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奇葩
一頓飯的功夫,容笑就在長安城的茫茫人海中,不小心踹翻了一朵奇葩。
這事的始作俑者,是玉門關第一小美男,趙寶兒。
容笑二人自邊塞之地一路行來,常在市井巷弄見識幻術百技,聽聞酒館茶肆的小道消息,這皆因當朝天子喜看。
長安城乃是天子腳下,公卿百官中素來有人善逢迎喜媚主,少不得時時留心,在民間找點新鮮事來博君王一笑。又有人因此一夜得厚賜,其他人不免羨紅了眼睛,紛紛仿效。此風一起,長安城的市集裏,更是擠滿了聞訊而來的能人異士。角抵、走索、吐火、鬥獸等俗技早不被見識廣博的長安人放在眼內,故此雜耍技者雖演得熱鬧,喝彩聲卻了了。
寶兒與衆不同。
寶兒生在趙家村,長在趙家村,村子狹小,就算寶兒腿短如斯,要不了老村長一袋煙的功夫,他也能跑個來回。村子消息閉塞,就連武帝将年號自“元光”改為“元朔”,村子都要次年方才知曉,寶兒哪曾見過如此好玩的東西。這一路行來,他一路嘆來,雖有成為半個“磚家”之勢,卻從不吝啬贊美聲仰慕情。寶兒更有一點好,看戲從不霸王,不管人家表演好壞,他總向容笑要幾枚銅板用來打賞。技者見這孩子如此歡喜,心底振奮,往往表演得加倍賣力氣。所以跟着寶兒,容笑有幸總能看到雜耍人發揮最好的技藝。
這日正在家小面攤進食,鄰近的空地上又響起了熟悉的鑼鼓。
寶兒眼睛一亮,來不及咽下口中食物,便擲下飯箸,自席上一躍而起,從容笑的袖子裏熟門熟路地摸出幾枚銅錢,風急火燎地竄了出去,七轉八轉,小小的身影就被淹沒在人海裏。
容笑彎彎嘴角,也不擔心。西漢經過文景之治,到了武帝這一代,已是國庫充實、百姓安居。這京都之地,更是治安嚴謹,雖稱不上“路不拾遺”,卻也無須憂慮孩子會被拐走。
從短幾上移過來寶兒的面碗,她慢慢喝下盞中的殘湯剩水。
她不想再喝血,盡管鮮血能給她超乎尋常的力量與速度。
那濃濃的血腥味實在讓她惡心,她想做回人。
前世的姨媽,容麗,撫養她二十四年,也用憎惡的眼神盯了她二十四年。以前她想不通,穿越的那一日,形單影只地站在玉門關風塵滾滾的沙漠中,她恍然大悟。
她容笑
,并不是純種的人類。
她一半是人,一半是吸血鬼。
她十分确定自己的母親,因為難産而早逝的容華,和姨媽容麗一樣,是不折不扣的正常人。如此一來,唯一的解釋便是,她從未現過身的父親,那個她心心念念牽挂了二十四年、追尋了二十四年的父親,是個吸血鬼。
執着了二十四年的信念轟然倒塌,她孤身一人站在烈日驕陽下,裸着的雙足上覆着滾燙灼人的黃沙,心中一片迷茫。
霍平疆欺她,姨媽憎她,父親遺棄她,那一瞬間,她恨意勃發,嗜血的本性在胸臆間滌蕩。
散亂的長發驟然飛舞,她雙眼茫然地看着龍卷風向她襲來。
沒人知道她在狂暴的風眼中掙紮了多久,又絕望了多久。
撕心裂肺的痛襲來。
她只希望那時能有一只手,可以救她離開這無望的漩渦。
她在風中嘶吼,只盼望雙眼再睜開,這一切都是夢——
男友霍平疆從不曾拿她當做別人的替身。
她日裏夜裏思念不停的父親只是個普通人,仍在遙遠的法國等着她來尋找,共敘天倫。
她相依為命二十四年的姨媽只是對她恨鐵不成鋼,并不曾恨她憎她懼怕她如怪物。
可是沒有人來救她,沒有人。
就像龍卷風來臨前,她被綁匪縛在沙漠棄屋中,盼望富可敵國的霍平疆來救她。然而,接到綁匪索要贖金的電話的一刻,霍大少在線路彼端冷冷的說:“錢,我有。可你,憑什麽拿?”
一字字,冰冷似刀,刻得她心血淋漓。
那天,她發現自己被整個世界遺棄。
可老天還是公平的,它給了容笑一個不堪回首的過去,便又給了她一個充滿希望的新生。
龍卷風過去,她躺在了趙家村的村口,遇到了寶兒父子,遇到了化解她胸中怨恨的趙家村村民。她鬧得整個村子雞飛狗跳,脾氣乖張的她卻被全村人包容。
她知道,夜晚偷偷在寶兒家門口留下套幹淨衣裙的,是挺着肚子待産的趙嬸。
她也在門後偷聽到,每次看見她都會把下巴揚得高高的趙媒婆,悄悄塞給寶兒爹兩只小母雞,輕聲道:那妖孽還病着,我爹說,這兩只母雞雞蛋下得勤,你家留着,也好給她補補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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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一天一夜間,匈奴人來了,這些待她好的人卻都死了。
現在,寶兒是她的命根,是她唯一保持善念的理由。為了寶兒,她要堂堂正正的做個人,好好撫養寶兒長大,這樣才算對得起寶兒死去的爹。
喝完最後一口湯,她深深喟嘆一聲。過去的那個世界,不回去也罷。
在短幾上留下五枚銅錢,她背上小小的包袱,站起身,迎着和煦的風,踏上長安城的長街,尋寶兒。
今天的街頭格外熱鬧。
容笑眼尖,沒一會兒,就發現寶兒小小的身子正擠在人圈裏面,仰着小小的臉,看人在空中踩索。這是他百看不厭的雜耍。
容笑抿抿嘴,準備慢慢踱過去,在背後拍他一下,吓他一跳。
正滿心愉悅地前行,長街上突然走過來幾個男人,一下子擋住了她的去路,其中一個體重約莫有二百斤左右的胖子還重重地踩了她一腳。
容笑痛得皺眉擡頭,卻得來對方的一聲呵斥:“看什麽看,臭小子,滾一邊去!”說着話,那人又使力推搡了她一把。
容笑許久不喝血,體力與尋常女子無異,被那胖子推得栽出去,一下撞在背後的大樹上,撞得後腦和背心生疼。
她心裏有氣,眼睛就瞪得大了些,結果瞧得分明——
那領頭的公子生得唇紅齒白,着赤衣緋裳,衣飾華貴,舉手投足,盡顯風流,腰間配着一把長劍,劍鞘鑲金綴玉,一看便是出身豪門望族。
只是那輕浮的态度,怎麽瞧,怎麽像四處偷香竊玉的西門大官人。能把這麽正經的衣裳,穿出那麽不正經的味道來,此人也真可謂是奇葩一朵。
容笑忍不住撲哧一樂,暗暗寬慰自己,反正腳也沒被踩斷,忍一忍過去算了。
壓下火氣,她低頭斂容,退到了樹後的陰影裏。
那滿臉流油的胖子一臉谄媚地對他主子道:“公子,長安城雖然繁華,可要論美女麽,嘿嘿,還真是不如我們淮南多啊!”
“奇葩”漫不經心地負手而立,目光在人群中掃視了一遍,點頭道:“蘇非,你所言不差。若只是要美人,我何必到長安來舍近求遠?”
容笑站在樹後,這句話聽得清清楚楚,霎時被那胖子的名字雷得外焦裏嫩。再看蘇非兄的眼神,不禁就增添了幾分同情之
色。一個大男人,與衛生巾同名,還不夠悲催麽?
“奇葩”轉頭又對另一名手下道:“李尚,你方才說遠遠地看到這裏有貴氣,現下可瞧仔細了麽?”
李尚身材很單薄,蘇非一個人就能裝下三個他,說話的聲音也有些尖細:“公子,依卑職看來,那人就在此處,只是……”
公子截斷他的話,神色極為傲慢地擺擺手:“沒什麽只是。去!把她給我找出來,帶回淮南!”
李尚面露難色,還未答話,旁邊另一個人躬身抱拳勸阻道:“公子三思,這裏是天子腳下,若公子于衆目睽睽下,強行帶走民女,恐怕于我淮南聲名有損!”
公子勃然大怒,手按劍柄,厲聲喝道:“雷被,我知你一向自诩劍術精湛,又依仗着家父的寵愛,便不把我放在眼裏,是麽?”
那雷被身高體修,面皮微黑,下額蓄着短須,腰間也斜挎着一柄長劍,只是劍鞘卻沒有“西門公子”的那麽奢華。聽見公子的指責,他恭謹抱拳道:“公子,屬下不敢。屬下劍術再好,好不過公子。承蒙老主人對屬下錯愛,屬下怎敢不将公子放在眼內?但是望氣一事,變數很多,李尚一時之際,未必推算得确切。依卑職看,不如我們回去禀告了陵翁主,再從長計議。”
“奇葩”氣得臉皮都翻出了青白之色,好好的一張俊臉倒像是突然中了寒毒:“好啊,雷被,你居然敢拿姐姐來壓我。我堂堂七尺男兒,難道比不過她一個女兒身?你們各個都道她足智多謀,拜服在她裙下,你們可想清楚了,将來繼承家業的,是她劉陵還是我劉遷!”
雷被等三人吓得一齊跪在地上,垂首抱拳道:“屬下妄言,公子息怒!”
公子劉遷聲音恨恨:“李尚,還不快去!”
瘦子李尚戰戰兢兢站起身,手在額前一遮,四下望了半晌,又掐指算了良久,方指着一處低聲道:“公子,應該便是那位穿胭脂色衣裳的姑娘。”
容笑躲在樹後,順着他手指的方向瞧去,果見有位身姿綽約的年輕女子站在人群中,寶兒恰巧站在她右側,她左側立着個侍女打扮的小姑娘,兩人正有說有笑地對着踩索的藝人指指點點,可見正看得興致盎然。那位小姐偶爾偏頭,從側面瞧來,長得應該不差。
踩索之人翻個驚險的花活,寶兒拍着巴掌跳了起來,立地時沒站穩,摔倒在地上,旁邊圍觀的人接踵摩肩,一時不察,竟往寶兒小小
的身體上踩過來。容笑一顆心揪了起來,剛要沖過去,就見那位胭脂色衣裳的姑娘眼疾手快,一把将寶兒抱了起來,寶兒一臉的難為情,張開小嘴說了兩個字,容笑猜他是在道謝。
剛松了口氣,那胖子蘇非便幾步走了過去,用其偉岸的身軀硬生生地擠開衆人,接着谄媚地向公子劉遷一弓腰,“奇葩”方才老神在在地負手踱了過去。
那位姑娘瞧出劉遷一行是沖她而來,雖是不明來意,神色卻還鎮定,顯見也是見過些世面的大家閨秀。
待公子劉遷站定,瘦子李尚向那位小姐深施一禮道:“姑娘姿容端麗,我家公子願與府上結為秦晉之好,可否請姑娘移步一談?”
那小姐的臉一沉,鼻子裏輕輕哼了一聲,她身邊的侍女瞧出主人臉色,立刻出言訓斥:“哪裏來的大膽狂徒,居然當街大放厥詞!我家小姐是何等樣人,豈容你們如此随便?慢說我家小姐根本不認得你,就算兩情相悅,這求親之事也斷斷不可如此兒戲!”
聽聞此話,那小姐贊許地看了侍女一眼,奇葩劉遷登時勃然大怒:“你小小一個奴婢居然敢對我無禮?”
胖子蘇非立刻沖上來,将侍女推倒在地上,拽住小姐的衣袖便要搶人。
小姐的臉上登時湧上一層羞憤之色,大叫道:“大膽狂徒,還不住手!我乃飛将軍李将軍之女,豈容爾等折辱?”
奇葩不聽則罷,一聽便是冷笑連連:“我當是誰?原來是李廣的女兒!”
李小姐邊和蘇非撕扯衣袖,邊怒喝:“既知我父親名號,還不快快退下?”
奇葩背着手,斜睨一眼李小姐,口氣不遜:“什麽飛将軍?只怕是逃命時跑得飛快的将軍吧?哈哈!元光六年,哦,也就是四年前,你的父親領着一萬大軍,奉皇命,出雁門,擊匈奴。結果如何?”頓了頓,他方冷笑着接道:“一萬大軍,全軍覆沒!他李廣成了匈奴人的俘虜,接着詐死奪弓馬而逃!這便是你口中的飛将軍!一萬去而一人還的飛将軍!敗軍之将,虧他還有臉回來面見皇上!他都不如那個靠着女人褲帶往上爬的騎奴,衛青!”
李小姐聽他提及此事,臉色一陣紅一陣白,眼淚在眼眶中轉了又轉,只是強忍着不掉下來,然而聽到最後那句,她突然雙目圓睜,直視公子劉遷,一臉怒火,朗聲道:“我父親盛名在外,匈奴人為了對付他,派出主力部隊前往雁門,所以父親一部才會殺至只剩一人!雖然敗軍
,他卻已盡力!他是抗擊匈奴,保衛我大漢的英雄,無論如何,我此生都以父親為榮!我、我絕不容許你這樣污蔑他!我雖是女兒身,不曾習得弓馬功夫,卻也不懼任何人!若你再敢辱我父親,我必以命相搏!”
站在四周圍觀的民衆早把注意力從雜耍那裏轉到了這邊,聽到這裏,都有些為李小姐憤憤不平。李廣雖因軍敗險些被斬,後捐了銀兩,贖回一條命,接着被貶為庶民,但他飛将軍的名號早是家喻戶曉,更是無數熱血男兒心目中的大英雄。聽見這個華衣公子出口不遜,當衆辱罵李廣,早有數人忿忿不平地喧嘩起來,只是懼怕劉遷一行的身份,不敢有更激的行為。
寶兒小小年紀,家中慘遭巨變,再加上容笑這一路上的刻意教誨,心智之成熟,遠非普通五歲孩童可比。
方才這位李姑娘在他摔倒時,出手相助,他心存感激。此時見有人氣她流淚,心裏着實着惱,眼見着胖子又過來強扯小姐衣袖,他一氣,便大喊一聲,沖上去抱住蘇非的大腿,不讓他使蠻。
可他區區一個五歲幼童,哪裏扯得過一個二百斤的成年胖子?
胖子被他抱得煩了,伸腿便是一甩,孩子給狠狠地甩到了一邊的土地上。
塵埃飛起,寶兒滾在地上,痛得吭不出聲,兩只眼卻眨也不眨地盯住蘇非,好似随時看準機會便會再撲過來。
公子劉遷只背着手,冷笑着,縱容手下行兇。
看見寶兒被人欺負,容笑登時怒不可遏。
方才大胖子踩她,她可以忍。但若是弄疼寶兒,他們就是在找死!
所謂“擒賊先擒王”,容笑二話不說,瞄準公子劉遷,看好距離,助跑飛撲!
李小姐也好,雷被等三人也好,圍觀民衆也好,誰也沒想到有人居然敢偷襲“奇葩”,“奇葩”自己就更沒料到了。就在他仰望天空四十五度,擺出酷帥POSE的時候,容笑的雙膝倏然砸向他的雙肩!
劉遷難以置信地睜大雙眼,吃痛一叫,身體撐不住,搖搖欲墜。
容笑在他肩上輕叱一聲,雙腿迅疾一夾,勒住劉遷的脖子便是一扭,劉遷被她硬生生在空中扭翻了個,仰面朝天往後便摔!
容笑用掌在他頭顱上借力一撐,從容翻身落地,落腳處正是倒下的奇葩臉側。
紅塵翻滾中,她右腳如鬼魅般踏上劉遷的脖子,只需輕輕一
踩,奇葩的脖子就會像趙媒婆家的小母雞一樣,一顆紅豆,兩處相思。
奇葩家一胖一瘦兩個手下本來作勢欲上,卻被容笑的這一殺招吓得不敢輕舉妄動。
胖子蘇非吓得将手裏捏住的小姐的袍袖一甩,上氣不接下氣道:“這位小兄弟,腳下留情,切勿輕舉妄動!你可知你腳下的這位是誰?”
奇葩灰頭土臉地躺在地上,一身華貴緋衣早零落成泥碾作塵,看不出半點鮮色。可他膽氣甚壯,被踩得翻白眼的時候,還不忘端架子,破口大罵:“混、混賬王八蛋,敢、敢背後偷襲我,我、我、我要上報皇上,誅你九、九族!”
容笑腳下微微使力,奇葩被憋得只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手臂急得直拍地面,拍得灰土揚天,嗆得胖手下咳嗽不止。
劍士雷被有些着急,抱拳道:“小兄弟,不可魯莽。這位乃是淮南國的太子殿下,如果太子出了意外,小兄弟一家恐怕真有滅族之禍!今日之事,是我們不合禮數,小兄弟打抱不平,情有可原。淮南王如果怪罪下來,我願為小兄弟作證,保證你性命無憂,如何?”
容笑緊緊身上的包袱,瞅着雷被,微微一笑:“雷大哥,你願為我作證?保我性命無憂?”
雷被深深一點頭,兩眼露出希冀的光。
容笑突然冷笑不止:“雷大哥,就憑你說的這幾句話,足可見你是個厚道之人。只可惜,厚道之人不長命!”
雷被聽到此話,心中不悅,皺眉問:“此話怎講?”
容笑用手一指腳下那只“奇葩”,朗聲道:“其一,他對你早就起了嫉妒怨恨之心,早就容你不得;其二,今日在你保護之下,他卻損于我手,他必以為你公報私仇,根本無心護他;其三,你們一直掩飾身份,可見他做的事見不得人,你卻于情急中說出了他的真實身份!有了這三樁事,雷大哥,你以為日後還能安枕無憂?”
聽到此處,雷被出了一身冷汗,臉色更是慘淡,低頭默了半晌,終于啞聲道:“無論如何,他始終是雷某的少主人。淮南王對我有知遇之恩,我食君之祿,終君之事,職責所在,小兄弟勿怪!”
說罷,他緩緩自腰間抽出長劍。
劍鞘雖不起眼,劍卻是世間難尋的好劍,劍身甫一出鞘,便閃耀瑩瑩寒光,讓人見了遍體生出涼意。
雷被淡聲道:“小兄弟,你身手不錯,只是我這劍
下,從無活口,是以,我本不想用劍對你。然而小兄弟若再不放開太子,就休怪我雷某人的劍下不認人了!”
☆、007偏坐金鞍調白羽:玄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