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夜騎
拿到冰粉的時候夏楊突然有久別重逢之感,他離開重慶太多年,這會就像尋寶的人,在一點一點把很多記憶撿回來。
冰粉,鄉音,獨一無二的地形,都是很珍貴的東西,故鄉像是人身體的一部分,卡在骨與骨之間,你時常忽略它,但沒有辦法把它從自己身體裏剔出去。
夏楊感覺自己身體裏好像有一株月季花,在這個空氣裏都漫着火鍋味的地方,她蘇醒過來。
“夏楊?夏楊?”陸川桓看他愣在那裏,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夏楊這才回過神來,他的手墊在冰粉的塑料碗下面,手心一片涼,似乎要被黏住。
“在發什麽呆呢?”陸川桓笑起來,他笑得很溫柔,頭發有些亂,不安分的幾根随風完成半個圓,看起來像老電影裏那種角色,頂着一張成熟的臉,卻有一顆年輕的心。
吃完烤魚,三個人都覺得撐,所以慢慢地走回去當做消食。
這條街上擺攤的人很多,像個小型夜市,可惜他們晚飯實在吃得太飽,鹵菜的香飄萬裏也沒能打動他們,但還是買了個西瓜,一會兒可以回去挖着吃。
夏楊停下來買多肉,陸川桓站在旁邊看他和老板娘聊天,付完了錢陸川桓湊上來,神情懶懶:“啧啧啧,夏老師,殺價于無形啊,人家牌牌上寫着五塊錢一盆,你十塊錢買了三盆,很會過日子嘛。”
夏楊很受用地點頭,笑着說:“下次我幫你砍價。”
還有人裝了一籠兔子來賣,毛茸茸的一團又一團的白色,在夜晚的映襯下有些晃眼。
桐桐看到就挪不動腳,兔子的耳朵一抖一抖的,看起來格外可愛。
桐桐顯然很想要,但她抿了抿唇,拉着陸川桓繼續往前走,沒走幾步又控制不住地扭頭看,嘴裏還自言自語:“媽媽不喜歡小動物,媽媽不喜歡小動物。”
陸川桓被她逗笑,忍不住捏捏她的鼻尖,很寵愛地說:“實在想要爸爸給你買嘛。”
桐桐把頭擰了回來,目不斜視,噘着嘴說:“算啦,你工作這麽忙,小兔子會餓死的,我們不能買了卻不負責任。”
桐桐這時候說話像個小大人,陸川桓就揉揉她的腦袋:“我們桐桐很懂事呢。”
街角有家冰棍批發的小店,塑料燈箱上好大的字:一塊起批。
夏楊看到了,眼睛在上面停了很久,他記得小時候的夏天,他和母親也會來這樣的店裏買冰棍,他總是每個口味都要嘗嘗。
他發現自己回國之後,總在找這種老舊的存在,會拼上兒時記憶的拼圖一塊。
陸川桓想起之前夏楊請他吃的棒冰,所以就走進去,準備買點回去放在冰箱。老板娘遞了個籃子給他們,廉價的塑料籃子,像是超市裏購物籃的縮小版。
陸川桓對桐桐說,已經把她看透:“不準多拿,林藝會生氣的。”
桐桐立馬嘟起嘴巴:“就說是爸爸要吃,不行嗎。”
陸川桓給她拿了幾塊愛吃的,然後認真地說:“不行,不能說謊。”
然後他又招呼夏楊:“夏老師随便拿,我請客。”
夏楊看了半天,除了喜歡的那個菠蘿口味的冰棒,他又拿了幾塊随變放進去,說道:“我小時候很喜歡吃這個,好久沒見了。”
“哇,那這個冰棒豈不是好多好多歲了,是不是比我年紀還大?”桐桐戳戳冰櫃,一臉可愛地朝陸川桓看,“爸爸,那多拿幾塊這個,我請哥哥吃。”
“真會借花獻佛。”陸川桓碰了下她的額頭。
等他們三個回到家,樓道裏的聲控燈亮着,夏楊看見一個女人站在門邊,斜靠着牆,正在看手機。但他沒怎麽看清她的臉,只看見一個小而尖的下巴,被手機屏幕的光籠着。
“林藝?你怎麽過來了?”陸川桓一愣,桐桐下意識躲到陸川桓身後面。
“我來接桐桐回家啊。”林藝涼涼地擡臉看他一眼,表情很差。
說完才注意到旁邊還有個夏楊,她的臉這才松下來,問,“這是哪位?”
“夏楊,我朋友。”陸川桓介紹了一下,“這是這是林藝,我前妻。不要傻站着了,先進去吧。”
夏楊很有禮貌地沖林藝笑了一下,然後自然地拉過桐桐的手,輕聲說:“我們先進去。”
桐桐幫夏楊把冰棒塞進冰箱,她說得小小聲,神情有些擔心:“爸爸媽媽不會又要吵架吧?”
夏楊揉揉她的頭,安慰她:“沒事啦,你喜歡花嗎?哥哥帶你去陽臺看花。”
陸川桓給林藝倒了杯水,然後問她:“你沒看微信嗎,我不是說今天讓桐桐睡我這裏,明天我再送她回去嘛。”
“我女兒,我不能過來了?”林藝抱着胳膊,神情有些不耐煩。
“我可不是這個意思。”陸川桓聳肩,有點苦口婆心的樣子,“我這不是看你今天和她吵架了,小孩心頭又存不住事情,過一夜就好了嘛。算了,你要接她回去就回去呗。”
礙于桐桐和夏楊這會都在,有些話,陸川桓沒繼續說,只是眉頭皺着。
林藝也不管他,徑自走到桐桐身邊:“桐桐走了,跟媽媽回家。”
桐桐顯然有些不太情願,但也沒敢說什麽,腦袋上跟罩了朵小烏雲似的。
陸川桓把她們送出去,告別的時候摸摸桐桐的頭:“好啦,爸爸下禮拜接你去玩好不好?給爸爸笑一個。”
桐桐這才看起來開心了一點。
陸川桓沒直接回去,他從口袋裏掏出煙來,走到可以望得見外面景象的那個樓梯轉角,站在那裏沉默地抽一支煙。
晚上的長江看起來比白天熱鬧,兩江夜游的游輪在江上走,燈光紮進人的眼睛,讓人覺得絢麗過頭。
等到他抽完煙回家,夏楊已經把那三盆多肉擺好了,他聽見動靜擡起頭,很可愛地沖陸川桓一笑:“陸哥,你來看,裘德開花了。”
陸川桓看到那朵黃色的花,很圓潤的一朵,花瓣層層疊疊,甜香的氣味彌漫開,和夏楊之前描述得一模一樣,是很好聞的果香。
夏楊像個邀功的孩子似的,就這麽亮着眼睛看他。
陸川桓突然覺得放松下來,他覺得好奇怪,夏楊身上好像有一種讓人安心的力量,在這個時候十分恰好地給了他一點安慰。
夏楊聞到陸川桓身上的煙味,他站起來,提議道:“陸哥,出不出去騎車?”
陸川桓一愣:“現在嗎?”
“是啊,平時你工作這麽忙,今天有空,不如一起。睿哥有認識的朋友可以借到車。”夏楊沖他眨眨眼睛,“怎麽樣?”
陸川桓覺得自己沒有什麽理由拒絕,而且他大學的時候也很喜歡騎行,是個很不錯的放松方式。
所以他們出了門,去張睿朋友的店裏拿了車,朋友跟他們聊了兩句,建議他們過黃花園大橋,走北濱路,沿着嘉陵江騎,再從石門大橋過江到達沙坪壩,最後再從沙濱路騎回渝中。
陸川桓聽完就笑了:“這也太遠了,少說有二十公裏。”
“風景是很不錯的,夏楊剛剛回來,你這不是可以帶他好好逛逛重慶嘛。”朋友說。
“放心啦,我們沒問題的。”夏楊做了個打氣的手勢,像個元氣小人似的,他回頭沖陸川桓笑起來,“陸哥,你行不行啊?”
陸川桓感覺被輕視了似的,勝負欲一下子起來了,他推着車,故意把咬字加重:“我大學的時候成都到重慶都騎過的好不好?”
夏楊趕緊追上去,他笑得輕快,身上的白T被晚風吹得鼓漲,他骨架又細,遠遠看上去簡直像個清瘦的高中生。
陸川桓發現夏楊喜歡淺色系的衣服,這讓他看起來比實際上要年輕很多,會有一點青澀的稚氣。
夜晚的重慶燈火璀璨,高樓林立之下,這種繁華讓人目不暇接。昨天下過一場雨,把暑氣洗掉不少,晚風吹過來擦着皮膚還有點冷意,陸川桓這才意識到夏天真的快要結束。
夏楊騎車的速度很快,弧度漂亮地弓着背,像只敏捷的小豹子。陸川桓舒了口氣,他決定要好好享受這個夜晚,忘掉現實裏的種種糟心事,只讓燈光和涼風做他的陪客。
回程的時候他們在路邊停下,在24小時便利店買了兩瓶可樂。
已經過了十一點,大部分的高樓熄了燈,這才有一點屬于夜晚的昏暗蓋下來。城市變得安靜了一點,似乎能聽見江水草木的呼吸聲。
他們碰了碰瓶子,夏楊的眼睛彎起,誇了一句:“陸哥你可以啊。”
陸川桓也笑:“你也很厲害嘛,上坡都騎這麽快。”
“感覺重慶變化好大啊。”夏楊把胳膊撐在欄杆上,東看看西看看,他整個人的狀态都很放松,“我記得我上次回來,千厮門大橋才剛剛通車。”
“那是很久了,下次帶你去來福士耍耍。”陸川桓指了指遠處的幾棟樓,“就在那裏,開業也沒多久。”
“我總覺得我跟重慶有時差。”夏楊喝了一口可樂,“我好像永遠停留在她上一個階段。”
“這話是不是聽起來很怪?”夏楊眯起眼睛,但沒有笑。
“沒有很怪。”陸川桓看着他,神情很溫柔。
“我出國以後,基本每年只有過年才會回重慶,後來知道我爸媽原來早就離婚,我一時沖動跟我爸出了櫃,那個年就在醫院裏過了。”
夏楊趴在欄杆上,說完這段話靜了一會,又轉頭看陸川桓,“陸哥,我其實是喜歡男人的。”
陸川桓也看他,他的表情很平常:“喜歡男人就喜歡男人,沒什麽大不了。”
陸川桓的态度讓夏楊有一種松了口氣的感覺,他聽見陸川桓低沉又和緩的聲音:“夏楊,你喜歡誰都不要緊的,這是你自己的人生啊。”
夏楊把臉藏進臂彎裏,覺得心裏很柔軟。
“還有你父母離婚的事情,你也別太在意了,這不是你的問題。”陸川桓的手大而溫暖,他輕輕摸了摸夏楊的頭發。
“可如果不是因為我媽得留在重慶照顧我,她就可以跟我爸一起去廣東了。”夏楊悶悶地說,聽起來有些沮喪,“從小到大,大家都說我聰明,所以我也仗着這份聰明很任性,一直學不會照顧自己,也一直讓家裏人操心。”
陸川桓安靜地聽着。
“後來我學會了怎麽照顧自己,才發現一切來不及。而且我也挺對不起我爸的,當時就是故意想氣他而已。”夏楊覺得喉嚨裏堵着什麽東西,他本來沒打算說這些的,他提出要夜騎也只是因為覺得陸川桓心情不好想幫他轉移注意力,結果現在成了陸川桓在安慰他。
“夏楊,但不圓滿才是人生啊。”陸川桓望着江對面的高樓,昏昏的夜色把他的眉眼都襯得溫柔,他很平和,“不用覺得自己差勁。”
夏楊側過臉看他,陸川桓的劉海有些長了,細碎的發梢蓋住了一點他的眼睛,讓他看着有些落拓。
陸川桓轉過來和他對上視線,眼睛落下溫柔的弧度:“現在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