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往事
陸川桓挑了一家美式餐吧,裝修氛圍都很好,吧臺後面是一整面牆的酒櫃,琳琅滿目。
樂隊已經開始唱歌,兩個人選了稍微遠一點的靠窗的位置,那裏相對安靜一點,方便他們說話。
他們點了披薩,炸薯條,燒雞沙拉,還有招牌牛肉塔可。兩個人都沒要雞尾酒,而是點了店裏特色的德式小麥啤酒,這種啤酒酒味清爽,入口就有明顯的香蕉和麥芽香氣,口感溫和。
“以前和東子他們來過。”陸川桓說,“那時候駐唱歌手是個很漂亮的小姑娘,東子老是過來看她,但就是沒那個膽子去要個微信。”
夏楊下意識往舞臺方向看過去,現在主唱是個大老爺們,寸頭,是很有攻擊性的那種長相。
“最後要到了嗎?”夏楊問。
陸川桓搖搖頭:“沒有,那個歌手突然有一天就不來了,東子還難過了很久。”
“下回再有這種事,我去替他要。”夏楊看起來是在替東子遺憾。
“我那時候也說要替他去要,他非說我長得太帥,人家見了肯定只想着我,對他就沒興趣了。”陸川桓笑了笑,“你也長得好看,人家沒準就喜歡你這一款。”
夏楊跟他碰杯,坦坦蕩蕩地講:“我還真跟主唱談過戀愛。”
陸川桓的酒杯都遞到唇邊了,聽了這話一頓,他又放回桌子上,問他:“留學的時候嗎?”
夏楊點點頭:“常去的一個酒吧的駐唱,中美混血,我玩游戲輸了被罰去要他的facebook,就這麽認識的。”
“你談過多少戀愛?”陸川桓看起來漫不經心的,但其實他特別在意。
夏楊托着臉,他有張讨巧的皮相,總讓人覺得他是父母口中那種別人家的乖孩子。
“陸哥你別想的太誇張啊。”夏楊笑起來,“剛到紐約的時候,因為性向的問題,那時候比較迷茫,那邊又開放,談了幾個都不長久。後來才遇到的Leonard,就是那個主唱,他是談的最久的一個,一年多吧。”
“為什麽分手啊?”陸川桓把沙拉拌好,把叉子的尾端朝向夏楊。
“因為他跟我求婚了。”夏楊喝了口酒,嘆了口氣,“聽起來是不是很奇怪?”
陸川桓看着他,搖了搖頭:“這沒什麽。”
“我發現你特別看得開。”夏楊笑了,昏暗的燈襯得他眼睛好亮。
“謝謝誇獎。”陸川桓跟他碰杯。
“小時候算命,那個江湖騙子說我是個薄情郎,所以注定漂泊。”夏楊喝酒上臉,眼角泛起一點薄紅,這讓他看起來有些寂寞。
“他跟我求婚我很害怕,我跟他說我不能接受婚姻,他說他可以等,Leonard是個好人,特別好特別熱烈的人,但我最後還是跟他分手了。”夏楊有點苦澀地笑了一下。
“他說雖然他的母親是中國人,他可以理解中國人的含蓄和不坦白,但他無法理解我為什麽會懼怕感情。他說對他來說,感情是很簡單的東西,喜歡就在一起,沒感情就分開,離不開的那個人是愛情,婚姻就要找那個愛情。”
“我很羨慕他。”夏楊嘆了口氣,感慨着,“人真奇怪啊。”
陸川桓靜靜地看着他,他喝了一口酒,用薯條去蘸番茄醬,很平淡地說:“我不知道我媽媽是誰,她生下我之後就不見了。”
“她和老陸是在深圳認識的,那個時候他們都很年輕,年輕到負不起一個孩子的責任。我小時候問他,為什麽我沒有媽媽?老陸那時候還騙我說媽媽總有一天會回來。”陸川桓笑了笑,看起來已經不在意這件事。
“後來我長大了一點,也明白了一些事,反倒是我在配合他表演。那時候我會偷偷翻老陸的相冊,然後猜測,這裏面是不是有哪個女性,就是我的媽媽?”
夏楊一時之間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所以我也很清楚,這件事對我的影響很大,我一直覺得特別對不起林藝,我們的婚姻太沖動了,我總是在想,如果沒有桐桐,林藝最後可能也不會選擇我。”陸川桓的手搭在酒杯上,他的手指修長,骨節分明,指甲修剪得十分整齊,手腕上戴一塊牌子很普通的手表,看起來賞心悅目。
“其實我是個很普通的人,也有很多缺點,不太會為他人考慮。”陸川桓很坦誠地說,“我和林藝吵過很多次架,最後吵得都覺得沒勁了,愛情不該是這個樣子的,其實林藝比我理智得多,現在想想離婚是必然的,只是委屈了桐桐。”
“Leonard跟我說,童年和青少年時期發生的事情,會決定後來幾乎所有的事情。”夏楊看着他,“你看,你是因為母親的缺席,她的不負責任,所以你很有責任心,甚至有時候過度。我則是因為爸媽離婚,懼怕婚姻,所以Leonard跟我求婚,我會害怕地逃掉。”
陸川桓慢慢地笑起來,他實在英俊,連眼角皺起的細紋都是錦上添花。
“那怎麽辦呢?”陸川桓神情有些無奈,笑容看起來苦澀,他又重複一遍,“該怎麽辦?”
夏楊很潇灑地舉起酒杯,做作地用一種宣告的語氣說:“那就讓它過去!”
陸川桓被他逗笑,然後也舉起酒杯跟他碰杯。
音樂聲裏就混進了玻璃杯親吻在一起的清脆聲音。
“我爸被我拖累了,我媽生下我之後不告而別,我爸為了照顧我才從深圳離開回到重慶。”陸川桓說,“他應該是嘗試找過她的,但一直沒有音信,我結婚之後老陸才跟我談起這件事。”
“你爸爸是個很值得敬佩的人。”夏楊說。
“他本來可以有完全不一樣的人生的,所以大了之後我就沒看過那本相冊,我不再在意我的母親是誰了,她或許沒有成為母親的準備,但她真的太自私了。”陸川桓笑笑,他已經三十二歲,小時候的遺憾和委屈淡得都看不見了,他很清楚,許多事沒必要執着。
人生路上,失去才是常态,當年他以為林藝會一直像剛開始那樣,只知道跟在他身後打轉,但後來林藝也跟他說算了,她無法忍受跟他一起生活了。
隔了這麽久,他才想起他和林藝領證之後去見陸銘,吃完晚飯他把林藝送到小區門口,幫她打了車,等林藝上了車才折返。
寧茜要去接凱凱補習班下課,所以也出了門。等陸川桓回去,只有陸銘在等他。
陸銘準備了酒,對他說:“我們再喝一點。”
陸銘酒量很好,之前在深圳當走穴歌手,夜總會少不了要陪客人喝酒,是這樣練出來的。
後來回了重慶,喝酒變成了排遣。
但有一次陸銘因為喝酒忘記去接陸川桓放學,陸川桓等了很久沒等到陸銘,直接自己悶頭走回了家,到家見到陸銘一句話也沒說,只是把自己關在房間裏偷偷哭了。
那年陸川桓才上小學三年級。
這件事之後,陸銘再也沒喝過酒,直到那天晚上。
“老陸嘛,看起來吊兒郎當的,其實特別可靠。”陸川桓感慨着。
“你挺像他的。”夏楊靠在椅背上,頭往後仰了一點。
“這是對我的褒獎。”陸川桓放松下來,他回憶起那天,後知後覺地說,“他可能從一開始就知道我會走彎路。”
那天陸銘有些沉默,喝了兩杯以後只是說:“林藝挺好的。”
其實陸川桓那段時間壓力很大,林藝的父母并不願意接受他,他因為想多賺點錢又換了很忙的工作。
陸銘第一次提起了陸川桓的母親,那天的陸銘浸在回憶中,看起來有些難過。
“她告訴我的名字大概也不是真名,我回到重慶之後,深圳那邊的朋友還在幫我找她,但最後也沒她的消息,估計是徹底離開深圳了。”陸銘說,“其實那時候我們根本沒有能力帶一個孩子,可能是被愛情沖昏了頭腦,最後決定要生下來。”
“我今天說這些并不是表示不贊成你的婚姻,只是兒子,人生是蜿蜒曲折的旅途,我們不能知道自己是不是拐對了彎,但如果拐錯了,我希望你也不要在死胡同裏自怨自艾。”陸銘拍他的肩膀,一共三下,間隔很久,像是沉默難言的叮囑。
“人生是要自己去經歷的。”陸銘這麽告訴陸川桓。
“老陸的故事告訴我,愛情并不能帶來幸福的結局,那加上責任呢?好像也不會。我明白得太晚了。”陸川桓慢慢地說。
“陸哥,你是在後悔開始嗎?”夏楊皺着眉。
陸川桓嘆了一口氣:“我覺得很難受,不是因為離婚,是我覺得我一開始就做錯了。”
夏楊一邊吃薯條一邊說:“我就不這麽想,雖然我和Leonard最後還是分開了,但我很高興我跟他能共度那段時間的。”
“其實你比我更通透。”陸川桓笑着搖頭。
“我做不到你這樣的,不然我也不會因為Leonard跟我求婚就害怕地跑掉。”夏楊沖他笑,“反正還是那句話,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
此時此刻,音樂的節奏變緩,樂隊剛剛演唱完一首比較溫柔的情歌。
時間漸晚,餐廳裏的位置都坐滿了,隔壁桌有個女孩起身,大大方方地去舞臺旁邊要主唱的微信。
“你很愛他嗎?”陸川桓問。
夏楊一怔,在他的印象裏,陸川桓是個分寸感和界限感都很強的人,所以在之前,他從未追問過夏楊的私事,偶爾跟羅羅他們聚會的時候提到一些事,陸川桓都會幫他岔過去。他們第二次見面看房的時候,陸川桓就很自然地繞開了他不想談論的事情。
夏楊把杯子裏剩下的啤酒喝光,眼睛眨了一下,露出一個有些勉強的笑容:“嗯,曾經是很喜歡他的。”
陸川桓自己也搞不明白為什麽會問夏楊這種問題,只是聽到答案的那一刻,他的心突然痛了一下。
因為那個女孩,所以樂隊的表演中斷了一會兒,那個主唱看着兇,人卻意外地溫柔,笑起來嘴角有個小梨渦,他對那個女孩說:“我請你喝一杯,微信就算了,家裏人會不開心的。”
貝斯手很活潑,嚷了一句:“我要告訴嫂子!”
女孩也很潇灑,她笑着說:“那你可不可以送我一首歌,畢竟此刻我失戀了诶。”
主唱說:“好。”
“《十七歲少女金色心》,送給大家。”
陸川桓忍不住去想,那一年夏楊去要Leonard的微信,是不是也是這樣子?
笑容甜蜜的好看男人仰着臉,大大方方地舉起手機問:“可以給我你的facebook嗎?”
陸川桓想,如果他是Leonard,他也是無法拒絕夏楊的。
在這一刻,沒來由的,陸川桓心裏有隐秘的嫉妒升了起來。
但這種情緒太怪了,陸川桓悶頭幹了大半杯啤酒,硬生生地壓住了。
主唱的聲音淌出來,落到人的耳朵裏聽起來很稠且重。
“就在溫柔的夜晚 此刻讓我們起舞 當愛來過 別放不下
和你溫柔的糾纏 從未到來的明天 只在今夜 想你一萬遍。”
陸川桓想,這個夜晚适合埋葬,他其實從未向他人吐露過關于母親的事情,或許夏楊也沒有跟第三個人表達過對曾經戀人的感情。
通常交換秘密會拉近兩個人的距離,但此時此刻陸川桓察覺到的這份親密,方向似乎有些跑偏。
他自己沒有發現,也很難察覺,但夏楊對于他來說,并不只是好友的弟弟,暫時的房客,也不是新交的朋友。
陸川桓沒有往深處想,也不太敢,過了這個夜晚,一切應該如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