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詭異,擔憂牽制
一場雷雨,一間暗室,一塊玉玦,一副沙盤,不動聲色間,便将那一池靜水攪起了漣漪。
如今,整個東淵盛都,正恰恰如同宣绫靖所想,終于成了一個暗流四湧的魚池。而他們所有人,俱是如同水上蜉蝣,不知水下暗流何方,各自暗查,各自提防,各自提心吊膽,時刻謹防那不知何時就會突然跳出水面食其果腹之物的鯉魚!
而就在這暗流四伏,蠢蠢欲動的雷鳴之夜,兩輛馬車卻宛若局外過客,匆匆乘着夜色離去。
宣绫靖與素鳶乘坐在後一輛車馬上,瓢潑的大雨,發了狠一般砸在馬車頂蓋上,車輪壓在水渦中,濺起泥濘的水花。
泥水濺落在臉上,素鳶卻怎麽也不甘心放下側簾。
宣绫靖心生不忍地想要将她的手拉下,那手卻好似紮了根,無法撼動分毫。
素鳶雙目沉冰,卻又洶湧着滔天恨火,直至赤目殷紅,目眦欲裂,所有壓抑到極點的情緒才轟然反撲而上,直讓她渾身遏制不住的激動到顫栗!
死了!藺翔,終于死了!
素鳶瞳眸一陣又一陣劇烈的收縮,卻不甘心錯過分秒的死死盯着那懸在盛都城門上,任憑雷雨肆意沖打的藺翔首級。
眼前,八年前的那場大火好似仍舊未被撲滅,熊熊燃燒着撕心裂肺的慘痛與悲怆!
馬車急速沒入無邊夜色,明明已經離了盛都,明明早已看不見城門景象,素鳶那雙赤紅隐痛的瞳眸卻仍舊死死盯着後方,一瞬不瞬,不甘閉合。
探出側窗的臉頰,被急促的雨水打得生痛,濺起的泥水黏在臉上,滿是狼藉。
宣绫靖好似又看見了八年前那咬着滿口鮮血,卻不甘心死去,僅憑一口氣,都要生生親手刺死那追殺了他們整整三個月的殺手的素鳶。
卻突然,耳邊傳來極為壓抑的嗚咽聲,低至塵埃,卻生生泣在心上。
宣绫靖瞧着縮回身,呆呆坐在馬車裏,卻滿目空洞而茫然的素鳶,心疼地取過手帕輕輕拭去她面上的狼藉。
可那被雨水沖刷的毫無溫度的冰涼面頰上,擦了一遍又一遍,卻如何也擦不盡那兩行清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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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生壓抑的八年的悲痛,如何能夠輕易抹去。
宣绫靖輕淺若無的一聲哀嘆,将素鳶輕輕摟在懷裏,讓她放縱着八年來日日壓抑的悲傷與思念。
……
夜終于盡了,素鳶也第一次毫無提防的哭累睡去。
宣绫靖瞧着那一雙沉在睡夢中都微微輕顫的睫羽,突然在想,自己上一世,那與慕亦弦朝夕相處,又時時刻刻提醒自己使命與宿命時,是否每夜,也是這樣的睡不安穩。
大雨不知何時已經停了,沒了雨聲在頭頂砸響,突然格外的幽靜。
宣绫靖挑開側簾瞧了瞧,淺淺的稀薄陽光拂過面頰,輕柔、祥和、寧靜,恍然間,好似一身輕松的自由人,沒有宿命,也沒有他人的仇恨。
馬車仍在篤篤地前行,穿過林間,踏出幽徑,終于沿着尚存濕漉的官道駛到了一座小郡。
熹微的陽光鍍在那城門古樸大氣的“即墨”二字上,為整座郡縣都籠上了一層安詳。
而這兩輛華蓋錦閣的精美馬車匆匆穿過城門,風塵仆仆,也掀起了這郡縣一日的塵嚣。
宣绫靖眸中噙着絲絲擔憂,看着漸漸醒來的素鳶,卻被素鳶睇給她的那一副從未有過的真實于心的笑容微微怔住。
而後,宣绫靖唇角咧開一抹欣喜的弧度,安心地撫了撫素鳶冰涼的雙手。
八年來,素鳶宛如凝固在眸底的冰層,終于打開了縫隙,開始讓陽光透進去了。
尉遲晔若是知曉,恐怕會如同孩童一般的雀躍吧。
宣绫靖好笑地抿了抿唇,兀的回想起八年前尉遲晔教素鳶劍法時,費盡心思想要逗素鳶開心的傻勁來。
只可惜,時過境遷,物是人非。
如今,他們都不是自由自在的輕風閑人!就算沐浴着祥和的陽光,自由輕松,也終究只是假象。
而她,卻也正是為了讓這一切假象變成真實而努力着。
死而複生,破而後立。
師父所言的八個字,究竟是說北彌的未來運勢,還是她的命勢,早已無關緊要。
錯,也必須對!對,則必須走到盡頭。
東淵如今隐藏在平和表面之下的亂局,便是她這一世,複辟北彌的開端。
宣绫靖忽的挑開門簾看了看行進在她之前的馬車,那車裏坐着的,正是慕亦弦。
抿唇沁出一分意味深長地笑意,才又放下了門簾。
慕亦弦,這一世,便來看看,是你先如願殺了我,還是,我先如願亂了東淵,複了北彌吧。
答應相助于你,可不僅僅只是擔憂你的安危。
如今東淵亂局已顯,将你牽制在外,沒有老鷹在魚池之上虎視眈眈,那些藏于水中的魚兒,才敢跳出水面,濺起偌大的水花來。
“小姐,你看!”突然,素鳶的一聲低呼喚醒了宣绫靖的神思。
順着素鳶的目光看去,那是一塊稍顯斑駁破舊的公示板。而那木板之上所張貼的,正是她,北彌長公主宣绫靖本人的畫像。
兩個鮮紅的“通緝”二字,格外刺目顯眼。
宣绫靖不甚在意地搖了搖頭,示意素鳶不必緊張。
從她那晚對着慕亦弦所拿來的那張畫像點頭肯定之時,就早已猜到了如今這滿國通緝的局面。
慕亦弦對北彌皇室蝕骨誅殺的仇,迫不及待殺之而後快的恨,沒有人比她更了解。
如今在這三年前,慕亦弦對她,就只有斷玉碎金,不死不休的恨,但凡有一點機會,也絕不會給她絲毫喘息之機。
好在通緝令應該只發在東淵,小皇弟只要不來東淵,便不會中慕亦弦這打草驚蛇的一招。
……
馬車穿過郡城幹道,大約走了近兩個時辰,才終于停了下來。
宣绫靖與素鳶走下馬車,便見慕亦弦已然站在了距離他們不遠處。
宣绫靖不動聲色地走近幾步,眸光不經意掃過慕亦弦面對之景,心跳悄然一緊,心生一股詭異。
此地已經出了郡縣主城,是一處頗為偏僻的郊外。
而慕亦弦面前所見,是一家極其普通尋常的農家小院,甚至一眼便能窺其全貌。
三間簡陋的木屋,半人高的木籬圍出一個不大不小的庭院,庭院的左邊,劃出了一塊小地,種着些許當下時節的蔬菜,而在右邊,則放置着水缸木材等等各種雜物。
可就是這樣一幅常見、甚至帶着些許清幽安寧的小院,卻讓她感覺一股異樣的寒意,無聲無息籠罩住全身。
此刻,明明朗朗日光,溫煦明耀,可照耀在小院周遭的樹林間,竟無法徹底驅散那缭繞在樹林中的稀薄霧氣。
明明沐浴在溫暖輕柔的陽光下,甚至能夠感覺陽光鍍在面頰之上的溫柔,卻感覺不到半分暖意,反而,有一股濕冷的涼意。
而最為詭異令人心慎警惕的,便是那小院之內廚房煙囪處,直沖向天的炊煙。
因為,此刻分明刮着細微的南風,可那炊煙,竟無絲毫傾斜之狀。
樹林周遭的霧障寒氣尚可解釋為天險景象,那直立炊煙卻有悖常理,實在詭異。
這座小院,定然有陣。
宣绫靖心頭倏地閃過這八個字來。
再思及不曾跟在慕亦弦身旁的桑莫,以及慕亦弦肩上罕見的傷痕,宣绫靖煙眸含霧,悄無聲息地多了一分慎重。
眼前此陣,絕不簡單。
慕亦弦會言有求于她,想來是因為之前她曾自言涉獵古籍、勘破關竅之事。
而桑莫,則很有可能正被困于此陣之中。
果然,宣绫靖腳步剛定,慕亦弦便淡淡開口,嗓音清寒,更暗含一股不容抗拒的威勢,“桑莫被困在了陣中,雲姑娘上次曾言廣涉古籍,能夠看出一些陣法關竅之處,可能看出此陣?”
慕亦弦一邊如是問着,一邊絲毫不停地穩步跨入了院內。
宣绫靖微是一愣慕亦弦的随意,而後卻眉眼一閃,想明白了什麽,面上卻故作不知的茫然跟着慕亦弦跨入了院內。
果然,此地的陣法,并非走入陣法範圍便會入陣。這陣,竟然比她預想的還要不簡單!
宣绫靖眸底微沉,面上,卻略顯惶惑歉疚地低沉道,“桑莫公子熟知陣法竟被困于其中,我雖涉獵過一些古籍,可卻都是紙上談兵,若桑莫公子都無法破陣,我只怕是……更無法破之。”
無論她是否能夠破陣,她也不能輕易破之。
如若迅速破了此陣,那她還如何有理由将慕亦弦牽制在東淵盛都之外呢?
言罷,宣绫靖便故作沮喪低沉地垂下了臻首,可她眸中的視線,卻毫無沮喪之态,反而,盈盈流轉着一抹輕柔甚至帶着一絲淺笑的微光。
慕亦弦,如今的我們,可是政敵呢,不是嗎?
唇角似有若無的輕笑,好似穿過了時間與空間,回到了那寒氣噬人的懸崖邊上,回到了那鉗着她,卻兀自自欺欺人、矛盾苦楚掙紮的純黑瞳眸上,從那雙瞳眸裏,她看見的,不再是自己的狼狽,不再是慕亦弦的自欺欺人,而是,她此刻釋然的輕笑。
這一世,便只與你為敵了,阿弦。
無聲在心底一聲自喃,宣绫靖唇角的笑容緩緩消失,唯剩眼眸裏的輕柔淺光緩緩劃開笑意,而後,沉澱為靜谧而又冰涼的純淨月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