說，那般貧瘠土地，佛門弟子非但沒有吃過什麽苦，反而日子過得比一般人都要好，大師，你知道是什麽原因嗎？”
普智和尚臉上現出羞慚之色，低頭念佛不止。
孟霏面有譏諷，但對着這樣一位高僧，且還心有愧疚地，卻也不好再責怪，只能長長嘆息口氣。
有人的地方，就有善惡。哪怕這些“方外之人”——既然是人，又哪能免俗。
普智說佛道兩教能教化人心，這點确實不假。他們主張人有輪回，善惡皆有報，舉頭三尺有神明，勸人向善，這都是好的。尤其是在這朝廷腐敗，天災人禍不斷的時代裏，百姓越是生活困苦，就越祈求精神上的慰藉，這點佛道兩派做得很好。
不好的是，過快的發展讓一些玄門弟子迷失了自己。佛道田土不用納稅，引來無數人出家，這讓朝廷失去了人口，百姓為了逝去的親人或者為了來世布施的錢財，讓一些人起了貪念。
當初在西北，孟霏就見過最可笑的一個寺廟住持，居然口稱衛逸這些為國出征的将士滿身血債，當往寺廟念經祈福，洗去罪孽，方可下輩子輪回投胎，不至于落入畜生道……
孟霏：我可去他娘的吧！
因此，此刻衛逸要壓制玄門，孟霏半點不認為有錯，反而很支持。
再者：
“大師佛法高深，想來也知道，有多少人打着佛道兩派的名頭，在民間蠱惑教衆，聚集實力吧？”孟霏嗤笑，“你猜，那些人，想幹什麽？”
普智和尚眉頭緊鎖，面上只剩下苦笑。
能幹什麽呢？自然是借着教派的名義，騙錢騙人，打算自立為王。
孟霏嘆息一聲，搖頭。
衛逸雖然對她不好，但他的确是個能人。
若是和平年代，佛道兩教再發展，也不至于釀成大禍，但現在情況不同，朝廷根子就爛了，地方軍鎮早就不受中央控制，百姓對朝廷也沒有歸屬感——這就好比東漢末年，三國開端，天下已經開始亂了，這時候要出現諸如”五鬥米教““黃巾軍”這樣的東西出現，亂世就要開始了。
孟霏很好奇：“要真如此，這算不算玄門的罪孽。”
普智和尚無話可說，他慘笑着，念了許久的佛，這才道，“我知如此，因此這些年，我從來不曾對外提過夫人的來歷。”
終于說到正題了。
孟霏神色一正，等着普智的下文。
普智低聲道：“夫人或許不知，三年前，西北連山，我曾遠遠見過夫人一面。”
孟霏呆了呆：“你……”她不明白。
鄭昊能一眼看出她的來歷，沒道理普智看不出來。可他當初卻沒有拆穿她，為什麽？
“檀越可覺奇怪？”
普智和尚哀嘆一聲，慢慢捏着手裏佛珠。
“近些年來，我游歷天下，只見天下四處民生凋敝，百姓困頓，偏有玄門弟子不思救助，反以此牟利，我看在眼裏，只覺心如刀絞。”他目光深遠，面露怔忡，眼前仿佛又看到了那些哀嚎的百姓，片刻，他再看孟霏，道，“三年前，我聽聞西北出現了一位愛民如子的将軍，将士保家衛國，夫人救死扶傷，便去往西北，在連城，遠遠的，正看到夫人您帶着人正在修建一座撫幼院。”
普智和尚真摯看着孟霏：“見着那些失去父母的孩子在路邊玩耍，行人滿面歡笑，我一時，竟如在夢中。”
普智和尚到現在都還記得當時的記憶。
他已經不記得自己多少年沒有看到過這樣一處生機勃勃的城池了。明明路人的衣着不算富貴，明明這裏也不算太繁華，彼時衛逸還沒有成為西北王，只帶兵駐紮連城，但就是半年時間，孟霏帶着人開辟商路，整頓城內，百姓雖然每日辛苦勞作，卻都充滿了希望。
因此，普智離開了。
他沒有去打擾孟霏，更沒有對外說過孟霏半點的事，他只是默默看着，關注着西北的發展。
“檀越這些年在西北的善舉，實在出人意料。”普智和尚露出了真心的笑容那個，眉毛彎彎的，眼睛裏透着光亮，“西北地方貧瘠，但在檀越和衛施主的打理下，卻繁盛更甚于京都。”
孟霏能感覺出來，這位是真正的高僧，心系黎民，一腔慈悲之心不是作僞，一時間，倒不知道該怎麽面對他的誇獎了，只能笑着點頭，“我只是盡我自己的一份心，當不起您的誇贊。”
周然和青杏卻看眼前的和尚的順眼了不少，最少這是個明白人。青杏有些不忿，“你既然知道我們夫人良善，為何還會有天師道害我們夫人！”
孟霏看了青杏一眼，示意她別亂說。不說普智和尚是高僧，只看在他是個心系天下的老人，對他也不能太沒禮貌。青杏嘟嘟嘴，沒說話了。
“孟檀越有所不知。”普智卻沒生氣，跟孟霏說起了玄門的秘辛。
“自千年起，這世間便常有異世之人出現，這些人，有些乃大善，傳道授業，推動着世間快速發展。”普智說着“發展”這個詞，看看孟霏，“便如同檀越在西北一般。”随即又肅容道，“但有些，卻野心勃勃，想要一統天下——若果然能力匹配倒也無妨，偏偏有些卻是心比天高，但，手段粗糙，最後不過是害人害己。”
孟霏點頭，她這段時間查看典籍，對這些早就心中有數。
穿越者為善的有，作死的也不少。
普智和尚繼續說：“次數多了，我玄門弟子便開始注意，也在尋找，這些人到底從何而來，為何而來！”他看向了孟霏，“我們記錄這些人的共同之處，研究如何分辨他們，從一開始的關注，到後面的主動尋找，然後我們發現，他們出現的地方，往往是相同的”
孟霏悚然一驚，便是周然青杏，也都吃了一驚。
“相同的？”孟霏嘴裏喃喃着這句話，看着普智和尚，覺得腦子有些不夠用。“你的意思是，這些年來，穿越者的人，他們的穿越通道，是固定的？”
“穿越者？”普智和尚琢磨了一下，“這倒是個新詞。”随即正色道，“正是如此，千年前，穿越者還是偶然出現，十幾年方有一例，但時間荏苒，經過我玄門不斷發現巡察，我們發現，曾經出現過穿越者的地方很容易出現第二個，第三個……”
孟霏是張口結舌，就是周然青杏也傻了眼。
什麽意思？就是說，難道說，真的有固定的穿越通道？
孟霏喃喃：“這太不科學了！”
普智和尚嘆口氣：“為了天下安定，發現了這點後，我們便在這些地方鎮守，若再出現穿越者，便觀察之……”
孟霏冷哼一聲：“觀察！”就鄭昊那做派，怕不只觀察這麽簡單吧。
普智面有慚愧：“有些偏激的，确實認為異世之人，危險太過，做事太過了些。”
事實上，到現在為止，玄門裏依舊有人主張穿越者見一個殺一個，但也有很多人不贊同，畢竟穿越者很多時候，見識和才華遠超他們，留下他們，能造福天下。
孟霏沒再糾纏這個，焦急問起他說得那些穿越通道，“你說這些通道越來越多了，是怎麽回事？”
普智嘆息：“大抵是百多年前的一次，一處從沒有出現過穿越者的小城，竟有小一夥人十幾個同時出現，他們手持兵刃，彼此厮殺，更有相貌怪異者，金發碧眼，高鼻深目，與我等截然不同，引起軒然大波。其中有一人喪心病狂，竟依仗利器，沖入百姓家搶掠殺人，最後被殺。”
孟霏目瞪口呆，莫名想起了近代那些戰争。不會吧~
“自此後，從前比較規律的穿越者出現地點開始變動，這世間，更出現了與以往完全不同的穿越者。”普智看着孟霏，“六十年前曾出現一位先生，口稱應取消帝制，讓百姓民主自由……彼時我還年幼，卻依舊記得他慷慨激昂陳詞，人生而平等，不該有高低貴賤之分。”普智和尚面色複雜，說不清到底是贊同還是不贊同。“但他這番言論，乃大不敬，被官府逮捕，以謀反罪問誅。”
孟霏扶額，不知道該從哪裏吐槽起。
而普智接下來的話，更是讓孟霏不知道該怎麽說。
這個世界，穿越者不少見。雖然出現頻率以年為單位，多的是幾十年出現一次，但有心算無心，玄門弟子不斷收集資料之下，很是記載了些資料。
而穿越者的存在，在一些王朝高層裏，并不是秘密。
“檀越翻看歷史，應當知道，這世間許多知識來歷，與檀越世界極為相似，那是從前我們從那些穿越者前輩身上學習到的。”普智眼中閃過敬佩，“多少奇思妙想啊，我等之前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孟霏從前看歷史時的種種疑惑終于有了解答，原來，真的是穿越者影響力這個世界的發展。
“聽大師這般說，穿越者對這個世界貢獻不小，算起來，我也沒有做過什麽傷天害理的事吧，為什麽天師道的鄭昊，又要對我喊打喊殺呢？”
普智不答，反而問道：“聽聞檀越在西北收留孤兒，照顧老人，行事之間，從不以人高低貴賤區分……老衲多嘴一問，但不知，在檀越心中，對帝王，該如何看？”
周然和青杏不明所以，孟霏卻渾身一顫，猛然明白了許多。
普智見她臉色刷白，就知道她反應過來了，鄭重念了一聲：“阿彌陀佛！”然後道，“當今天下亂象已起，但無論如何，千百年的帝制不可能改，還不到改的時候。夫人的出現，所作所為，實在叫人擔心。天師道在今朝為欽天監之砥柱，更不能容忍此。”
孟霏明白了。
從前的穿越者來就來了，帶來的新思想還是很受人歡迎的。
但随着近代化科技的發展，近現代的穿越者根本沒有辦法适應封建王朝，尤其事六十年代那位，口口聲聲喊着打倒封建帝王，這下可捅了馬蜂窩，知情人全都炸了。
大家封建王朝好好的，你說要打倒皇帝，還要什麽民主共和，自由平等？這麽誇張的思想，就是佛教天天念着衆生平等也接受不了啊。更不要說道教一開始就是站在皇朝這邊的，更是将這個當成了邪魔外道之說。
而就玄門對這些穿越者的研究，在這些穿越者的世界，也有國家存在，歷史也在不斷往前邁進，保不齊那個世界就真的沒有帝王了。
而後面又有一個穿越者出現，在他嘴裏，他們發現，地球那頭果然已經很少看到皇室，就算是有，也都是傀儡皇帝了。
玄門震動之下，大家不約而同地瞞下了這個發現，沒有對外透露半點。本來按照道教的意思，是要舉國抓捕這些穿越者，絕對不能讓這些邪惡的思想出現在這個世界，但李氏王朝近幾代帝王都是只顧自己享樂的，沒有一個明君，為了皇位厮殺都來不及，哪有功夫理這事。到太上皇那代，更直接把穿越者當成了一個故事來聽，壓根不相信。玄門沒奈何，只能私底下開始抓捕穿越者。
普智說道：“我并不贊同見穿越者就殺，既然天道讓你們出現，必然有深意在，我等當坦然接受才是。”
孟霏沉默着，還沒有從這些玄門的秘密中回過神來。
這些信息量，實在超出了她的認知。
她曾以為，穿越的秘密只有自己知道，感情，這個世界的人也不是吃素的，人家那是早就有意識地搜集關于現代地資料了？看起來，人家對地球那邊的世界發展史，也許還很有研究呢！
他們從前認為穿越者能帶來很多新思想，所以樂意接受這些穿越者的到來，但最近，人家發現穿越者的現代思想可能會危及……
“不對吧。”孟霏打斷他道，“你們玄門真的只是因為他們主張推翻帝制才視穿越者為仇寇的？不是因為現代科學思想，其實也在否定着佛道玄說？佛道思想，在我們那裏，可是沒落了。”
現代唯物主義可不是開玩笑的，沒看見現代社會，各種宗教沒落成什麽樣了。想當初，西方神權可是壓在王權頭上呢，科學思想一發展，你看他們變成了什麽樣？
孟霏惡意揣度，別說什麽是李氏王朝不相信穿越的說法，保不齊是玄門自己發現情勢不對，隐瞞了重要信息呢。
普智神色很玄妙，孟霏本是随口一說，看到如此，反而愣了，不會吧。
普智自慚道：“檀越聰慧，老衲佩服。”
孟霏反而尴尬起來，天知道，她剛才真的就是那麽一說。
氣氛有些尴尬，普智再是豁達，叫人戳破了玄門的黑暗，也是黯然道：“是我等着想了。”
孟霏不知道怎麽接話好，只能讪讪轉移話題：“你剛才說，能送我回去，是怎麽回事？”
普智打起精神，說道，“這是老衲的一個推斷，至于能不能送檀越回去，我只有五成把握。”
五成？機率不算小了。
孟霏忍住心頭激動，“怎麽做？是你說的穿越通道嗎？”
普智點點頭：“千年前，天師道有位淩霄子，借着雷電之力消失在了空中，而在我派典籍中，四百年前，也有一位前輩在雷電交加的日子裏，突然消失在了那神秘之地。”
孟霏疑惑：“可是雷電之力，這不受人控制啊。”
普智靜靜看着孟霏，慢慢道：“若是檀越可以幫住我玄門，下個月，便是雨季了，多有雷雨之日……”
孟霏懂了，他既然敢開口，自然有自己的門道。
自己，真的可以回家了？
孟霏心頭千百種思緒交集在一起，激動，狂喜，不敢置信，讓她幾乎回不過神來。
“可是，可是我怎麽幫你？”孟霏舔舔幹澀的嘴唇，“你說衛逸要鏟除你們玄門？他沒那麽傻吧，你們玄門在這世上存在千百年了，他頂多只能壓制你們，怎麽可能徹底消滅你們。”
普智卻說：“若是我們教義被毀，這與消滅有何不同？衛施主此次雷霆之怒，卻有叫我佛道湮滅之心。”
孟霏搖頭：“我是很想回家，但衛逸的想法，我沒有辦法做主。”事實上，她更不明白，普智為什麽來找她。“我幫不了你。”
普智這次笑了，真心實意的，“這世間如今能幫助我的，唯有孟檀越你了。”
“畢竟衛施主此番舉動，正是為了檀越你啊。”
孟霏吃驚，“為了我？你說鄭昊刺殺我的事？”
普智搖搖頭：“不僅如此，衛施主他更希望，能直接毀去穿越的通道。”他看着孟霏，“他希望，這世界，再無穿越者。”
孟霏張口結舌，“這能做到嗎？毀掉穿越通道。”随即反應過來，“衛逸他，知道穿越通道可以讓我回家？”
普智眉眼間帶出了愧疚，卻依舊道，“是的。”
孟霏腦子裏跟被人砍了一刀似的，嗡地一聲，難受地厲害。
“他知道……”
接下來，普智還說了很多：“衛施主如今提出要修改我玄門典籍教義，不乏想要窺探我玄門秘密之心，但此乃我玄門機密，絕不可能。夫人，衛施主待您極重，只要您能幫我玄門此事，我必助夫人回家……”
但孟霏已經什麽都聽不下去了，她只知道一件事。
衛逸那個王八蛋早就知道她可以回家，他不但沒有告訴她，還瞞着她，還想要她乖乖呆在家裏……
這混蛋！
孟霏蹭一下站了起來，喊了周然：“帶我回去！”她面容扭曲，狠狠捏拳，她要宰了衛逸那王八蛋！
至于普智……
“這交易，我跟你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