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夙緣
這世間有句常言,約莫是這麽說的:
萬般皆是命。
這天底下沒有哪一界的子民逃得開那起子喚作命數的玩意兒,凡人總覺得神仙的日子甚好,當個神仙便是天上地下最好的差事,卻不過是因為他們的命數皆由神仙來定罷了。
凡人的命數由神族的司命定,而神仙的命數卻也是司命來定的,只不過,二者最大的不同,便是凡人的命數盡皆是司命的一場千秋大夢,夢中所見,夢中如何,便是凡間的一場恩怨糾葛。
神仙的命數,司命仙君由的卻是天命。只需用那玄武龜的殼占上那麽一卦,便算是請了天命,天機玄奧,卻總不過是緣劫兩檔事。
是劫是緣,終究憑的是神仙自己的造化。
南荒之國近來飛升了許多地仙,究其緣由,許多當事人是這麽說的:
“哎喲,你怎地連這都不曉得喲?一條蒼龍在南荒的喬澤裏化了人形,那條蒼龍化人形之時引來了四十九只五彩神鳳連同七十二頭麒麟獸,窮奇饕餮甚而也來湊上了熱鬧,大鲲鳥在喬澤上頭盤旋了好幾日,乖乖,你可不知那靈氣逼人的樣兒喲,啧……莫說是地仙沾了那靈氣飛升上了天,照這情形,估摸着南荒便要成第二個青丘浦了喲。”
對于南荒便要成第二個青丘浦的說法,聞者多是不敢茍同的。不過,喬澤裏那條化人形的蒼龍引來了五彩神鳳麒麟獸窮奇饕餮同大鲲,這方是實打實的重點。
龍族矜貴,這是天上地下皆知的。
可再矜貴也左不過是化個人形,如何也不須得那四海八荒裏幾族最有威望的神獸助威吧?這般大的體面,委實是令人匪夷所思啊匪夷所思。
這起子匪夷所思神乎其神的說法,是茶餘飯後閑聊裏最有賣點的段子,經一衆地仙的努力,這說法很快便傳上了九重天闕。天宮裏的神仙多是閑得發昏,乍一聽這段子,當即便引以為傳奇,遂一傳十十傳百,很快便從第一天傳至了三十六天,傳入了門可羅雀的軒轅府。
不過,這說法經南荒傳至三十六天,其間不知已然經了幾多人的口舌,待軒轅府衆人聽聞這段子時,這段子已然成了另一番模樣——
南荒的喬澤裏莫名孕出了條蒼龍,那蒼龍于喬澤裏頭化了人形,驚動了天地泣死了鬼神,還引來了四十九只五彩神鳳七十二頭麒麟獸,連着遠古時的窮奇饕餮大鲲三大出了名兒的兇悍的神獸也緊跟着來了,于是乎,神鳳麒麟大戰窮奇饕餮,大鲲則冷眼打着醬油觀着戰,直鬥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
初初聽聞這傳奇時,空桓老管家正領着旺財土狗曬着
太陽打着蒼蠅,且頗惬意地嗑着瓜子,一聽完這段子,老管家當即便将瓜子殼連着半粒瓜子噴将了出去,旺財土狗則呈呆癡狀搭着舌頭望了望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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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澤裏孕出了條龍,這沒什麽,大千世界萬物皆有靈性,也沒人規定澤子不能孕條龍出來不是。
喬澤裏孕出了條蒼龍,這亦沒什麽,老管家雖然這輩子沒見過蒼龍,但他覺着興許那龍曾在墨盤裏打過滾兒,遂将周身染黑了呢。
可這神鳳麒麟大戰窮奇饕餮且有大鲲圍觀雲雲……
空桓仙君覺着自己甚混亂,他亦分外惆悵——自己果真是老了。
在這般惆悵的心緒中,他将這傳奇原封不動地告知了自家那位素來最是懶散的二姑娘。
那二姑娘自然便是荊和。
九重天上無人不知,軒轅族的荊和姑娘是位頗守禮數的端莊女神仙,除卻她兒時那段荒唐事外,亦算得宜家宜室。
不過那段荒唐事是不可除卻的,這九重天上除了荊和自己不記得那樁窘事外,其餘人是斷不可能對之忘懷的,這亦成了數萬年後她為之悔得腸青的悲催事。
此時,手中執着一把雞毛撣子的端莊姑娘聽完這段子的反應甚奇異,她淡淡地颔了颔首,頗有幾分欣慰地表示:“那幾頭獸,唔,總歸算是幹上一架了。”
唔,其實那蒼龍不是別人,正是四海八荒裏頗有幾分大臉面的東皇家的公子,蒼玄君。
這四海八荒裏,龍族其實也并不頂頂稀奇的,在凡間幫着共工上神施雲布雨的,皆是龍王爺們。不過,凡間的龍到底比不得遠古真龍——
嫡系的東皇龍族。
而這天上地下也并無幾人知道,龍族中的蒼龍,素來便是東皇一家的特産。
然這世間之事大多逃不過一個緣來緣去,是以,蒼玄君總是覺着,他同荊和的緣來得忒離奇。
那日他方歷完天劫,渾身是血地從雲頭上落了下去,将巧便落入了南荒那方喬澤中。
二萬歲時,父君身歸了混沌,他以嫡長子的身份登基即位成了魔族的魔尊,便曉得自己終究是要歷回天劫飛升成尊神的。
八十一道荒火八十一道天雷,他雖渡完了這劫,卻也傷了龍筋被劈回了原身,是以索性便在這澤子底下将養了起來。
七十二日後,他真氣複元化回了人形,卻見天際飛來了數只神鳳同麒麟,連同那窮奇饕餮和大鲲也緊着趕了過來,便覺着有些不妙——東皇龍族龍氣精淳,加之如今他已是尊神之身,想來,那靈氣如何不言而喻。
幾日後,素來頗低調的蒼玄
某公子當即決意斂去龍氣化成了個容貌平平的方臉凡人,欲離了南荒再恢複真身回巨鹿。
那日夜裏,他卻遇上了一個人。
那女子一身的素蘭袍子,未绾的發極長,她背對着他,正蜷着膝蓋坐在喬澤邊上伸長了脖子打望着,手裏似乎還捏着個咬了一半的青果子。
遠古龍族的眼神兒都是極好的,是以他即刻便認出了那果子是青丘浦的人參果。
一身的仙家氣澤極是純濃,女子應是個神仙,且還是個位份不低的神仙。
不過,她是神也好妖也罷,到底都是與他無關的。
他提步,正欲離去,卻聽見那女子背對着他悠悠地開了口——
“哦呀,我說,道友也是來瞅稀奇的吧。”
音色極是端麗,頗有名門閨秀的風範,可道出的話語卻忒落了幾分俗氣。
他聞言挑了挑眉,壓着嗓子應了聲,“嗯。”
那女子仍是一派地悠然,将手中的果子往唇邊送去又咬了一口,随意嚼了幾口咽下,随後方才又道,“今日聽人說神鳳麒麟同窮奇饕餮在這方澤子邊上幹架,道友來得應比我早些,不知可有看見那情形?”
幹架?蒼玄微微蹙眉,回道,“未曾看見。”
那女子聞言“哦”了一聲,将手中剩下的果子放入了口中,從地上站起了身子,姿勢甚潇灑,竟有幾分男兒的爽朗。
她随手拍拍身上的灰,轉過了身子望向他,有幾分尴尬地笑笑,“今日出門太急,只将将帶了一個果子,怕是便沒法兒分給道友了。”
極是清豔的眉眼,鼻子不似一般女子的小巧,而是端直高挺,豔而不妖,麗而不俗。
數萬年清修修得的寡淡心性被狠狠動了動,蒼玄腦中有了半瞬的恍惚。
照着梵天佛陀們的說法,這約莫是叫妄念。
而照着凡間的說法,這便約莫是生了凡心,動了情。
眼前女子的身量較一般女子要修長上些許,那面容卻當真是美極,陌生卻又隐隐與腦中一個甚為模糊的影子漸漸融合。
那個在心底深處糾纏了他多年的影子,仿若帶着無盡悔與嘆的無奈。
他幼時曾問過族中的長老,長老們大多是捋着長須頗有幾分故弄玄虛道上一句,“前世因,後世果。”
他自然曉得這世間是有因果輪回的,卻不知道,那因他尚且還雲裏霧裏,這果卻這般不期地來了。
“唔,不知道友是要離去呢還是接着等呢?我打算了一番,那幾頭獸興許是打到別處去了,指不定何時還會打回來,不如你我一道坐這兒等等,這兒地方
寬,你我定然是可以一道坐着等的。”女子面上笑着,沖他好心提議道。
見了個禮婉言謝絕了她的好意,他朝那女子微微一笑,“不知道友是哪家高徒?”
“唔,”那女子摸了摸鼻頭,思索了瞬,半晌方才擡眼,眸光清明地望向他,頗正經八百地緩聲道,“在下乃是軒轅府荊和姑娘的座下大弟子,旺財元君。”
蒼玄聞言眸子一動,微微颔了首。
其後數年,他在四海八荒裏打聽了一遭,得到的回答均是千篇一律,其中當數玉虛神君的回答最為精妙——
“尊神真真風趣,荊和姑娘自個兒尚且還在從師學藝,哪裏來的弟子呢?旺財元君老朽倒是沒聽過,老朽只知軒轅府的空桓老管家養着一只土狗,其名正是旺財。”
那時,望着正經了一輩子的玉虛老神君一臉被戲耍了的受傷表情,蒼玄表示,自己很尴尬。
軒轅家同東皇家的婚約,是九萬年前便定下的。
自他出生起,他便曉得,自己将來會娶一個神族的女子為妻,且那女子定是只能姓軒轅的。
蒼玄約莫七千歲時,軒轅府的長女出世了,軒轅大帝為女兒起名旱魃二字,那時他想,待那名為旱魃的娃長大成人,他便是要同她大婚了。然而這世間大多時候是計劃快不過變化的,旱魃長大成了人,卻同他魔族的蚩尤将軍生出了情緣,加之兒時便被灌輸着要嫁進東皇家,難免生出了些叛逆,是以長大成人情窦初開的旱魃姑娘堅決不應同東皇家的婚事,将軒轅大帝氣得幾近掀了軒轅府的屋頂。
後來的事情他便不大清楚了,只隐約聽說軒轅大帝一怒之下将自己女兒封印在了東荒的堯光山,且還除了她的神籍逐出了軒轅府。
再後來,便又聽人說軒轅大帝要同琏人上神再生一個女兒,他聽聞這事時是有幾分尴尬的,只覺何必,不過念着那軒轅一族如此守信,他也斷不能折了面子,遂數萬年來他連個妾妃也未納,只靜靜候着那軒轅府的姑娘落地長大。
蒼玄四萬歲時,軒轅府的二姑娘終于甚為驚天地泣鬼神地呱呱墜了地——九重天闕繞了九十九日的祥瑞氣澤,這二姑娘的仙根之深可見一斑。
這回軒轅大帝為女兒起的名字甚溫文,也甚易懂,是為——荊和。
轉眼間,又是三萬年匆匆而過,據說因在旱魃那事上落了些陰影,軒轅大帝為将這個女兒的心性歷得淡然,便将她送去了梵天文殊菩薩那兒學藝禮佛,正是憂心荊和也莫名便情窦開上那麽一回。此番,他對于婚約之事也是一字未對荊和提及,甚而還裝模作樣地央了
西王母時不時為這個女兒說門注定成不了的婚事,生怕這二女兒也叛逆上那麽一回,他同他老婆皆是十幾萬歲的人了,自然亦是不大有精力再來個三女兒四女兒。
大婚那日,應龍去迎了軒轅家那位兩萬歲不到便飛升成了上仙的荊和姑娘。
大宴上他随口問了句,“将軍覺着,神族那王後如何?”
只見應龍面容無異,只沉聲應了句,“得體端莊。”
得體端莊——蒼玄不動聲色地舉起酒樽抿了一口,素來聽聞九重天上最是一板一眼,這荊和上仙又是在梵天呆過萬年的角兒,想來定是頗嚴肅的。
腦中驀然便浮現出了記憶中那抹喬澤邊上的清豔笑容,他覺着心底有些古怪的滋味兒,透着股莫名的微涼——
那個女子,唔,他同她,到底是緣淺了些麽?
“君上,王後在內殿等候多時了。”
“嗯。”他淡淡道,“退下吧。”
繞過重重簾幕,燈火似有些昏暗,他踏進內殿,一眼便望見了那正強睜着無神的雙眼,穩着僵硬的脖頸,坐在床榻邊上的女子。
只見那女子長發披散,一如兩萬年前的那個夜裏,眉眼清豔鼻骨高挺,面容靜好的似是一副畫卷。坐姿本是極端莊的,卻因方才打着瞌睡而有些微的走形,望上去甚是滑稽可笑。
一股子難言的情緒在四肢百骸間化了開去,那滋味甚奇異,像是上輩子丢了什麽東西一直沒找着,歷經千萬年過後,終于叫他找着了。
然,這份欣喜自當是不能表露的。
是以,一向以性情寡淡清寒,行事冷漠持重著稱的東皇族某尊神,生平頭一回生出了逗弄人的念頭。
他板着臉面沉了聲線,睨着她淡淡道了句:
“荊和王後,久仰大名。”
作者有話要說:唔,總算是把一些東西交代了~
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