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但丁
某個星期天的早晨,織田作之助常去的那家洋食店的二樓。
五個不超過十歲的孩子圍坐成半圓,中間更大一些的少年則随意地箕坐着,膝上有一本打開的書放在那裏。
“今宵沉重得像人類的痛苦……卡裏古拉,歷史上見!”少年翻到書的最後一頁,平緩地念出了結尾,“我還活着!”*
屋子裏沉默了一會兒。
過了幾分鐘,五個孩子中唯一的女孩同時也是最小的孩子有些不好意思地開口:“但丁哥哥,其實我有點聽不懂你念的故事。”
少年露出毫不在意的微笑:“沒關系哦,咲樂,畢竟我是念給織田作聽的嘛。”
幾個孩子齊齊發出“诶?”的聲音,只有一個男孩羞澀地沒有出聲。
“不過看來優也很喜歡的樣子,這不是很好嗎,織田作?”少年将目光移向坐在一旁的屋內唯一一個成年人。
“嗯。是很好的劇本。”正疊着孩子們的衣服的織田作之助回答道。
這是一個美好的早晨,空氣清新,陽光下湧動着歡悅和盎然生機。屋子裏細小的灰塵在空中随意地漂浮游動着,時聚時散,從窗口投入的光線在木質地板上畫下清晰的陰影線。屋子裏的人和物都處于一種微妙的和諧之中——明亮、靈動、融為一體。
本日是織田作之助的空閑日,他一早就來看望孩子們。而『但丁』,自從少年詩人在織田處的信任度高到被他帶來見了孩子們後,就作為唯一一個既得到他信任又相當空閑的人,花費了大量時間和孩子們共處,并迅速改口和孩子們一樣叫他‘織田作’。
『但丁』看着又嬉笑玩鬧起來的孩子們,眼睛裏是一種靜靜欣賞一切的目光。他把剛才朗讀的《卡裏古拉》合攏收起,曲起一條腿的膝蓋。
光斑落在少年未褪去着細小絨毛的臉側,有一種閃爍的分界感。
就在這個充滿了無限溫暖包容氣氛的時刻,織田作之助突然聽到少年對自己開口說話。
“去投稿吧,織田作。”『但丁』用說‘把筆從地上撿起來’一樣的口氣說道。
沒明白為什麽突然說起這個話題,織田楞住了。當然,他的表情依舊是無懈可擊的淡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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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寫了不少字了嘛。稍微跨出去一步如何?”少年把上半身完全轉向織田,臉上是篤定的微笑,“就當是挑戰自我?”
正式投稿?
手下已有幾摞廢稿紙的織田感覺這個詞似乎從來沒進入過他的腦海。
“試試看嘛,我們都對織田作超有信心的,是不是?”『但丁』故意在話裏拉上孩子們。
聽到五個參差不齊但都很堅定的“是”,織田覺得自己有點動搖。
他之前好幾個月只能算是半單機寫作,雖然周圍的人都知道他在幹什麽,但完成的練筆其實只有『但丁』一個讀者而已——不是別人不想看,而是織田自己婉拒了。
在練習着寫作所花費的數月時光中,他越發感覺要在筆端到達那個結局的力不從心。
自己就像是只拿一根小冰杖,在世界最高峰的靈山前無所适從的登山家一樣。**
都說新手作家會有一段時間覺得自己寫的東西一無是處,織田差不多就處于這個階段。
仿佛是看出了織田內心的真實想法,『但丁』開口打斷他的思緒:“雖然不應當引用異端的說辭,不過在文學領域似乎可以适當放寬标準。記得諾斯替教徒說過,惟一能夠免于犯罪的方法就是去犯罪,因為從此以後你就會改過向善了。寫滿五十頁不知所謂的廢紙,要是其中能有幾行佳作,也算是有所收獲。畢竟生産出一小瓶香水就必須要有1000朵玫瑰被投入到火焰中去嘛。”
少年的勸誡有一瞬間更接近魔鬼的勸誘,但織田想要仔細思索的時候,又覺得只是對方坦誠的肺腑之言。
“你覺得我已經可以投稿了嗎?”他最終像放棄一樣提問道。
“作品永無完美之時。不過,是的,我覺得你的文字已經可以面對大衆的檢驗了。”少年看上去比作者本人自信個一百倍。
在『但丁』那明明只是毫不過線的期待的目光下感受到一種壓力,織田作之助最後十分鬼使神差地表示了贊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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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洋食店老板那裏聚會的第二天,『但丁』拿了一份報紙給他。
稍一翻閱,織田作之助立刻明白了對方的用意。
報紙是投稿對象。而眼下正是本年度新人賞的争奪時刻。
是他本人不會過多思考的東西。
其實『但丁』一個穿越而來的古人會關注這些也很奇怪,但由于織田本人奇妙的包容特性,整件事反而顯得很自然。
寫作。
沒有直接使用舊文稿,也不是修改宿作,織田作之助最後還是重新開頭新寫了一篇小說。
曾經他寫作的目标是補完“殺手為什麽不再殺人了”的那個小說結局。
不,應該說現在也一樣。
只是織田作之助在紙面上落下一行又一行後,其他的風景也逐漸鑽進了他那執拗的腦殼。
比如這一次,想着是要寫下投稿到報社,也許能夠刊登發表的小說,他下意識地開始寫起孩子們。
孩子們和友人。
作為‘殺手’的過去仿佛遙遠得像是另一次人生的事,浮現在眼前的完全是玩耍着的孩子們和三人在lupin喝酒聊天的影像。
情感和體驗從筆尖流淌到紙面的過程就好像把棉絮紡成線,又織成布。
在龍頭抗争中救下孩子們時是什麽心情,決意要将他們撫養成人時是什麽心情。
第一次滿身狼藉地邀請太宰一起去lupin時是什麽心情,閱讀安吾為死者們寫下的人生記錄時是什麽心情。
落到紙上,最後形成的是一個撫養着幾個孩子,時而和朋友出去喝酒的平凡男人的故事。
一氣呵成。
織田作之助停下了筆。
寫到一半的時候,他覺得他創造出來的這個角色和他自己完全不像;但寫到結尾處男主人公又開啓了有如往日,毫不特殊的一日時,他又覺得這個角色的确是從自己身上剝出。
文章可以說是十分溫馨,但完成了小說的作者的心情則是難得的複雜。
非常自然的,織田回想起『但丁』曾對他說過的話:“所有創造都是分離,出生就是別離,至少也和死亡一樣莊嚴肅穆。”
這是他第一次真正地直面自己的‘創造’。
織田作之助是個書寫着自己的作者,不僅僅是取材,他的小說裏還吸收了更多。
某種從寫作時不斷滋長的不安讓他在寫完後從自己剛完成的新作裏重新尋找自己投射的事物。
織田刻意轉變到讀者的視角去觀察這片自己創造的‘倒影’。
男主人公和他的友人的友誼。
織田作之助和太宰治、坂口安吾的關系。
一直以來,他都尊重着lupin內那種特殊的氛圍——三人就像在荒漠的戰場上偶然相遇、圍坐在一堆篝火旁的士兵一樣,默默地湊在一起,又默默地開始觥籌交錯,彼此共享這單純而短暫的時光。***
總是不約而同地一起喝酒的同時,還心照不宣地期待着下一次會面。然而,在另一邊,即使是‘友人’二字也不會輕易出口。
只是為了遵守所謂黑手黨內不得窺探他人內心的規則嗎?
現在想來,并非如此。
名為織田作之助的男人主動停下了腳步,于是三人只是默契在黑夜裏相望而已。
當然,另外兩人也全未表達想要走得更近的意願。
太宰總是在恰到好處的時刻說出的搞笑言論。即使是喝醉了也只是抱怨小說不合心意的安吾。
某種意義上說,三人在一年來都默認般地裝傻充愣。
這樣是否就已經滿足了呢?
多少次想要說出口卻停留在舌尖的話語。時常在內心中升起卻停留在想象中的去做些什麽的沖動。
織田作之助的目光停留在自己一口氣寫完的小說的末尾。
那是和現實中十分相似卻又不同的發展走向。
和當時下定決心開始寫作時相似的預感在作家的心頭升起。
太陽即将落下。
而日落的時間也是有限的。只要太陽沒有被淹沒在地平線的更深處,那麽最後的機會依然存在。在陰影遮住前路,一切被黑夜吞噬之前。
他又一次做出了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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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過了大約一個月。
『但丁』看着報紙上‘新人賞’獲得者的名字「鈴木柳吉」露出了滿意的微笑。
而另一邊。
和報社派來的編輯交流連載事宜的織田作之助頂着他那萬年不變的天然表情,說道:“在最後一期的連載開頭,能否讓我加上一段話?我想在那裏表達對我的兩位友人一直以來支持的感謝。”
他的要求得到了應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