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逃出天堂島(八)
翻過這一頁,航海日志就變成了徹底的空白。
莊疊合上筆記本:“信上的字體和最後幾頁是一樣的。”
那是一種極端興奮狀态下龍飛鳳舞的字體,充斥着連筆和錯誤的拼寫,紙面被弄上了東一坨西一坨的墨水,要仔細辨認才能勉強理解所書寫的內容。
宋淮民問道:“是求救信嗎?”
“不是。”莊疊搖了搖頭,“是一摞邀請函。”
所有的收信方都空着,無法判斷這些邀請函究竟是寄到什麽地方去、寄給什麽人。
信的內容看起來很尋常,卻又有種令人沒來由感到詭異的亢奮。
船長在每封邀請函裏滔滔不絕地熱情分享着在天堂島的見聞,分享着這座島上的豹子、巨獅和狼群,他聲稱自己已經和這些猛獸相處得十分融洽,并且徹底适應了一個人在島上的生活。
邀請函的結尾,船長還邀請了“所有收到邀請函的朋友”來天堂島做客,他會帶着朋友用最熱情的方式招待……
看着那些越來越瘋狂混亂的字跡,宋淮民背後莫名生出濃濃寒意:“怪瘆人的,這個人瘋了?”
“很簡練的總結。”
淩溯點了點頭,他放下那些皺巴巴的信紙:“這人個由于長期水電解質失衡和累積的精神壓力,或許還有某種藥物的共同作用,陷入了一種極端欣快的谵妄狀态……”
宋淮民:“……”
因為莊疊還在記筆記,宋淮民甚至分不清這個人是在嘴欠還是認真回答:“你是在開嘲諷嗎?”
“當然不是。”淩溯非常坦蕩,“‘瘋了’可以很準确地概括這位船長後期的狀态。而我說的那一大堆,只是為了讓我在小莊面前顯得很厲害。”
“……”宋淮民腦仁生疼,擡腿把淩溯踹開,蹲下去找子彈的彈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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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招對莊疊顯然非常有用,他正信服地把最後幾個字認真記下來:“或許不只是船長。”
莊疊收起筆:“這艘潛艇上的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地共同編織了一場幻覺。”
宋淮民正把骷髅擺到椅子上,聞言愕然:“這種事能做到嗎?”
莊疊點了點頭,把本子向前翻了幾頁,找到之前的筆記:“把每個人的意識理解成一座島,這些島嶼生長在海床上,在海的深處彼此相連。”
——催眠一群人要比催眠一個人容易。
無理由的群體性狂熱和盲目似乎永遠都在發生,而被困于海底的、封閉壓抑的潛艇內部,又成為了這種“幻覺傳染”最合适的溫床。
“9月9號的時候,關于時間的概念就開始在艇上變得模糊。之後的日期完全由開燈和關燈的次數決定,也就意味着後面的日期全部存疑。”
莊疊說道:“我懷疑這艘潛艇根本撐不了這麽久,而後面的日期變化加快,其實是因為開燈和關燈的行為變得越來越頻繁。”
“日志上的21號這天,他們再一次決定關掉燈,這之後一定發生了什麽——被一筆帶過的船員內部糾紛和‘清掃’後,艇上的人數開始銳減。而剩下的人必須面對一個選擇:是否要加入這場帶給所有人解脫的幻覺……”
“不存在的日期、不存在的艇內人數。”
莊疊伸出手,按上那本航海日志:“結合這些思路,我們基本能整理出另一個版本的故事。”
在這片充斥着絕望的空間內,船員們的意識逐漸開始崩潰。
再又一次為了節省能源不得不短暫關掉照明燈的黑暗中,逐漸開始有人陷入幻覺,并信誓旦旦地聲稱潛艇早已經修理完畢,随時都能起航,而眼前如同噩夢般的一切才是惡魔制造的夢境。
船員之間發生了激烈的沖突。
連續幾場沖突的結果,不願意相信這種幻覺的人被盡數“清理”掉,燈被重新打開。
能源和氧氣正在逐步耗盡,但已經沒有人在乎這件事。
“可以确認船長參與了清理行動,他也許是被脅迫加入這場集體性幻覺,也可能他本人就是這場幻覺最初的發起者——但到了這一步,這些已經不重要了。”
莊疊走到書桌前:“在9月30號,他用僅存的最後一點理智寫下了最後一篇真實的日志,然後徹底陷入了谵妄,再也沒能真正清醒過來。”
在這場幻覺中,他們駕駛着已經修好的潛艇一路前行,最終到達了天堂島。
他們把深海的獵食性魚類當作猛獸,把水草看成是茂密的叢林。所有人都堅信潛艇已經再次航行過了遙遠的距離,即使腐食性的囊蝦群、盲鳗和浮游生物已經在附近徘徊。
“船長坐在書桌前,打開抽屜。”
莊疊拉開左側抽屜,裏面果然多出了一堆針管:“這裏放着致幻劑,一直支撐他們不脫離幻覺的東西……”他挨個拿起來檢查了一遍,“全是空的,船上的致幻劑已經用完了。”
恐怖的現實與美好的幻想不斷交替,船長的意識時而沉浸在豐盛的宴會上,時而又回到冰冷殘忍的深海潛艇,這種錯亂帶來的絕望成為了壓垮他的最後一根稻草。
最終,船長決定去看看那片“神秘的森林”。
不斷閃回的現實中,他決定讓所有人解脫,關掉了全部的制氧機。
如果可以不帶着礙事的身體就好了。
船長把《神曲》放回抽屜,他虔誠地祈禱,全心全意地相信那本書中描繪的是靈魂即将經歷的世界。
發覺異樣的船員們用力拍着門大聲叫喊,船長的思維卻已經陷入徹底的混亂。他鎖上門,找到了自己的手槍,那裏有一顆子彈。
他熱切地注視着那片森林,張開口,吞下冰冷的槍管……
“他坐在椅子裏面,子彈直接穿透了顱骨,最後打在了屋頂上。”
宋淮民擡起頭,用手電照了照。
他在天花板上找到了燒灼痕跡和一個彈孔,角度和位置都十分刁鑽,如果不還原整個過程根本不可能找到。
現在已經解開了大部分謎題,但宋淮民依然有件事想不通:“這種傷勢瞬間就可以斃命,他是怎麽把槍放回抽屜裏的?”
“他自己放回去的。”淩溯說道。
宋淮民被這句話引得背後涼了涼,神色微變:“自己放回去的?!”
“放心,不是鬧鬼。”
淩溯架住莊疊的胳膊,把人端起來,整個戳到副隊長面前:“你看,小莊的頭發還是小卷毛。”
宋淮民:“……”
淩溯打開面板,在團隊通訊頻道留了兩條訊息:“小莊猜對了,這個夢域非常特殊——它是瀕死夢域,也可以叫‘走馬燈’。”
宋淮民忍不住皺緊眉:“瀕死夢域……你是說我們就在這個船長的夢裏?”
莊疊點了點頭:“但他不能算是夢主,因為他自己也被夢域困住了。”
大多數情況下,人腦的臨終活動會更傾向于自身的記憶檢索——可這艘潛艇的船長,卻在最後一刻陷入了無法自拔的幻覺與現實的糾纏。
這種沖擊造成的封閉,将他的意識永遠困在了這片無法逃脫的瀕死夢域中。
船長忘記了自己的死亡。
他去了那片森林,見到了裏面的猛獸,在島上快樂地生活了一段日子。
他回到房間,把沒有子彈的槍放回抽屜,以一種狂熱的态度不停寫着信。
他把寫好的邀請函裝進信封,不滿意的就直接劃掉。他要邀請所有沒來過天堂島的人來這裏做客。
船長熱情地歡迎每個來訪者,放出猛獸招待進入森林的人,給願意來到潛艇的客人貼心地附上路線和保險箱密碼。
而來到船長室,成功打開保險箱尋寶成功後,主人就會親自出現,熱情地邀請客人參加宴會……
“等一下。”
宋淮民忍不住打斷莊疊的解釋,指了指淩溯:“‘熱情地邀請’指的是掐着客人的脖子,不去就直接擰斷嗎?”
淩溯咳了一聲,看着投入地用力比劃着動作的副隊長,摸了摸莫名發涼的脖頸:“……可以這麽理解。”
要解釋清楚這件事,就又要繞回來,怪有些人腦子控制不住想太多了。
他們在這片夢域中的一切所見,都是由認知所決定的。
如果是一群收到邀請函、沒有多想就來參加宴會的客人,自然會看到一艘修繕完好的潛艇。
客人會在保險箱裏發現主人精心準備的小禮物,這是一個別出心裁的驚喜。
随後,風度翩翩、熱情好客的船長就會大笑着忽然出現,親自邀請客人在宴會上盡情享樂。
完成這個流程,從船長室出去,就可以看到客廳裏擺好了豐盛的宴會菜肴。
到處都可以狂歡享樂,應有盡有的牛排和新鮮蔬菜,還有大量可供暢飲的高檔酒水。
——只不過,因為當時趴在書桌上看信紙的淩溯腦海中想的是另一幅場景,所以船長出現時形象和風度稍微有了一點改動。
在這種改動下,他們後續所觸發的情景也出現了一系列偏差……
“我們看到的才是真相。”莊疊忽然開口。
淩溯正在摘手套,聞言微揚了下眉,看向莊疊。
他仔細摘掉手套收好,垂下視線,用力揉了一把頭發,輕輕笑起來:“……對。”
他們的認知的确會改變這片夢域,但歸根結底,可以被“改變”的那些終歸是自欺欺人的幻覺。
在足夠冷靜和理智思考下,那個不容更改的唯一答案才是真相。
就像上一個夢域中,他們最終面對陳樂的母親時那樣。
不論夢境中存在多少幹擾,莊疊總能堅定清晰地保持住自己的主見,不會被任何人和事動搖誤導。
……這樣的小卷毛實在讓他覺得超級酷。
“既然這樣,事情不就簡單了?”
宋淮民忽然目光一亮:“按照莊疊之前的推理,那些人藏在不會掉血的安全的地方,不就是這兒了嗎?”
“森林裏太危險,挾持者的選擇只有帶着人質藏進潛艇。”他取出配槍,快步走到門口,“只要我們能制服那群匪徒,帶人質出去……”
淩溯搖了搖頭:“沒這麽容易。”
宋淮民剎住話頭,皺緊眉:“為什麽?”
“因為不是每個人都這麽酷。”淩溯走過去,拉開船長室的門,外面熱鬧的人聲已經隐隐傳進來。
他們的眼中,這艘潛艇依然破敗、陳舊、鏽跡斑斑,可在來參加“宴會”的客人們眼中,這卻是一個可以縱情狂歡的天堂。
“老宋,這是瀕死夢域,這裏的時間是近乎停止的。”
淩溯的神色嚴肅下來,他看着宋淮民:“你怎麽确認,他們究竟在這裏停留了多久、還記不記得什麽才是現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