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小娘子是外地來的吧?可……
昨夜落過雨, 今晨雲氣彌漫。濁雲摧壓下來,連同四面圍困他們的人,似是鑄成鐵籠, 将他們密不透風地禁锢在一處。
福來眼疾手快地将人護在身後,神色警覺地盯着來人的陣仗。
“夫人莫怕,到處都是東廠的人,傷不着您。”
陸芍捧着購置的簇新布帛,顫巍巍的點點頭。她養在深閨, 未曾見過這樣的場面, 也不知這路人手怎突然出現在引河街, 殺至他們面前。
卻知眼下只有穩住心神,才能臨危不亂,不給人添麻煩。
有柄銀劍一晃而過。
福來撤開步子, 擒住來人的手腕, 輕輕翻折,便聽見骨頭斷裂的聲響。
凄厲的哀嚎自耳邊傳來, 下一瞬, 長劍落入福來手中, 短兵相接的時候, 四下百姓流竄, 陸芍未被勁衣男子所傷,卻不由地被人推搡撞身。
她惶然地四處張望。
勁衣男子雖被福來格擋,可他們刀刀劍劍皆是沖着陸芍來的。
陸芍實在記不得她在餘州有甚麽舊仇,直到一勁衣男子在她腳前倒下,她瞧見那男子身上的腰牌,這才驟然記起他們的身份。
“福來,他們是官府的人。”
她本意是提醒福來, 餘州胥吏不好相惹,倘或能留性命,那便不要将事情做的太過決絕。
畢竟餘州不比汴州,入了別人的地盤,魚龍混雜,遇事總要退讓三分。
福來平時躬着身子,垂眉順目地伺候她,瞧不出功夫有多深。現在卻不管甚麽官府不官府的,出手狠準,一人便足以對付重圍他們的所有人手。
不出一會兒,地上四仰八叉地躺滿了人。福來記起夫人膽小,禁不住吓,是以下手時,大多直取脖頸,并未見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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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随手提起一個尚有氣息的,丢至馬背上,馬兒快跑間,有人淩空而來,禦馬疾馳。
陸芍認得那人,是沂園的守衛。她望着馬蹄揚起的泥塵,整個人還未從驚惶中回神。
一直回了沂園,喝了盞熱茶,才開口問福來道:“我們何時招惹了官府的人?”
福來緊盯着月洞門外,石門外除了先前的兩個守衛外,又調遣了兩個身手了得的女子。
經此一遭,這兩女子寸步不離地守着屋門,縱使夜裏出事,也好破門而入,護夫人周全。
福來收回視線,又替她沏了盞茶:“已經着人去審了,大致很快會有結果。”
陸芍以手支頤,焦灼地等着。她自以為除了去歲被傾占繡坊,同胥吏起過争執外,自己再無得罪官府的地方。如今繡坊落在他們手裏,就更沒有尋事的由頭。
一盞熱茶下肚,不多時,便有人押着一身着青色畫白鷴補子衣袍的男子從月洞門走來。
陸芍認得,這是餘州同知方戈渙。她同福來對眼,二人一前一後邁入院子。
方戈渙初時還有掙紮,大抵是吃了押解的苦頭,被拖入院子時,整個人神采恹恹,已歇了與其抗争的心思。
他方才還不知落入誰的手裏,逡巡四下,都是下人的衣着,只在院子中央站着一瓊花姿貌的小娘子。
一瞧主事的是個姑娘,他稍愣了神,很快又踔厲風發,做足官宦态勢。
“小娘子是外地來的吧?可知我是誰?”
陸芍微微訝異,她同胥吏起争執後,分明同方戈渙打過交道,不過一歲的光景,她還認得方戈渙,方戈渙卻不認得她了。
可見餘州并不是甚麽清水衙門,平日撈慣了油水,哪裏還記得她那小小的繡坊。
她斂起眸子,冷聲說了句:“方大人貴人多忘,自然記不得我。”
聞言,方戈渙才重新打量起眼前的小娘子。
小娘子薄施粉黛,梳着簡單的發髻。原本這妝束并不惹眼,可陸芍舉手投足間,偏生是娉娉袅袅的模樣。
尤其是那雙潋滟的眸子,幹淨澄澈,只需對上一眼,足以教人過目不忘,方戈渙這樣妻妾成群的人,倘或見過這等殊色的小娘子,又如何沒有印象。
陸芍不知他今日被押解至此的緣由,只是碰上了,總要記起一些艱苦的舊事。
“歲綿巷佟家,那座被方大人手下傾占的繡坊,可還記得?”
話說至此,方戈渙總算是記起來了。
去歲時,有一身着缟素的小姑娘擊鼓鳴冤,大抵是家裏時值有人遷化,才過白事,她整個人神色疲累,形銷骨立,全然不是今日這幅嬌豔活俏的模樣。
而他之所以能記起歲綿巷佟家,正因為前幾日,突然有人追究歲綿巷繡坊的事,動手捉了他手底下的官吏。他臉面盡失,在多番打探之下,才摸到這座新置的沂園。
沂園內住着一對兄妹,聽聞是汴州商賈出身,沒有多大來頭。園內人手也不多,身配短兵的,也唯有主院看守的兩個。
他是知府的副職,分掌地方鹽、糧、捕盜、江河海、水利等事務,自不甘屈居知府之後。
小小一座繡坊歸還便歸還罷,他只是不肯容人在他面前厲聲叫嚣。
方戈渙瞧準時機,一面着人窺探陸芍兄長的行跡,一面在街上捉拿陸芍,原先是打算,先将陸芍緝拿下獄,以此要挾他兄長,放回手下官吏。
誰料,她身後跟着的人,功夫了得,那些奉命捉拿的官吏悉數栽在引河街上。
方才,竟還壯着膽子,将他從府邸提至沂園。
方戈渙後知後覺他們這行人并不好相惹,且他現下只身囿于此處,無法調遣官府人手,相當于刀俎之上的魚肉,任人宰割。
“小娘子繡坊的契書一早便不再本官手裏了,任是你兄長捉了胥吏出氣,本官也變不出第二張來。”
陸芍猛地擡首,不可置信地望向方戈渙,她從未聽人提起廠督捉了傾占繡坊的胥吏。
而一紙契書流轉自太後手中之後,繡坊就被官府貼了封條。她在餘州的這幾日,路過一回,就因封條的緣故,未能入內。
她驟然記起福來遞來的楠木匣子。
怪不得那個木匣子中繡繃瞧着眼熟,能撕了封條,不顧官府威懾的大抵也只有廠督了。
陸芍指尖微蜷,緊緊捧着粉紫釉手爐,若說幫她取絲線繡繃,是為了繡制香囊,那他抓那些胥吏替她出氣又是怎麽一回事?
方戈渙見她遲遲不出聲,試探性地問道:“今日多有得罪,本官給小娘子賠個不是,改明兒往小娘子的園子送些賠禮來。公門尚有要事,本官遲遲不歸,若是耽誤公事,我要落個渎職的罪,小娘子也要受到牽連,豈非得不償失?”
雖是順目求好,說話間仍帶着威脅的語氣。
陸芍知曉方戈渙并未說假話,就算是扣押他,也變不出第二張契書。倘或将人逼至絕路,以他在餘州掌控的權勢,掀起多大風浪也未可知。
廠督來餘州本生就有要事要做,她這廂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省得他分心。
正欲松口,卻見月洞門處,誠順匆匆趕來。
“方大人走不得。”
陸芍聽見聲音,下意識地抻着脖頸往誠順身後去探。沒有瞧見廠督的身影,心裏猜測他手頭的事尚未處理完,也沒有多問。
方戈渙轉身,川字眉頭緊緊攏在一處。
他一堂堂同知被外地來的商賈困囿在院子裏,這話傳出去已經丢了天大的臉面。本想着二人各退一步,成全顏面,誰知半道沖出個下人,語氣生硬地攔住他的去路。
“本官實乃朝廷命官,在餘州來去自如,如何走不得?”
“方大人是餘州同知,掌管鹽鐵事務,可知炒賣鹽引、居奇索賄的後果?”
聞言,方戈渙神色微滞,一時摸不清誠順的意圖。後來記起,陸家是商賈之家,正巧餘州位于長江流域淮河平原,盛産鹽,兩淮地區鹽商富奢,私鹽活動的猖獗,幾乎與官鹽平分天下。
販賣私鹽的商戶每歲賺得盆滿缽溢。
方戈渙猜想,陸家想從貪利中分杯湯羹也是人之常情。
他眸子滴溜一轉,立馬堆上谄笑:“兜兜轉轉竟是為了鹽引的事,我瞧着你們小娘子也不能主事,不若等陸家公子回來再議。”
誠順被他這等愚蠢自爆的行為愣了一瞬。
大梁是明令禁止販賣私鹽的,鹽商唯有鹽引才能購鹽運銷,方戈渙卻用鹽引向鹽商鹽哄擡索賄,依照油水多寡分配鹽引,官商上下一氣,鹽徒橫行,販賣私鹽蔚然成風。
他揮了揮手,佩刀守衛立時将他押住:“主子不管這事。上了奏疏,便聽憑聖上發落。”
方戈渙徹底傻眼,好端端的商賈之家怎同聖上扯上關系?還未待他想明白,守衛便不容分說地将他拖拽了出去。
陸芍也聽得雲裏霧裏,廠督又是入書院請學,又驟然去查鹽引的事,這二者之間瞧着并無關聯。
誠順盯着方戈渙踉跄的背影,神色逐漸凝重。
方戈渙居奇索賄這事,本來同掌印調查的案子無甚關系,可偏巧在抓了鄉紳劉珦之後,有人坐不住,開始大肆擴散東廠提督戕害士子慘絕人寰的惡事。一路暗察,尋至謠傳擴散的源頭,最終順着那人,挖出了劉珦藏于石牆內的賬冊。
獨沒料到,房臺縣鄉紳昧下的一大筆稅錢,正是經由官府之手,幾經流轉,先是購入鹽引,又打着官督商銷的旗號,夾帶私鹽。
到後來錢生錢,幾乎到了堆金積玉的地步。
若說先前的稅銀是貪小利,那這一大銀錢,無論用在何處,都足以成為心腹大患。
這事便不只是貪污銀兩這般簡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