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不存在的公寓(七)
莊疊試着向前走了一步。
腳下的觸感冰冷滑膩,似乎一不小心就可能滑倒。他又繼續走了兩步,在快要通過第一個隔間時,不得不停了下來。
不知什麽時候,地面竟然也變成了糾纏的黑影和肉塊。那些混合物緩慢蠕動着,攀纏住莊疊的腳踝,讓他一直在向下緩慢陷落。
按照目前的下陷速度來看,如果莊疊選擇繼續向前走,恐怕到不了這條長廊的一半,就會被地面完全吞沒。
……
與此同時,在長廊的另一頭,正要回去的宋淮民也被淩溯拉住。
由于是從夢境的盡頭向回折返,異變并沒有發生,宋淮民踩着的地面依然是堅硬的瓷磚。
可當他被淩溯拉着後退時,腳下的地面也同樣發生了變化。
通道盡頭陷落的速度甚至比莊疊所在那一端更快,宋淮民只是退了兩步,就再無法動彈,雙腿從膝蓋往下都被牢牢纏住。
淩溯的力道比地上的怪物更強橫,硬生生把宋淮民拖出來,兩人一起回到了初始位置。
宋淮民踉跄着站穩,看向莊疊的方向,心中也沉下來。
……到這一步,最後一幕的“規則”已經很明顯了。
可以通過這條長廊回到夢境中,可一旦想要從噩夢裏離開,就會被強制着拖住腳步,直到徹底陷落,和那些怪物融為一體。
他們兩人正站在潛意識的邊緣,夢境已經崩塌解離,無法再維持完整的“夢域”,邊界也随之消失。只要放棄折返,再喚醒個人錨點,就能順利脫離這場夢境。
可放棄折返,也就意味着要把莊疊一個人留在夢裏。
“老宋,你先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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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溯單手扶着他,視線落在通道的另一端:“找一個因為校園暴力休學的男孩,給他提供社會保護,把調查結果告知他的家長。學校是……”
盥洗室場景崩塌前,那件被洗幹淨的校服曾經出現在鏡中過,只是一晃就碎成了無數碎片。
淩溯停下來,在腦海裏重新拼起那些破碎的畫面:“Z市第三中學。”
宋淮民皺緊眉:“開什麽玩笑,把你們兩個扔在這,我一個人回去?”
淩溯仔細觀察着那些無處不在的眼睛,正在沉吟,想也沒想順口回答:“比起留在這,你還是先回去更有幫助……”
他說到一半,忽然反應過來,誠懇解釋:“抱歉,老宋,我不是說你留在這裏——”
“不用強調了!”宋淮民強行打斷,“找到他以後呢,我都要幹什麽?”
“幫幫他。”淩溯說。
宋淮民已經拿出筆記本,聞言停下記錄,擡頭看了淩溯一眼。
“雙保險,萬一這次脫離失敗,夢者的情緒和心理狀态越穩定,我們再嘗試脫離的機會就越高。”
淩溯想了想,又解釋道:“他失控的恐懼,你應該都清楚了,剩下心結應該就在這裏……絕望。”
“逃不出去的絕望,想逃跑就會陷下去,越掙紮陷得越深。”
淩溯看着那條吞噬人的隔間長廊:“黑影和怪物合作了。黑羊效應中有三類角色,無助的黑羊、持刀的屠夫、冷漠的白羊——即使被堵在隔間裏變成了影子,只要能找到其他的黑羊,就會選擇沉默旁觀,以免再次變成受害者。”
“一旦這種局面形成,‘黑羊’被選出來,就很難被再次打破。”淩溯提醒,“需要相關的社會幫助介入和幹預,否則以後還可能會不斷發生類似的事件。”
宋淮民沒有立刻開口,低頭記了幾行,才又問他:“你準備怎麽做?”
淩溯活動了下手腕和腳踝,原地做了兩個立定跳遠的準備動作。
宋淮民:“?”
他忙收起筆記本,一把扯住了淩溯:“就算現在的局面不太樂觀,也不至于這麽想不開吧?你看看人家莊疊……”
宋淮民一邊說,一邊擡頭看了一眼對面。
莊疊沒有繼續嘗試離開,已經退回到了原本的位置。
他正站在長廊遙遠的另一端,一邊活動身體,一邊用力做着擴胸和展臂運動。
宋淮民:“……”
和整體氣氛過于格格不入,宋淮民也忍不住覺得自己應該先走:“你們兩個要幹什麽,就在這熱身,等下一個下午四點鐘輪回重開嗎?”
夢境已經崩塌,維持夢境的強烈情緒也在洗衣服的課餘活動中逐漸淡化,下一場輪回究竟會不會發生都還無法确定。
如果不能順利離開,誰也不能确定接下來會發生什麽事。
宋淮民實在想不通這兩個人打算做什麽,看着另一邊正在廢墟裏翻找,已經拖出一根斷裂水管的莊疊:“你立定跳遠過去,他撐杆跳回來?”
“……也是一種方案。”淩溯挽起袖口,“如果這次沒成功,下次我們就試試這個。”
淩溯一邊說,已經一邊從那些漂浮在空中的、如同血月的紅色眼睛裏挑出了其中一對。
鎖定好目标後,淩溯又向前走了幾步,仔細丈量着距離。
“別亂動!太危險了,掉下去怎麽辦?”宋淮民終于看出他的打算,“你打算跳過去?!”
“對,那雙眼睛和其他的有細微的區別,我之前就注意到了,總覺得在哪裏見過。”
淩溯點了點頭:“就在剛才,我終于想起來,這是卧室那臺貓頭挂鐘的眼睛。”
每次整點報時,挂鐘的綠色貓眼也會亮起紅光。
這時候,它會張開嘴,把那個破爛的機械鳥吐出來。
“我一直在想,卧室代表保護,意味着他對安全和休息的渴望。”淩溯道,“可為什麽每次輪回開啓,作為肉團怪物核心的機械鳥最先出現的地點都是卧室?”
宋淮民還從沒想過這個問題:“确實……為什麽?”
“還只是個假設,真相要靠你們回去調查才知道了。”淩溯向後退了兩步,做好助跑的準備,“我更願意相信,這是他在潛意識裏,依然很想做到的一件事……”
他快跑了幾步,腳下驟然發力,跳進了那一片深灰色的空間裏。
……
另一端,看到淩溯采取的行動,莊疊也終于松了口氣。
他已經熱好了身,彎腰撿起那根斷裂的水管,試着掂了掂,然後直接拎在了手裏。
現在已經沒有不限電的吹風機專用插座,電鋸不能通電,暫時派不上用場。還好盥洗室沒有徹底崩塌幹淨,依然能找到一些趁手的小道具。
“想看我怎麽選……是崩潰、逃跑還是留下睡覺嗎?”
莊疊還是第一次正式進別人的夢作客,也不清楚自己說話對方是不是能聽到,索性也不等有沒有反應,一個人繼續念叨:“想象力有限啊小朋友,就只有這麽幾個選項,是不是太少了?”
莊疊拎着水管,重新走向漂浮的隔間,發現有靠近的觸手就一水管戳下去。
他只是個普通的幼兒園助教,準頭畢竟有限,但宛如叉魚般的豪放氣勢依然讓地面的怪物有些忌憚,蠕動着試圖躲開。
趁着這個機會,莊疊兩步邁到了隔間中間。
這個由黑影和血肉組成的“第七隔間”,乍一看上去依然是原本的樣子,漆黑壓抑、陰風陣陣,四面牆冰冷厚重,仿佛永遠都不可能逃得出去。
莊疊自言自語:“怪談裏說,有人在第七隔間跳樓了,所以有傳言說會鬧鬼。門被從外面鎖上了,你怎麽都逃不出去……”
莊疊舉起水管,敲了兩下牆壁。
根據淩溯的分析,這場夢的主人已經無法維持自身的理性,換句話說,對方和他們一樣,也被困在了這場夢裏。
這些因為情緒而崩壞的記憶碎片,已經陷入了毫無章法的混亂,連做夢的人也無從分辨真假,只能一直被裹挾在其中。
于是,整件事裏一個最顯眼的漏洞竟然始終沒有被察覺。
“我一直很奇怪。”莊疊問,“既然是跳樓,總該有個窗戶吧?”
随着這句話,整個空間都像是跟着微微顫動了下。
“你自己也忘了,是不是?”莊疊問。
在那場模拟夢境中,莊疊曾經在走廊裏砸碎過一次窗戶,那是夢境的“錨點”。
這座公寓并不存在,它的一切都是利用原有夢境的素材搭建的。也就是說,走廊那扇隐藏在牆內的窗戶,一定就存在于這場夢中,藏在某個還沒被注意到的角落。
“你不是故意忘記的。”莊疊站在隔間裏,“那次事件之後,當時的強烈恐懼就一直糾纏着你,怎麽都逃不出來。”
“在夢裏,那個隔間變得越來越恐怖,絕望也越來越深。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你發現你已經快分不清自己是做夢還是醒着……”
莊疊不斷用水管敲擊牆壁,分辨着每次的聲音:“你幾乎要忘了隔間裏還有一扇窗戶,那扇窗戶被絕望砌死了。”
人類經常會被記憶欺騙,反複的回憶導致記憶一次又一次被重新加工,最終連自己都相信了那就是真相。
沒有希望,逃不出去,反抗不被允許,一切努力都是徒勞無功……這些觀念被環境不斷強化,甚至讓受害者逐漸開始相信,這原本就是自己真實的想法。
“可潛意識還記得。”莊疊說,“這兒有一扇窗戶。”
玻璃被鑿碎的清脆聲音,陡然炸響在幾乎靜止的空間裏。
怪物扭曲着凄厲嚎叫起來。
貓頭挂鐘忽然響起刺耳的報時聲,機械鳥滾落出來,卻被一只手穩穩接住。
淩溯站在被灰霧隐沒的卧室,他朝莊疊笑了笑,将機械鳥一把塞回貓頭挂鐘的嘴裏,趁機把柳葉刀也送進去,徹底搗毀了挂鐘的報時機關。
“這兒也有一扇,這兒還有,這裏,這裏……”
莊疊徑直向前走。
不斷有黑影牽扯着血肉糾纏上來,他卻像是毫不在意,大步跨向下一個隔間。
他拎着水管,用力鑿穿每個隔間的窗戶。
明亮的陽光穿透灰霧,射在怪物猙獰醜陋的身體上,占滿了每一個裝滿了絕望的“第七隔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