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那個年輕人好奇怪。
他貌似是系統衣帽間裏,男性選項下,系統默認的第一個标準形象。
頂着一副沒有個人特色的殼,他還衣着簡樸。休閑襯衫、牛仔長褲加板鞋,就那樣坐在海濱公園的長椅上看海。
永生大陸的這片海造得很好。
黝黑的海面,深藍近黑的夜空,但因為一輪大大的圓月,照得海面波光粼粼,整幅畫面就像一幀電影。
他是“電影”構圖的主題。
在裴菲添加了透視屬性的視野裏,他周身信息只有一樣,昵稱。別的都沒了。沒有錢,沒有随身物品,沒有義體,也沒有職業标簽。
昵稱是“信”,好像沒什麽特別的。但……
他看起來那麽放松,卻是非常……端正的放松法——頭正身直,氣魄沉穩。好像他看的不是海,而是他的地盤。
一個套用系統默認形象的年輕人,怎麽能傳達出一種傳奇英雄式的氣質?
裴菲下意識朝他靠近。
随着觀察他的視角偏轉拉近,裴菲忽然醒悟:他跟早上那位“小白”阿姨好像!
原來永生大陸上存在這一類人嗎?
仙境酒店的大門跟濱海公園就隔着一條小街,裴菲很快走到了那條長椅邊。
本來她沒打算搭讪,可偏偏他略略側頭,朝她擡眼望過來。
裴菲一下就愣住了。
他眸中目光清淡,卻讓她仿佛福至心靈,沖口道:“……是你?”
男生一頓。
裴菲趕緊補充道:“早上,在景觀臺那位……”
她沒好意思直說,就着握着小手包的手,在自己腿上比劃了一下:“是嗎?”
男生表情紋絲未動,但剎那間,裴菲确信自己捕捉到他眼底一閃而過的亮光。
他似乎很驚訝。
裴菲高興起來:“你不是不在這個項目裏嗎?換過來了啊?”自己得出結論,她走近兩步,略略彎下腰,“是我,把那個……蝴蝶認成花的……我、我叫裴菲!”
說完覺得自己傻乎乎地,裴菲一拍腦門,失笑道:“好像跟你自我介紹過了……哦,對了!”她後退半步,示意他的身體,小聲問,“現在你能站能走了,也能聽見、能說話了吧?會不會不太習慣?”
她也不明白為什麽在這個男生面前,自己有那麽強的交流欲。好像既不怕他嫌她不夠矜持,也不怕他誤會她是個話痨,只怕跟他錯過了互動機會、怕跟他表達自己不夠到位。
她一個人說了那麽多,這個男生總算動了一下。
裴菲後知後覺為自己過于熱情懸起心,他卻忽然朝她彎彎嘴角,露出一個清風霁月的笑容。
裴菲:“……”不好,心髒好像被什麽東西柔柔撓了一下。
男生聲音溫沉:“嗯。”他頓了頓,又說,“你好,裴菲。”
前一秒,裴菲為他終于開金口感到十分高興;可突然地,又被這樣一句招呼窘到。
相較伍強的熱情、老八書生他們的友好,“信”好像并不想跟人說話。
挫敗感狂風暴雨般席卷而來,裴菲頭腦冷了,她那麽驚喜是要幹嘛?人家那麽冷靜,她簡直像個白癡。
莫名的情緒高漲,又莫名地狂受打擊。
裴菲用微笑掩飾自己,退後兩步,直起身,說:“噢,那恭喜你獲得自由!晚安!”
她轉身,思索着到哪個角落一鍵切換。但願背影不窘迫,然後該幹嘛幹嘛。
不料,信的聲音卻從身後傳來:“裴菲。”
裴菲一頓,回身。
男生似乎從沒應付過這樣需要開口叫誰的場面,神色舉止有掩蓋不住的無措。但半秒遲疑後,他站起身,大方朝她走來。
“你去哪?”他問。
深黑的眸子認真看着她,完全不知自己哪裏唐突的樣子。
裴菲有點懵。乍暖還寒的滋味,是這樣嗎?
但這個問題确實問住了她。
從花舌手底下平安閃人後,她第一時間想起的是之前的同伴們,然後就想到了伍強說的莉莉絲。如果沒有一眼看到他,她現在應該是在天際酒吧。
但總不能照實答說,我要換身男裝然後逛酒吧找個妹子。
再說,她沒有必要回答他這種問題吧?在他剛剛那麽拒人千裏之外的态度後?
突然變得小氣……哎呀不管了!先氣着……
不知是不是看穿了她的芥蒂,男生的目光往海面游移剎那,再看了回來,大大方方說:“抱歉,我剛才正好接到解雇通知,反應慢了幾拍——你可以叫我阿信,很高興正式認識你。”
裴菲一下就不氣了,也“很高興”起來。
她微笑着點點頭,重複道:“阿信……”卻很快被新獲知的消息驚呆了,話鋒一轉,“等等,你說……解雇?”
阿信目光閃了閃,點了下頭。也許是性格比較羞澀,不習慣直面她,他望向遠處的海平面,解釋倒是很直率:“一家搬運公司。嫌我動作慢。”
裴菲皺眉,又是搬運公司?嗯,這個說法很可靠。
她問:“你欠他們錢了嗎?”
阿信條理清晰道:“欠過,不過不多。新人的三日狂歡我沒參與,就四處逛了逛。進過一間花園別墅參觀,後來他們說我欠了別墅門票費3000元。今天一天的薪水剛好抵完。”
裴菲:“……”
突然的一通信息量,卻有頭有尾,清清爽爽。她懵了幾秒,很快重新高興起來。
她說:“那很好!現在我們一樣自由了!哈哈!”
阿信用眼睛微笑,卻追問道:“你接下來要去哪?”
裴菲猶豫半秒,很快和盤托出她的打算。本來她還怕自己又表現得像個話痨,但阿信的眼神很專注。他身體幾乎不動,就像他在輪椅裏時的模樣,但他卻能用眸子或睫毛的微動,準确傳遞他認真聆聽的态度和對她觀點的贊同。
裴菲說完,緊張地喘了口氣,暗暗檢查自己有沒有漏掉的信息,或有沒有什麽話會顯得自己有勇無腦。
好像沒有。咻!
但她馬上又萌生了一個沖動,想要邀請他跟自己同行。
裴菲:“那你有沒有……”
就在這時,她聽到一串喚醒音樂。
這是系統提醒,表示現實世界已到晚餐的6點。對于湛園來說,則表示下班時間。
裴菲有點呆。一天結束了嗎?
阿信顯然也聽到了鈴聲。他略略擡頭,望向黝黑的天幕,仿佛那是樂聲傳來的方向。
裴菲試探道:“你要回家了吧?”
阿信垂眸,很快擡起來看她:“嗯。有人在等。”
裴菲立刻聯想到他現實中的無力狀态。他的生活,應該是需要人照顧的,而顯然,他也是不願意給人添麻煩的類型。
她不放心,問:“那你怎麽走?湛氏的接駁機能裝下你的輪椅嗎?”
阿信若有所思地頓了頓,眼眸閃動看看她,說:“有大一點的車,也有湛氏的員工幫忙。”
裴菲舒了口氣,笑起來:“那太好了!那我們明天見!”
阿信反問:“你不走?”
裴菲:“走啊!”她思索着說,“下班了,應該沒什麽事了吧……”莉莉絲他們應該也有下班時間,不用在工作時間外還做苦工。
這麽想着,她伸出手去,跟阿信再一次道別:“明天見!拜拜!”
阿信像是又遲疑了一下,好像他非常不擅長這類稀松平常的人際接觸。
但他随即做出的回應,偏偏又無可挑剔——他力度恰好地跟她握了握,時間和熱情都控制完美。
說來也怪,明明只是模拟感官,他們并沒有真正意義上的肢體接觸,裴菲卻感到一種異樣的溫暖,從他的掌心、指節和皮膚裏散發,傳導到她的手心,襲上大腦。
頭皮莫名奇妙地麻了。
阿信卻像是毫無覺察,眼神專注對她說:“再見!”
裴菲明白自己不能再拖延。她壯士斷腕般後退兩步,朝他背過身去,一鍵切換。
一大片華亮的白色燈光沖破黑暗的視野,裴菲從她的機位上坐起身。
同機房的其他人還沒蘇醒,她的思緒也陷在和阿信的相遇裏,有點回不了神。
湛信然醒來後看到的東西卻複雜得多。
首先是他停在白湛園宴會中心特定位置的專駕。車外早已分列站好了他的保镖和前來迎接的白湛園骨幹。更近的地方,則是半蹲半坐在他右前方,面帶微笑、滿眼深意的褚謹言。
“好一段依依惜別!”他像在開玩笑,“如如大佬不但一日多次進入永生大陸,還不厭其煩,管了一樁小事!”
其實,早在裴菲跟湛信然相見不久後,他就魔音一般,提醒湛信然“我們到了”。
但不是令人愉快的方式。
當時,他直接拿下了湛信然的隔音耳機,親密地在他耳邊說話。他說的每一個字,經過時間沉降後,都比正常長度延展了12倍。
所以,湛信然當時聽到的版本是:“湛——暗——暗——暗——暗——總——嗡——嗡——嗡——嗡——(以下同理),我——們——到——了——。宴——會——即——将——開——始——,還——是——說——,您——沒——心——情——過——去——?”
當時,裴菲正在跟他打招呼,并很快因為他的冷淡感到傷心。
之後,褚謹言不惜親自下到永生大陸的實時監控中心,全程圍觀了兩人互動,甚至在她批評“新人三天狂歡”的陷阱有多過分,如何陷害了她新結識的朋友時,褚謹言當場發表觀看評論,說:“呵呵,平民!”
現在,他笑着問湛信然:“既然您那麽感興趣,要不要……讓她陪您幾天?”
一股難以名狀的怒火,從湛信然心頭竄起。
但它随即便被好好地控在了眼底,絲毫沒有影響到湛信然的面部肌群。
“何必?”他說。
他的語氣平淡,褚謹言卻聽懂了。意思是“何必這麽針對她”。旁人聽來不認為是責備,但以他們之間交往的語境而言,這句話的意義約等于“你做個人吧”。
于是,褚謹言眼中光亮猛然一收,立刻低下頭道歉。
湛信然卻不想給人留下任何想象空間,更不希望褚謹言因此誤會他有什麽發揮的餘地,所以,他追加一句:“不要打擾她,阿言。我想交個普通朋友。”
褚謹言低着頭表示歉疚和恭順。然而,聽到後半句時,他低垂的眼底卻劃過一道恐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