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難将心事與人說
已是十一月十日。
這一日京都城下起了雪,鉛雲低垂,雪片子細細密密地飄落下來,好似白色的細沙,又如撒鹽空中,旋撲珠簾過粉牆,不久便将道路與院子裹上了銀裝。
一乘小轎自宮門口緩緩進去,轎子“嘎吱”作響,轎夫的腳步聲卻是又穩又沉,如出一人。
小轎到了長信宮門口,便見身披大氅的金城公主慕仙宜自轎中出來,由侍婢扶着,緩緩進去了。
長信宮中燒着炭火和地龍,暖如春日,慕仙宜一進門,便感受到了撲面而來的暖意,他忙拿一只手摸了摸自己凍得發紅的臉,身後的侍婢已經殷勤地上前替他解下大氅撣雪。
“這樣大的雪,你不躲在房裏,來宮裏做什麽?”自內殿出來的宸妃穿着錦襖,領口和袖口都鑲着銀貂毛,手裏捧着手爐,臉上卻是笑意盈盈的,“這幾日宮裏頭死氣沉沉的,個個都躲在各自宮裏不出門,我這長信宮也好久沒有‘客人’上門了。”
侍婢搬了凳子,慕仙宜便趕緊圍着炭盆坐下了,一邊拿手烤着火,一邊撒嬌道:“我怎麽算是‘客人’呢?長信宮便是我家,我想什麽時候回來便什麽時候回來。”
宸妃忍俊不禁,又朝着宮女們招招手,給自己兒子送吃食上來,一壁道:“那也不必大雪天的上門,難不成是鎮國公府給你氣受了,你跑來母妃這裏訴苦來了?”
“自然不是……”慕仙宜忙反駁,眼睛瞪得渾圓,只是見到自己母妃那似笑非笑的臉,不由得又洩了氣,怏怏不樂地拈了刻酸杏在口中,看着炭盆道,“唉,大約是冬日裏太無聊了,婆婆昨日又催我和驸馬生小娃娃呢!”
昨日一家人一同吃晚飯,國公夫人便話外有話地說了幾句,大意便是想趕緊抱他們夫妻的孫子,當時慕仙宜也不知怎麽回答,只佯裝害羞,還是驸馬替他敷衍了過去。
不過他想着總是這樣也不成事,因此今日一早便巴巴地來找自家母妃了,想着母妃是女人,總會有辦法的。
宸妃見了他難得唉聲嘆氣的模樣,又好氣又好笑,不由揶揄他:“喏,是你自己非要嫁,還說什麽‘事在人為’,如今你倒是‘事在人為’一個給我看看?”
“母妃!”慕仙宜撅起嘴,“我在這裏苦惱,你卻還在那說我的風涼話,我要生氣了!”
上首的宸妃和一旁伺候的琳琅姑姑對視一眼,笑得更歡了。
琳琅見着四周無人,笑道:“公主莫惱,娘娘之前也一直替你思忖這個問題呢。”
慕仙宜一聽,又歡喜起來,忙追問道:“那母妃想出什麽辦法來沒有啊?啊?”
宸妃笑着拿食指點了點他,問道:“我問你,驸馬與你,到了什麽地步了?”
慕仙宜聽見這個問題,臉都紅到了脖子根,羞惱道:“這叫我怎麽說得出口嘛!母妃你別問這麽羞人的問題!”
宸妃和琳琅更樂了,幾乎笑出聲來。
慕仙宜見二人取笑自己,越發氣惱,心想這有什麽好笑的!你們自己不知羞,問我這種問題,你們有臉問,我卻沒臉說!
宸妃見他氣鼓鼓的模樣,知道自己不能再逗他了,再逗他他非得跑了不可,忙道:“母妃就是想問問你,你與驸馬感情如何,若是感情甚篤,至死不渝,你不如早些與驸馬攤牌罷,畢竟此事紙包不住火,不能瞞一輩子的。”
慕仙宜想了想,自己與驸馬雖說感情甚好,驸馬也好像很喜歡自己的模樣,可想想,又覺得驸馬那個悶葫蘆,也不說情話,自己畢竟還是不明白,他到底對自己有沒有到“至死不渝”的地步。更何況自己膽小,不敢拿兩人的感情做賭注,萬一自己坦白了,淩雪棠厭惡自己了,那可怎麽是好?
于是追問道:“那若是還未到至死不渝的地步呢?”
宸妃便道:“母妃前些日子替你想了個法子。”
“什麽法子?”
“你可私下裏對淩雪棠說,便說你小時候大病一場,我做夢夢見了一個金甲神,說你乃是仙童轉世,十八歲之前不得破童女之身,否則會招來禍祟。此事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我還專門求了相國寺的保命符給你。”宸妃說着,對着琳琅揚了揚臉,琳琅便進了內殿取了保命符來給他,宸妃又道,“你只需對他如此說,又做出一副為難的模樣,我想淩雪棠應當不會為難你。”
慕仙宜看了看手中畫了符號的符,想想自家驸馬是個正直忠厚的人,自己若是這樣對他說,他自然不會為難自己,只是如此騙他,自己心裏畢竟過意不去。
他想,驸馬啊驸馬,對不住了,就再讓我瞞你一年,等十八歲之後,我一定對你坦白,到時候無論你怎樣待我,我都任憑你處置。
……
慕仙宜又去沁園摘了梅花,這才坐着小轎出宮,宮門口,可巧還碰上了進宮的太子慕景珞。
慕景珞披着一件玄狐皮大氅,頭戴着金冠,站得筆直,在冰天雪地中格外顯得氣勢不凡。休養了一個多月,他已經恢複得很好了,見到慕仙宜,也是寵溺的笑容:“金城妹妹去了長信宮見宸妃娘娘?”
“正是呢,本來也要去拜見皇後娘娘的,趕巧了皇後娘娘在招待文昌侯夫人,我就不去湊熱鬧了。”文昌侯夫人便是皇後的母親。“太子哥哥等下若見了皇後娘娘,記得替我問個好。”
慕景珞笑着點了點頭。
慕仙宜正要告辭上轎,不知怎麽的,注意到了慕景珞腰間挂着的一枚香囊,式樣很別致,與尋常皇子們腰間墜的香囊圖案也很不一樣,極是素淨,只有中間一枚如意紋。他瞧着覺得挺好看,不由近前幾步,将雪踩着咯吱響,指着這枚香囊問慕景珞:“太子哥哥,這枚香囊的式樣甚是好看,從哪兒得的?”
不料慕景珞聽到這話,臉上卻露出一點怔愣,随即眼中閃過一絲溫柔,笑意如常:“乃是東宮丫鬟随便做的,你要是喜歡,回頭我叫她們再做一個給你。”
慕仙宜湊近了看,卻聞到那香囊中散發出來的并非普通的香料氣味,而是一股藥香,不由越發感慨,說:“诶,這丫頭好巧的心思,裏面竟是藥香……”又直起身子,有些羞澀地朝他一笑,說,“不是我喜歡,我只是覺得太子哥哥挂着好看,想給我家驸馬也做一個。”
慕景珞見狀,略一怔忡,眼眸垂了一下,好像想到了什麽,須臾,才如平常一般笑他道:“我家妹妹真是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有什麽好東西盡想着自己夫君咯!”
慕仙宜撒嬌道:“太子哥哥不消說,我閑來無事做了幾雙鞋,驸馬一雙,父皇一雙,你一雙,你說,我還是不是潑出去的水了?”
慕景珞哈哈大笑,道:“嗯,這便不是了,不是了。”
“嘿嘿嘿。”
“那我便等你鞋了,這幾日得把腳洗得幹幹淨淨才好,否則便配不上咱們仙兒做得好鞋了!”
慕仙宜便笑得花枝亂顫。
兩人又寒暄了這幾句,這才分頭離去。
慕仙宜上了轎,心情很好地抱着梅花嗅了幾嗅,忽然又想到什麽似的,擡起頭來,一臉的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