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時疫三
是夜。
夜幕四垂,一輪上弦月挂在西邊夜空,清輝灑下,将整個大祈帝京籠罩在寂靜與安寧之中。
院裏,蟲聲唧唧,樹影搖動,淩雪棠一身黑衣站在樹下,俊臉上面無表情地,将收拾好的箭囊動作利落地背上。
身側的另一個蒙面黑衣人目光恭敬地看着他,請求道:“将軍,讓屬下去吧!”
“不行,黃羽真身邊侍衛不少,若一擊未中,就再也沒有機會了。”淩雪棠說着,将弓和軟劍一一配好,“你跟在我身後,若是我失手,你趁機補上,明白了嗎?”
“是!”黑衣人颔首。
淩雪棠将臉蒙上,只露出一雙帶着殺機的黑眸,在月光下閃閃發光:“走!”
兩個黑影翩然而去,如兩只低飛的輕燕,在叢叢的屋檐和牆垣上空掠過,待月影移動,更聲響起,雙影已然飛過大半個帝京,停駐在宮殿西南的某處府邸上。
遠處更聲隐約傳來,淩雪棠輕巧地在屋脊上移動幾步,彎下腰,可直接看見對面房中的燈火。
據說黃羽真每晚都要修煉外功到子夜時分,夜夜如此,從無例外,所以他才趁夜來此,準備取他性命。
院子中,兩個侍衛把守在他門口,另外還有兩個守衛分別站在院子的兩個入口處,身手都很一般。只是他一個人很難同時解決四個,如果不是一起解決,勢必會有其中一個要叫起來,這樣便會驚動房中的黃羽真和其他院子的侍衛,便不能得手了。
淩雪棠轉頭看向身側的影衛,朝他做了個手勢,示意他一起動手。
影衛點點頭,二人甚是默契地分頭往兩邊而去。
各擇一個位置站定,兩人同時取下弓箭——這弓和箭都是特制的,非常小巧,易于攜帶,雖然小,但殺傷力同樣強大,重要的是,這樣的弓箭各大家族中都有,絕不會暴露身份。
月夜越發安靜,似乎連一絲風聲也沒有了,只有偶爾的一點莫名聲響,幽微入侵這沉靜的夜。
箭镞已瞄準,二人默契地對視一眼,一、二、三,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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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入口處的侍衛應聲而倒,甚至連悶哼聲都不曾有。
房門口的侍衛像是聽到動靜,正要上前察看,兩個方向的箭破空而來——
“噗”一聲沒入二人身體中,二人被箭的力道帶倒在地,再也沒有起來。
淩雪棠将弓往後一背,起身一縱,輕巧落在地上,朝背後打了個手勢,示意對方注意觀察,他輕輕推開了房門。
房中,頭戴道士蓮花冠,身穿道袍的中年男子正閉目修行,似乎毫無所覺。
黑影如同鬼魅一般,悄無聲息地閃到了他的面前。
他似乎有所察覺,忽然睜開眼來,然而剛一露出驚恐的表情,那寒芒一閃,霹靂一般從他頭頂落下!
一粒血珠迸濺在空中,在黃羽真驚恐的目光中,緩緩撞在對方的劍刃上,如碎開的血玉一般濺開。
劍起,黑影殺氣四散,一雙夜空一般深邃的眸子劃過一絲殘忍,如流星劃破長夜。
“砰。”黃羽真直直從床上栽倒在地。
黑影收起長劍,再次如鬼魅一般出了房間,帶上門,翩然飛上屋頂。
“走。”一聲低低的命令,兩個黑影腳尖一點,已然融入茫茫夜色中。
一陣風吹來,白牆上的竹葉影晃動,蟲聲唧唧,一切又恢複了寧靜。
慕仙宜在昏昏沉沉中被吵醒了。
他覺得自己好像做了好長好長的一個夢,意識就好像一條沉溺在深湖中的魚,怎麽也無法上浮,是那一聲聲吵嚷聲将他從睡眠的湖底硬拽了出來。
他吃力地睜開眼皮子,就見陽光刺眼,有個高大的身影逆着陽光坐在床邊,看不清楚臉龐。
“公主醒了?”
是很熟悉的聲音。
他眯了好一會兒的眼睛,這才漸漸适應了陽光,也慢慢看清楚了床畔的人。
是淩雪棠。
“驸馬……”他一開口,連自己都驚到了,聲音啞得幾乎發不了聲,好像一個年屆八旬的老翁。
淩雪棠傾身過來,一雙大手抱住他的肩膀和腰,讓他半坐半躺在床上,還給他身後墊了枕頭,讓他靠着舒服點兒。
慕仙宜覺得累極了,五髒六腑裏好像都挂滿了鉛塊,直直地往下墜,隐隐作痛;四肢百骸好像也是受了極端的虐待一般,又酸又疼,一絲力氣兒也無。喘氣時氣道裏好像漏着風,總覺得自己下一秒就要喘不過氣來了。
他覺得自己好像真的病入膏肓了——上一回醒着的時候,還沒有這般難受的。
于是越發覺得自己好像真的快要死了,這傷寒症,他也有所耳聞,十有八九是一個死字。
只是看着眼前長相精致眉眼英挺的男人,着實是不舍。他們二人還是新婚燕爾,本來還有一生這樣長的時間可以相愛相守,他以前還曾幻想過和淩雪棠一起花前月下,一起去江南看桃花,去川中看蜀道,去西域看大漠……
可惜這些都化作泡影了。
慕仙宜不自覺眼中一酸,落下一點濕意來。
淩雪棠看着他,眉頭蹙起來:“公主怎麽哭了?”
慕仙宜用力搖了搖頭,作出笑容來。
也許淩雪棠還沒那麽喜歡自己,之前待自己溫柔,也不過是看在自己快要死了的份上,履行自己的職責罷了。這倒也好,否則他要是喜歡上自己,而自己卻死了,無論他是追随自己而去,或者痛苦傷心一輩子,那都是自己不願意看到的。
如今這樣,正好。
淩雪棠望着他看了半晌,面色越來越凝重,眼睛裏甚至還越來越冷,最後,他說:“公主真的以為自己要死了嗎?我不會讓公主死的……鸾鏡!”
慕仙宜一怔,微微側頭,就見鸾鏡帶着兩個侍婢進來,手中端着好些東西。
淩雪棠從鸾鏡手中的托盤中取過藥碗,英俊的臉上是非常難得的冷硬:“把這碗藥喝了,一滴都不許剩下!”
語氣好像是在命令下屬。
慕仙宜不知道他為什麽這樣,但被他那強硬的眼神一瞧,不由得也有幾分發怵,也就默然地将藥一勺一勺喝下去,可是那藥味道太古怪了,他胃裏好像有個精怪在翻筋鬥,鬧得他直犯惡心,喉頭一滾,忙把頭伸到床外:
“嘔——”
吐得他眼淚都掉下來了,可是頭頂還是傳來淩雪棠冷冷的聲音:
“再喝!”
慕仙宜的眼淚一下子出來了,用力擡了一下手,打在床邊:“我不喝……不喝……”
他覺得好委屈,好難受,為什麽自己都這麽難受了,都快要死了,驸馬卻要這麽對自己,不僅沒了溫柔,還要這樣強迫自己喝藥?
“驸馬……”鸾鏡的聲音裏也帶了哭腔,這一聲分明是在向淩雪棠求情。
“不許停,給我再喂,一定要喂足了一碗,一滴也不能少!”淩雪棠的态度非常強硬,“公主,你若死了,我就去求娶南康公主,你若想在地下看我和她歡歡喜喜成親,你盡管不喝!”
慕仙宜聞言,差點一口氣沒提上來——快被他氣死了!
怎麽可以這樣!自己都快死了,為什麽還要說這種話來氣自己!分明知道自己最讨厭南康了,竟說要在自己死後去求娶南康……
他一想自己死了,而自己最喜歡的驸馬卻和南康那個臭丫頭歡歡喜喜成親了,真是整個人都氣得一陣一陣發熱。
他努力用手撐着自己的身體,擡頭去看淩雪棠,激動道:“不許,不許,除了她,你娶誰都好……”
“我便偏要娶她!”淩雪棠把藥碗送到他面前,冷然道,“給我喝了,否則你死了,南康公主多得意!”
慕仙宜鼻尖一酸,終于滾下一串熱淚來:“我讨厭你……讨厭死你了……”
為什麽我都快要死了,還要這樣折磨我,還要逼我喝藥,就不能叫我“玄玄”,哄一哄我,跟我說幾句甜言蜜語,讓我開開心心地閉眼嗎?
可是他也好不甘心,好生氣,好怕淩雪棠真的在自己死後去娶南康。
于是只好強逼着自己,把那味道苦中帶酸澀的藥一口一口喝下去,還被強迫着喝了幾口粥、一碗熱清水。
他覺得自己肚子鼓脹,身子更難受了。
簡直像被閻王爺投入油鍋,那樣煎熬。
淩雪棠的臉色稍霁,伸過手來,有些僵硬地用溫熱的大手在他頭上摸了摸:“嗯,公主……很乖。”
慕仙宜微微松了口氣,臉上仍是賭氣的模樣,可終究還是忍不住,伸手将他的手捉了來,抱在懷裏:“哼。”
那只手更僵硬了,甚至還小心翼翼地把五指屈攏,只是到底也沒把手縮回去。
慕仙宜便又不知不覺睡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