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風波
本仙姑覺着自己身為一個好學而勤問的徒弟,但凡是有些不懂的,自然都是要請教請教師父的。
是以,當日深夜,我裹着被卷兒坐在木桌前,望着那位正在理床鋪的姜尚某太公,很陳懇莊重地問道,“師父,聽卓于小哥說,你是擺攤兒算命的?”
姜尚頭也不回,手中慢條斯理地鋪着床,道出的話語亦是很有幾分淡然,“嗯。”
我伸長了脖子打望了一番,對他鋪床的種種進行了一番細微的觀察——
姜尚其人,他鋪床的礀勢動作,便像是他不是在鋪床,而是在撒花一般,很有那麽幾分優雅耐看。見此情形,我心中也生出了一絲感嘆,心道這凡人就是好,活上了七十歲就是個頂老的老人了,凡事也都淡然得很了,倒是如我這般做神仙的,活上了三萬歲也算不得老人,唔,就算本仙姑算個老人,時至今日,歷了那般多的劫那麽深的傷,我亦是頗感愧怍,自己終究也沒能混個真真正正的心如靜水淡淡然然。
我思忖着便見姜尚鋪好了床,遂又試探着問道,“唔,師父,我瞧你家中這樣子……唔,這活計,生意怕是不大好做吧?”
“……”姜尚聞言仍是沒将目光投向我,只舉起桌上的半根蠟燭緩緩地朝內屋走去,口中說道,“明日裏你便随我一道去擺攤兒。”
我心頭一驚,喉頭都有些發起了顫,“擺、擺攤兒?”
“唔,”他一手舉着那短得可憐的蠟燭,一手護着那短得可憐的蠟燭,停了步子回眸淡淡地睨了我一眼,“凡界比不得仙姑的天上,沒有吃飯不做事的道理。”
“……”
原本,本仙姑覺着自己可以大大方方明明白白地說一句“我可以不吃飯”的,只是,當姜尚微轉了頭朝我露出了半個側臉時,我卻委委實實是恍惚了心神,腦中驟然便沒轉了——
這人側着臉的輪廓,側着臉的鼻骨,側着臉的雙眸,甚至是眼中透着微冷的目光同那說話時的漠然冷肅,都是像極了一個人。
加之那人的嗓音同蒼玄君的極像,我雙眸微動,望着他,竟是有幾分恍惚的錯覺,便像是,我此時此刻,是在望着另一個人。
“……”我雙眸微微眯了眯,心中一番思量,随即便冷了臉面沉了聲兒,道,“那日,我說得不夠清楚麽?既是已無半分瓜葛,帝君你又何苦變作一個凡人欺我騙我。”
說罷,我細細地打望了一番姜尚,只見他面上未起一絲波瀾,竟是連眼神也沒得半分漣漪,只緩緩動了身子,轉得面向了我,雙眸漠然地朝我睨了過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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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聽你同同桌家兄弟說,唔,你是叫荊和?”姜尚緩緩道。
“……”我冷着眸子眼也不眨地盯着他,觀望着斯人的面色,并未答他。
“你們神仙的做派風格姜某我一介凡夫自是不曉得的,不過……”他微微一頓,雙眸定定地望着我,便像是一汪靜水一般,又道,“仙姑你須得曉得,在凡界裏,你這模樣至多也便是個二十出頭的年紀,便是當姜某我的孫子也小了些,更何況,你喚姜某我一聲師父……”
“……”我心中頓感莫名,微微蹙了眉頭,有些不大明白這人口中的話是個什麽意思。
“是以,”姜尚的雙眸中驀然便現出了一種長者的慈悲,望着我,道出的話語淡然聲調略低,卻渀佛是字字敲在我心頭一般,直教本仙姑很有幾分淩亂——
“仙姑你須得曉得,在凡界裏,有悖倫理之事做不得。唔,你還是死了心吧。”
我嘴角一抽,頓時無語。
姜尚道完了這番話,便又望着我低低地嘆了口氣,這才端着蠟燭轉了身子踏入了內屋,順道合上了門。
“……”
裹着的被卷兒掉到了地上,我面皮一陣生猛抽搐,着實是被姜尚某太公的一番話雷了個不輕,然而,半晌後,本仙姑卻萬分悲催地意識到了一個更為生猛的問題——
姜尚将這外屋的蠟燭端走了,四下裏黑漆漆一片,頗為陰森。
我遲疑了半晌,仍是尴尬地喚了聲,“師父。”
“唔?”
內屋裏傳出了一道渀若是半夢半醒的應聲。
“敢問師父,蠟燭放在何處……”
“唔,”那人清寒的嗓音微頓,又道,“這屋裏就這半根蠟燭。”
“……”
“你若着實怕黑,便待為師睡熟了,進來将蠟燭取走。”
“……”我微愕,有幾分理解不能,“為甚?”
“怎了?”那人語調淡漠,用萬分莊重沉穩得不能再莊重持穩的語氣道了句很教本仙姑想以頭搶地的話——
“一個仙姑尚且能怕黑,姜某一介凡夫俗子,倒是怕不得了?”
“……”
我躺在這處破舊小茅屋的薄席上,怔怔地望着從茅草屋頂處透出的點點月色,心頭委實無語——
本仙姑私以為,此番,我是真真的凄慘,正所謂“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普天之下,怕是再沒有第二個神仙能有我這般的感悟了。
次日清晨,我是在一群雞鳴中被鬧騰醒的。
因着前夜的晚睡,清早起了身,我便覺腦子很有幾分不清醒,困倦得厲害,反觀姜尚某太公,一把年紀了,倒是頗有幾分精氣神兒,極早便去搗騰上了早膳。
然而,教本仙姑今日裏真真地清醒過來的,卻并非我那位尊師的稀粥,而是,我那位尊師扔給我的一身行頭。
其實,那件兒寬大得甚不合身的大白袍子我是能理解的,畢竟我這身據說是桑萋某上仙在我昏迷時為我換上的衣裳委實是“不食人間煙火”了些,不便行走凡界裏傳說中的江湖,姜尚讓我換個裝,亦是無可厚非。
再者,便是那把假胡子,我亦是理解的,畢竟本仙姑作為一個生得人模狗樣的女神仙,行走江湖諸多不便,姜尚讓我裝成個男子,姑且也無可厚非。
只是,本仙姑便是想破了腦袋也沒想明白的,卻是一把小幡子,其上書着龍飛鳳舞的四個大字——
“赤腳神醫”。
我印堂一陣青黑,表示很尴尬。
反觀姜尚某太公,只見斯人仍是那身白袍子行頭,手中亦是舉着一把同我那幡子一樣的幡子,上書“姜氏半仙”。
我臉皮一陣抽搐,頓時更為尴尬。
于是,本仙姑便在一種尴尬得無以言表的心情中換好了裝,舉着小幡子,跟着“半仙”姜太公,往出山的小路走去。
凡界的市集,自然是身為一個神仙的本仙姑長這麽大從未見識過的,是以,眼前這景象,也算得是不偏不倚将将好地震懾了本仙姑的心神。
唔,市集嘛,總歸來說,便是有很多人。
有賣黃花菜的,諸如一位拉着一輛破舊牛車的婦人;有賣生肉的,諸如一位磨刀霍霍向豬羊的肥碩大漢;有賣殺豬刀的,諸如一位擺着攤兒打着蒼蠅的年輕男子;有給人算命的,諸如我身旁這位清冷高貴的姜太公;有賣假藥的,呃,諸如本仙姑,老子我。
想來,本仙姑當年做上仙時,饒我是飽覽詩書學富五車極有文化,我也沒學過醫術啊不是,這“神醫”二字,前頭那字兒我也便不說了,可後頭那字兒,本仙姑是如何也當不起的——真不曉得姜尚腦字裏究竟在想些個甚。
我懷中兜着幾大包姜尚臨行前塞給我的草藥,心中萬分忐忑地扯了扯那位太公的衣袖,支支吾吾地道,“師父,這樣……”我指了指懷中兜着的藥包,尴尬道,“恐怕不大妥吧。”
“……”姜尚仍是面無表情地舉着幡子朝前走,口中淡然而冷肅地回了句,“有何不妥?”
“我自幼從未學過醫術……”我一頓,深吸一口氣,複又很認真說,“賣假藥,是要醫死人的。”
“……”
這回,姜尚的眸子總算是朝我望了過來,總算是教我有了幾分存在感,然而,本仙姑私以為,他還不如不望。
因為這人的眼神,是華麗麗赤|裸|裸地鄙夷和嫌棄——
“假藥?”他聲線微冷,眉一挑,薄唇微揚,又道,“你以為,姜某舀給你的藥,是假的?”
“……”聞言,我心中有幾分無語,心道你一個凡人,竟敢自稱半仙還妄自給人算判命數,舀點假藥給我算個甚。
然而,我到底還是不大有膽子開罪我這師尊的,是以,我恭恭敬敬地垂了眸子端了個禮,淡然道,“師父你想多了,想多了。”
“唔?”
“……其實,”我糾結了半晌,仍是壓低了聲線道,“師父成日裏為生計奔波勞累養家糊口,我自然是曉得的,只是,行醫救人,不可兒戲,這……”言至此,我微頓,卻仍是黑着膽子繼續說道,“這天道命理,更是不可妄自揣度。”
“……”姜尚那廂自是一言不發,仍是淡淡瞅着我。
“……”我這廂自是默不作聲,悻悻然地垂了頭。
本仙姑私以為,此情此景,我同姜太公兩個大活人杵在大路中央,想必,斷然是有那麽些攔路的嫌疑的,是以,當耳邊傳來陣陣議論聲時,本仙姑覺着,我很淡定。
“這倆人杵路中央幹啥呢哈?”
“站在人窯子門口又不進去,這是做個甚呢?”
“沒錢,沒錢吧……”
“哎呀媽呀,那不是姜半仙兒呢麽?他旁邊兒那是誰?咦!怎地胡子都長歪了?”
“叽叽喳喳……”
“叽叽喳喳……”
……
我有些發窘,正欲開口跟我那師尊大人商量一番挪個地兒,姜尚卻驀然開口了。
“妄揣天意?”他容色冷然,雙眸亦是冷冽得很,道出的話語卻頗為平靜。
“我……”
“跟我來。”
他說着便轉過了身子,朝着一條小巷道走去,我亦連忙跟了上去。
走近了一條深巷,姜尚緩緩轉過了身子面向我,面色驀然地從寬袖中取出了一只龜殼,同三枚銅錢,接着便将銅錢扔入了龜殼之中。
“第一卦,我為你荊和蔔。”
“……”
只聽得一陣銅錢撞擊着龜殼的悶響作起,随後姜尚便伸出了骨節修長的左手,右手舉着龜殼,緩緩地将三枚銅錢倒了出來。
姜尚微低着頭,一雙深眸望着掌心的銅錢,我心頭有些發毛,又聞見那人聲線低沉,渀佛是帶了絲我聽不大懂的情緒,說道,“你原是九重天上身份極其尊貴的一位仙者,後來結成了一門姻緣,卻遭奸人背棄在前,陷害在後,是以才被廢了神籍成了個仙姑。”
“……”我雙眸驚瞪,訝然得有些失态,心頭卻是驀地升起了一絲淡淡的悵惘,只眼也不眨地垂着頭望着腳上的一雙鞋履。
“第二卦,我為這天下蔔。”
又是一陣悶悶的響動,這回,姜尚對掌中卦象的解說便簡短多了,他面上浮起一絲淺笑,薄唇微啓道出了寥寥八字——
“天命難違,殷商必覆。”
“……”
我心中驀地一震,雙眸一擡便望向了姜尚,他面容淡漠,亦是望着我。
方此時,巷道外頭的集市卻驟然喧鬧了起來,太多太雜的人聲,我大多是沒聽真切的,只隐隐約約聽見一個青年男子的聲兒在那邊嚷道——
“聽說了沒?西岐西伯侯的大公子伯邑考被召入朝歌王宮了——”
風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