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莊疊睜開眼睛。
房間安靜,融化的黑暗在空氣中緩緩流淌,陰魂不散的頭痛從太陽穴附近蔓延開。
莊疊嘆了口氣,抱着枕頭從床的一頭滾到另一頭,摸索着找到錄音筆。
“沒做夢。”
莊疊把臉埋進手臂:“運動,熱水澡,音樂,香薰,兩片藥……還是睡不着。”
重度失眠的症狀已經糾纏了他三個月。莊疊跑了不少醫院,藥物治療和心理治療輪番上陣,連偏方也用了不少,始終沒有明顯的效果。
一直保持着用錄音筆記錄自己睡眠狀況的習慣,莊疊重新放松身體,盡量保持深緩呼吸:“第九十七天。”
莊疊睜着眼睛,對着空蕩蕩的黑暗數了九百六十七只羊,終于還是忍不住坐起身,踩着拖鞋下了床。
“我很安全,我在我的卧室裏,穿着我最常穿的睡衣……九百七十二只羊。”
“溫度适宜,環境安靜。”
“這是我熟悉的環境,九百八十只羊。”
莊疊一邊錄音,一邊走到窗前,拉開窗簾:“一切都和之前一樣,什麽都沒變。九百八十九只羊,天還沒亮,窗外……”
莊疊:“……”
窗外的景色很難描述。
因為窗戶不見了。
莊疊對着空白牆壁站了幾秒,重新轉身回到床上,端莊地平躺下去,拉着被子沉穩蒙過頭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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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過了幾秒,莊疊一把掀開被子跳起來,打開錄音筆上的手電筒。
刺眼的光亮浸泡着牆上拙劣的塗鴉,莊疊站在素不相識的陌生房間裏,藍色條紋的被罩随意擰着套住被芯,白色床單的邊緣已經有些崩線。
貓頭挂鐘機械地晃動着,尖銳的牙齒整齊排列在咧開的嘴裏。
整點報時的警報聲響起,那張鮮紅的嘴更大地裂開,原本規律閃爍着熒綠色燈的貓眼驟然飙出刺眼的紅光,一只生鏽的機械鳥撲騰着翅膀“咕咕”叫着飛出來。
這臺挂鐘看起來已經破爛到了極點,沒過幾秒,機械鳥的腦袋忽然掉下來,咕嚕嚕滾到莊疊的腳邊。
莊疊火速數完最後三只羊,攥着錄音筆,拔腿一頭沖出了門。
這不是熟悉的世界。
這個判定并不難得出來——不完全是因為從房間裏出來後,這座公寓的樓梯就像是複雜得一輩子也跑不完;也不只是因為從空無一人的狹長走廊看出去,天上同時挂着兩輪血紅色的月亮。
莊疊逐漸放緩腳步,他謹慎地控制着動作的幅度,保證自己發出的聲音足夠輕,又将身體貼近牆邊。
在所有能推導出這個結論的論據裏,最重要的一點,是莊疊發現自己變帥了。
莊疊退回盥洗室的門口。
雖然被吓得發毛,但在剛才狂奔過去的時候,莊疊還是看到了鏡子裏一晃而過的自己。
莊疊把錄音筆收好,輕手輕腳走進那間盥洗室。
燈管把整間盥洗室都照得足夠明亮,一整面鏡子鑲在牆上,鋁合金的邊框已經有些破損生鏽。地上無規則地分布着幾灘積水,水龍頭正滴滴答答地漏着,聲音回響在空曠的走廊裏。
莊疊站在洗手池前,仔細端詳着鏡子裏的自己。
确實帥了。
莊疊擡起只手,壓了壓睡得翹起來的頭發,又把衣領整理好。
雖然氣氛詭異得和恐怖片高度趨同,但至少暫時還沒有出現更離譜的變化。和莊疊的動作一致,鏡子裏的影子也正在整理衣領,又和莊疊同步放下手。
慘白的燈光下,莊疊仔細欣賞了幾秒,收回視線。
相比起現實,莊疊的五官長相其實沒有變化。只不過是狀态足夠好,沒有傷口和疤痕,沒有長期失眠附贈的疲倦憔悴和黑眼圈,一腦袋小卷毛也沒因為在家裏宅的暗無天日而徹底恣意生長。
要是沒穿着小熊睡褲,幾乎可以打到滿分。
莊疊又抓了兩把頭頂的羊毛卷,稍許遺憾地輕嘆口氣,重新把注意力暫時轉移開,放回自己現在所處的環境上。
首先可以排除的,是在睡着以後被人綁架到某個陌生建築裏的可能。
這顯然不是一座符合現實客觀規律的公寓——樓梯和房間的分布完全任性,不可能通過建築項目審查程序和牛頓第三定律。況且,盥洗室的窗戶和走廊上的方向相反,卻都能看見那兩輪月亮。
“這是一個非現實空間。”
莊疊重新打開錄音筆:“在這裏,通常會出現兩種分支:我還活着,或者我已經因為失眠猝死了。”
“如果我已經死了,這裏有可能是我通向某個宗教傳統設定場景的中轉站,或者是某種彌留狀态下大腦皮層殘留電信號活動導致的幻覺。”
“希望在幫我整理遺物的時候,不會有人檢查我的網盤和浏覽記錄。”
“假設我還活着,我現在要做的就是判斷這個空間的性質,并且想辦法出去……不對。”
莊疊沉吟着,指腹無意識輕輕摩挲錄音筆:“我應該先檢查我的精神狀态和認知功能。”
“今年是哪一年?什麽季節?”
“93減7等于多少?再減7等于多少?再減7呢?”
“我能不能以一位數每秒的速度說出一組數字?我能複述一遍嗎?我能不能去掉裏面的重複數字?”
……
莊疊擡手按了按眉心。
他早就完整背下了這幾份量表,也能清晰地作答,但這件事本身從一開始就存在一個不容忽視的悖論。
——事實上,如果莊疊現在還是完整且清醒的,根本就不會有耐心好好配合自己回答這些問題……
還沒來得及将念頭徹底理順,一陣急促雜亂的腳步聲忽然由遠及近,突兀地打斷了莊疊的思緒。
這片空間裏竟然還有其他人。
人類奔跑的聲音很好分辨,只是這裏面還夾雜着古怪的沙沙聲、粘液蠕動聲和某種尖銳物體摩擦瓷磚的刺耳噪音,再摻進驚慌的咳嗽和粗喘,逼真得幾乎把詭異和恐懼貼在耳膜上。
“看來不是瀕死體驗。”
莊疊有些遺憾,收起準備好錄制遺言的錄音筆,屏住呼吸貼緊牆面。
無論是否考慮神經生物電信號和意識的關系,眼前的這一切無疑都和走馬燈相去甚遠。
借助廁所的照明燈光,走廊的景象在鏡子裏倒映得很清晰。
原本普通的走廊已經今非昔比,某種暗紅色的龐大物質正蠕動着附着在牆面上,探出觸手沿着牆面迅速生長,徹底封死了走廊的一端。
被吞噬覆蓋的房間已經不見蹤影,家具裹挾在那一團泛黑的暗紅色裏,鐵質桌腿被拖曳着狠狠摩擦過地面,綠色的汁水轉眼從破損的瓷磚縫隙溢出來。
那些水像是有着極強的腐蝕性,只要稍微濺上一點,就立刻“滋滋”冒起沸騰似的白沫。
跑在最後的人突兀地發出一聲慘叫,重重摔倒在地上。
他的右腿被飛濺的綠色汁水沾染,那些液體幾乎瞬間灼穿了他的褲腿,皮膚和肌肉迅速腐蝕融化,留下一片漆黑猙獰的枯焦疤痕。
那一團巨大臃腫的暗紅色物體像是正在因此而興奮至極,一邊瘋狂劇烈擠壓牆壁,加快了追逐的速度,一邊發出刺耳的咆哮聲。
跑在前面的中年人忽然轉回身,持槍射向地面,子彈崩在牆角,四濺的火花暫時逼住了暗紅色物體的觸手。
跟在他身後的光頭青年把手裏的白酒瓶用力砸過去,高濃度的白酒四散蔓延,被火星一燎,騰地熊熊燃燒起來。
跌倒的倒黴者被七手八腳扯起來,手上不知什麽時候多了副造型潦草的拐杖,一瘸一拐地掙紮着撲過了蔓延的火線。
那團怪物終于顯出些畏懼,遲疑着停在赤紅滾燙的火焰前。
被追逐的衆人總算有時間停下喘口氣,他們已經跑到了走廊的盡頭,彼此攙扶着勉強站穩,狼狽地咳喘個不停。
“見了鬼了!不是發公告說睡前多看治愈片了嗎?!誰做得這麽詭異的破夢!”
“做噩夢這種事自己也管不了吧!”
“第幾個REM了?我明天早上還要上班,這下打卡肯定來不及了……”
“少廢話!現在怎麽辦?這條路是死路了!”
……
盥洗室裏,莊疊收起錄音筆。
到現在為止,他還不完全清楚發生了什麽。但根據眼下所見的情況,有必要緊急調整一下自己過于保守的世界觀。
走廊的火勢正因為可燃物的消耗而減弱,眼看那團怪物又有要蠕動着蔓延的趨勢,光頭青年趕忙又砸了幾瓶白酒過去,咬牙抹了把汗:“這麽燒下去不是辦法!”
中年人比其他人更冷靜,把手裏的槍收好:“得想辦法破拆地面或是天花板,有沒有人從事過相關工作、或者能提供工具?”
這種工作顯然具有一定專業性,其他人面面相觑,憂心忡忡地沉默下來。
怪物的觸手已經開始試探着沿天花板爬行,帶有腐蝕性的綠色液體不斷滴下來,留下一個又一個冒着白煙的焦黑痕跡。
衆人身後是堅固的牆壁,退無可退,已經有人的精神開始支撐不住,發着抖渾身脫力地癱坐在地上。
中年人額頭上也滲出些汗水,他正要起身,忽然被人拽了兩下袖子。
莊疊看着中年人手中的槍。
他原本不打算從盥洗室出來,但那團怪物似乎會吞噬經過的房間,如果繼續留在裏面,被和房間一同吞噬的風險要比接觸陌生人來得高出不少。
莊疊剛剛排除了全息游戲和被外星人抓走的可能——REM是快速動眼期睡眠的縮寫,結合衆人剛才的對話,他們很可能是被卷入了一場出現某種變異的夢境裏。只有成功從這場噩夢裏逃出去,才能回歸現實。
排除掉不急着得到解答的疑惑,現在的關鍵性問題只剩下一個。
莊疊問:“這是怎麽變出來的?”
中年人怔了下,看了看自己握着的槍:“這個?這個是思維造物。我們現在是在潛意識世界,可以調用自身存儲的記憶靠想象造物,但也必須在合理的前提下。”
中年人下意識介紹:“你要集中精力,想一件你最熟悉的物品,最好是第一個浮現在你腦海裏的東西,你必須非常了解它的所有細節——”
中年人的話音驟然停在了半道。
其他人原本還在焦灼地讨論争吵,現在也不約而同安靜下來,視線落在這個從盥洗室突然冒出來、穿着小熊睡褲的斯文瘦弱的年輕人身上。
中年人謹慎詢問:“你是……”
“我是一個普通的手工愛好者。”
莊疊咳了一聲。
他只是按照中年人介紹的方法試了試,因為是第一次,也沒能預料到眼下的情形。
莊疊提着瘋狂運轉嗡嗡作響的手提式電鋸,把閃着寒光的尖銳鋸口友善地往身後藏了藏:“比較熟悉一些常用工具……也很合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