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浮生黃粱(二)
面前明明空無一物,西門吹雪卻連一步也邁不出,這決非人力所為,背後傳來一陣勝過一陣的牽扯感,他轉過身一看,小團子已被奶娘抱着漸行漸遠。一股巨大的力量将他往哪個方向扯,有那麽一瞬間他幾乎無法控制自己的身體,這種受制于人的感覺!西門吹雪面色更沉,看來他似乎是和李尋歡綁在一起了。
冷香小築:
西門吹雪站在房內,他周遭三米內的空氣幾乎凍結,但房間裏唯二的兩個人卻一點也感受不到。
小尋歡被奶娘放在床上,乖乖任她解開自己的外襖,然後用錦被嚴實的裹好。奶娘小心的避開他手上的傷口,心疼不已的問道:
“小少爺,還疼嗎?”
小尋歡搖了搖頭,低聲道:
“奶娘,對不起.....”他指他擅自跑開這件事。
“小少爺這麽說就是折殺奴婢了,本就是奴婢的失職,小少爺切不可往自己身上攬。”她照顧這孩子多久怎能不知他有一副怎樣的軟心腸,這在一般大戶人家得有多稀罕,她搖了搖頭,輕柔的拍着他的背脊,哄着他進入夢鄉,眼神說不出的疼惜寵愛。也是幸虧李家人口簡單,大家族的腌臜幾乎沒有,李尋歡能養成這樣,這一點确實功不可沒。
眼見小尋歡已經睡熟,奶娘輕手輕腳退開,先是撥了撥爐子裏的炭火,這炭選的是上等的無煙碳,沒有絲毫煙塵不說且高溫耐燒,感受了下确保屋子裏溫度宜人,奶娘又把窗戶開了一絲縫隙通風,然後才蹑手蹑腳退出屋去。
西門吹雪無聲嘆了口氣,他剛剛确實遷怒了,可這小團子壓根不知道自己的存在,這怒氣來得實在白費,他估測了下,自己最多能離開李尋歡三丈遠,多了又會被扯回來,也不知這種情況要持續多久。西門吹雪走到床邊,小家夥睡的正香,臉蛋紅撲撲的,小嘴輕微張合,看得人心不禁一軟,他不自覺放柔了氣息,盡管這其實并無影響。
床很大,小團子個頭小只占了一小塊,西門吹雪索性不客氣也占了一塊地,他靠着床柱,這位置剛好可以透過窗隙看到屋外的梅林,放空思緒在腦海中演練劍法,亦如同他過去閑暇時候的做法。
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西門吹雪被一陣動靜驚醒,不知何時他竟然睡着了!這不禁讓他心緒有些複雜,還好身邊是這小家夥,如果是別人那就太危險了。此時門外進來一個年輕的侍女,大約二九年華,青春靓麗,小尋歡也醒了,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看了看來人,含糊的叫喚了一聲:
“紫玲姐姐。”
原來這就是紫玲,确實到了該嫁人的年紀,長得不是頂漂亮,卻有一股溫柔的氣質,也是清秀可人。她看着李尋歡笑着道:
“小少爺醒啦,快到晚膳了,現在可會肚餓,要先吃點什麽東西墊一下?”說着一邊上前服侍他穿衣。
“水晶棗糕和玉皮梨酥。”小家夥來了興致,笑眯眯沖着紫玲撒嬌道。
紫玲莞爾,輕點了點他的小鼻子道:
“你哦!仔細夫人知道,淨吃這些糖食、”
“姐姐才不會告訴娘呢!”小尋歡笑的有恃無恐。
紫玲失笑,将他身上最後一顆紐扣系好,整了整他的小襖,突然嘴角笑意一凝,道:
“小少爺,這手怎麽了?”
“唔,不小心摔着了。”
“诶,怎麽這麽不小心呢,”說着抓過那只受傷的手,輕輕呼氣,問道:
“還疼嗎,藥上過了吧?”
“不疼了,姐姐別擔心......”小家夥含糊着,然後打着商量道:
“姐姐別告訴娘,好不好。”
“小少爺說的是這手,還是糕點呢?”看他沒打算細說的樣子,紫玲也不欲多問,小少爺人雖小,但多少有分寸,還好沒什麽大礙,卻也有些生氣他的不當心,也不知當時是誰在看護他的。
“都是,姐姐最好了。”小團子笑得一臉讨好。
“好呀,小少爺這是恭維我呢,那等糕點端上來以後記得還得把藥喝了。”
一聽這話小尋歡臉上的笑容一僵,苦着臉道:
“還有藥啊.....好苦。”
“良藥苦口,等冬天過去就不喝了啊,乖。”這麽小的孩子就得喝這麽多藥,她也很心疼,不過心疼歸心疼,藥是不能省的,她只能多縱着他一點,任他撒嬌任他耍賴一陣。不過這一點後來也沒了,不知哪次不小心透露給他說這藥煎起來很麻煩,然後就很少聽他耍賴不喝了,她知道這是小少爺懂事不想多勞煩別人,但就是太懂事了反而讓很多人心疼。看他每次皺着眉頭和鼻子咕嚕咕嚕把藥喝完,紫玲倒寧願他還能多耍賴一陣子,要不幹脆就不喝了,就像平常小孩子一樣,也不要他這麽小就知道這樣體貼別人。都說會哭的孩子有糖吃,那李尋歡估計就是那最沒糖吃的小孩。
“哦。”李尋歡悶悶的答道。剛剛又甜點吃的開心都淡了幾分。看他這樣紫玲更不是滋味了,柔聲安慰道:
“我的好少爺,再加一碟金絲糕怎麽樣,保證不告訴夫人。”
“嗯!”李尋歡大大的點了點頭,看樣子好像高興了點。
紫玲松了口氣,撫了下他微卷的發絲,起身道:
“那小少爺乖乖呆在這等姐姐一下哦。”見李尋歡答應,她轉身出了門。
轉眼屋內又剩李尋歡一人,當然沒人看得見的西門也是在的,李尋歡坐在床上抱着被子,呆呆的望着窗外,安靜的模樣實在和一般孩子相去甚遠。西門吹雪暗自皺眉,這樣年幼就要與藥石為伴,身體是出了什麽毛病?看他不折騰不哭鬧,溫溫潤潤的模樣反倒叫周身的人更難受,到希望他能再折騰點的好。
沒多久紫玲就回來了,端着一個托盤,上面擺着好幾碟東西,可李尋歡卻只注意到中間那碗黑黢黢的湯汁,只覺得還沒喝什麽嘴裏就先苦了,有些小心翼翼的看着,好像在看什麽妖魔鬼怪似的。紫玲看他這副如臨大敵的模樣,真是好笑又心疼,溫柔地笑着走進,先端起藥汁,拿了小勺試了試溫度,道:
“現在溫度剛好,趕緊喝了再吃點糕點沖沖味道。”
“恩,可以先吃一片金絲糕再喝嗎?”小尋歡目光有些游移。紫玲其實很想答應,但是:
“先吃糕點的話等會就會覺得要更苦了。”
小尋歡想想也是,嚴肅着小臉端過碗來,小手一擺表示不要人喂,開玩笑這樣喂不知道得苦多久。只見白生生的兩只小胖手端着比兩手加起來還大的搪瓷碗,利落的往嘴裏湊,咕嚕咕嚕,只可惜嘴太小,喝了兩三次才喝完。等最後一滴藥汁從碗裏消失的時候,小尋歡幾乎快吐出來了,小臉皺成一團,直到紫玲塞了小塊棗糕到他嘴裏才好些。看他痛苦的模樣紫玲擔心地問:
“還好嗎,小少爺?”
小尋歡努力将口中的棗糕咽下去,聽到紫玲這麽問,“哇”一聲的撲進她懷裏,嗚咽着道:
“嗚嗚,再也不喝藥了......”
紫玲順勢攬住他,拍拍背,嘴裏不住說:
“好好好,再不喝了,以後誰在叫小少爺喝藥,姐姐幫你趕他走。”
小尋歡埋在她懷裏悶悶的點頭。西門吹雪在一旁看着,覺得這才該是一個孩子正常的反應,安靜懂事什麽的,還是大一點再說吧。
小尋歡埋了好一會兒,紫玲幾乎快以為他睡着了,卻見他突然直起身,眼角還有些發紅,然後一臉正經道:
“金絲糕,水晶棗糕和梨酥。”感情沒忘一直惦記着。
紫玲瞅他這模樣還以為有什麽大事要說呢,沒想到是這茬,冷不丁撲哧笑出了聲,道:
“沒忘沒忘,諾。”把一邊的碟子端過來。
小尋歡吃的包口包嘴一臉幸福,看得一旁西門吹雪也不禁和軟了眼神。糕點倒也不多,解解饞足夠,畢竟等會還得吃正餐,否則吃苦的還是這小家夥。等他把碟子裏的糕點解決完畢,紫玲在一旁順勢遞上一碗清茶拿來給他漱口,這茶用的是她家鄉的秘方,對孩子的牙齒很好,否則她也不敢這麽由着他吃。
等吃完糕點,小尋歡像想起什麽似的對紫玲說:
“紫玲姐姐,剛剛我不是認真的....”
“嗯?”紫玲不明所以。
“我說再也不喝藥的事。”小團子也知道要等自己不喝藥不知得要多久,但起碼最近是不可能的。
“怎麽啦?”紫玲柔聲問道。
“我這樣任性不好,”小尋歡說得一臉認真,“娘說過,世上還有很多孩子病了連藥都沒得喝,我喝了還有甜點吃,已經很幸福了,再強求就是不懂事了。”
這是他娘以前哄他喝藥的時候告訴他的,紫玲聽得只覺得心酸。夫人本是怕把少爺養成耽于逸樂纨绔才給他說這些,沒想到效果好太過了,誰知道這人生來竟一副悲天憫人的心腸,不過這樣的年紀,就這般苛求自己。如果夫人知道了這結果,只怕也悔不當初,不該給這孩子說這些。
“小少爺已經很懂事啦,所以任性一點沒關系。”
李尋歡搖了搖頭,還待說什麽,就被紫玲一把摟住,親了親額角,止住了他接下去的話,真怕自己一不小心就哭出來。她也怨過為何父母要把她賣人為奴,但卻沒有怨過自己在李園為奴,無論是嚴正的老爺,穩重的大少爺,還有溫柔慈愛的夫人,最重要的是懷裏她照顧的小少爺,都讓她感到溫暖,李園很好,她比天下許多和她同命運的女子要幸運太多。而後來她出嫁的時候李園作為主給她送上的心意更讓她感動不已,那時她也知道了小少爺手上傷口的由來,一時間心中湧出的酸楚和淚意這都是後話。
西門在一旁聽得又一次嘆氣,這家人是教養太好,小家夥教成這樣實在難讓人不喜歡,這小笨蛋肯定不知道,天下大多數孩子喝了藥總歸是會哭吵着找爹娘要糖吃的,也就這小家夥對這耿耿于懷心懷愧疚。
屋外梅花無聲的飄零,這一刻歲月溫馨的幾乎可以将人溺死。
冬走春來,萬梅謝盡,西門吹雪在李尋歡身邊一呆就是六年。六年足夠一個小肉團子長成另一個小肉團子,六年裏他将李園上上下下全走遍,當然是跟着小尋歡的,六年來他知道這小家夥先天不足所以常得與藥石為伴,這是富貴病,精貴着養着也沒什麽問題,以李家的家業當然養得起。當時他還可惜了許久,小尋歡有一雙很漂亮的手,這雙手握劍再合适不過了,他常常想如果小尋歡能看到自己,就一定教他習劍,可他到底看不見自己,而且他也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能狠下心讓他三伏寒冬仍舊練武。好在李松齡找了一個高手教李尋歡習武,雖說主要是內功心法的學習,但小家夥頑固要強的個性這時候就顯現出來了,非得堅持每日紮馬習藝,打好基礎,那段時間惹得園裏的每個人都心疼得要命,小團子每天都像下過鍋似的,讓李夫人一見到自己夫君就直接拿眼刀子招呼。
六年能夠改變什麽,它能讓一個冷硬的劍客對一個可愛的孩子心疼心軟,卻無法讓這個劍客放棄對劍的追求,每日清晨他都固定練劍,反正沒人看得到,只是地點從萬梅山莊變到了李園,沒什麽區別。
而就在這一年,李尋歡見到了他此生占據他生命最多的女人,他的表妹林詩音,現在不過也還是一個小女娃,比李尋歡還體弱,脆弱的像一只水晶娃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