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不久後,褚謹言回了他的辦公樓層。
沒有外人在,他跌坐進舒服的大班椅,基因檢測的結果就已經出來了。
有兩份。褚謹言懶懶點開第一份,把腿擡高擱到辦公桌上,上半身向後靠,十指交叉放到腹部,就這樣放松的姿勢,逐行閱讀着報告上的每一個字。
海薇扭動倩影給他端來一杯咖啡,語氣完全聽不出哪裏不爽,反而像就事論事:“跟我收集到的,有差別嗎?”
褚謹言目光閃了一下:“完全一樣。”
他接過杯子,漫不經心地用小勺在棕色的液體裏攪了攪,就聽他的心腹助手問道:“既然這麽擔心,您為什麽不幹脆……”
褚謹言調過目光,用一種教導晚輩的耐心口吻說:“我不是魚啓,無緣無故就可以殺人!她到目前,沒有犯過錯。沒犯錯,就不能動。明白嗎?”
海薇連忙點點頭,一副乖巧樣。
褚謹言收回目光,繼續攪他的咖啡,半思索半自言自語地接着道:“再說,湛總對她感興趣……呵,多新鮮!……你希望在他興致正濃的時候,潑他冷水?”
何況,剛才被她那麽狠狠一怼,現在他也對她有了某種莫名的興趣。
這點興趣當然不足以洗脫她帶來的那種讓人不安的感覺,但也确實讓褚謹言有了幾分動搖。
她是福是禍,他想再看看。
海薇知道,褚謹言并不是真的在詢問自己,但她還是盡職做好一個工具人的角色,附和道:“不。我希望他快樂。”
“對……”褚謹言呷了一口咖啡,就把杯盤丢到了一邊,半分好奇地點開第二份報告,“怎麽會有兩……”
話沒說完,他一怔,一抹濃烈的喜色從胸口迅速蔓延至臉頰。
這時,剛好海薇還在盡責地關懷他可能潛藏的需求,說:“但我們總不能什麽都不做吧?萬一湛總陷進去了怎麽辦?或者我們換個思路,讓湛總沒機會再看見她?”
褚謹言揮揮手指,示意她看電子幕牆,欣喜壓抑不住,聲音拔高,有點扭曲:“機會這不就來了麽?”
海薇忙把目光轉過去。
還什麽都沒看清,就聽到一聲“阿言”。
兩人回頭,同時一驚。是湛信然,在幾名貼身保镖的陪同下,信步從外間進來。
褚謹言這才發現自己有幾條未讀語音信息,其中就有屬下的通報:“褚總,湛總進去了。”
褚謹言:“……”啧。怪誰?
由于湛信然在湛氏至高的身份,早就有技術部門提議,專門設計一個提醒軟件。一旦湛信然出現在方圓10米內的範圍,軟件就提前預警,以便湛氏員工做好迎接他的準備。
但這條提議被褚謹言和安全部門堅決否決了。
安全部門的考慮是,這種提醒如果被有心人利用,簡直就成了總裁大人的人肉追蹤器,會導致他的人身威脅系數大大提高;而褚謹言的立場則是:就因為湛信然是湛氏至高尊貴的身份,所以其他人才需要全力主動地及時關注他,仰慕他,而不是靠個什麽軟件來偷懶。
不過這也造成了幾次,他在不太合宜的狀态下,被湛信然撞個正着。
海薇微笑:“湛總!”
褚謹言也不動聲色把腿從桌子上放下去,從他的椅子裏站起身,迎出去:“休息得怎麽樣?”
湛信然用眼睛給他一個笑意,表示收到了他寒暄的好意。同時,他也立刻注意到了褚謹言辦公桌對面電子幕牆上的文件。
他先說正事:“今晚白城安排了項目賽馬【注】,我想先和你商量一下……”
褚謹言幾分心虛地應着“當然”,卻密切注意到,湛信然的目光終于在幕牆的一個字幕處定住。
他發現了。
褚謹言有一種壞事被抓個現行的釋然和對于其後果的緊張。
湛信然沒有回避:“這是什麽?”
褚謹言微微一笑。這是他今天第三次,對某樣事物表達他鮮少的好奇。
而偏偏這些東西,都從屬于一個人。
褚謹言:“您的小朋友。”
湛信然一頓,目光狐疑地看過來。他沒有反駁褚謹言的說法——雖然他向來不會肯定或否定任何對湛氏沒有傷筋動骨意義的話——但顯然,他也立刻就明白了褚謹言指的是誰。
他的眼神帶着幾分責備的意味。
一定程度上是因為,外界任何機構,不經官方批準,随意截取公民發膚唾液等樣本,用以獲取基因信息的行為是嚴重違法的。
雖然這一項,在湛氏集團不存在。
湛氏涉及業務面太廣,幾乎沒有業務,是湛氏的觸角觸不到的。而基因工程,更是湛氏的拳頭項目之一。
在褚謹言的位置,想看什麽,都可以。湛信然不至于在這個點上挑揀他。
所以他眼中的責備,必定源自這份報告檢測的對象,他認為裴菲的基因秘密不該就這樣被褚謹言拿到手,盡管其他很多很多人的基因秘密早就被湛氏的數據庫統計了個底朝天。
這是褚謹言最怕看到的。
他擔心湛信然是真的對那個平民姑娘動了心思。以湛信然的地位、尊嚴和恪守的行事準則,他都不可以那麽做;但畢竟沒有法律規定他不能愛上一個平民女子,不是嗎?
這個走向,褚謹言連想一想都覺得大腦要爆炸。
好在他手裏已經有了一樣重磅武器——湛信然人生首次表示感興趣的女人,并不金貴。
能證明這一點的,就是關于裴菲基因的第二份報告。它就是褚謹言剛才跟海薇說的意外之喜。
想到這裏,褚謹言的整張臉都感到松快了很多。他坦然地微笑迎接湛信然責備的視線,調整頁面上的展示內容,愉快道:“這裏是個重點——”
用紅圈圈了一下他所說的“重點”,湛信然轉過目光。
褚謹言期待他大受打擊,然後迅速收起對那個女孩投擲的興趣,回到他的正途上去。
然而,湛信然只是看了一眼,就像看到了一行空白般,說:“然後呢?”
褚謹言一怔,冷意迅速從後背蔓延至全身。他連忙賠笑說:“……我沒有惡意,我,我只希望您快樂……”
湛信然重新看向他,這次,他連之前那種責備的眼神都沒有了。單是淡淡地看着他,然後用一種完全感知不到情緒的聲音說:“聊一下今晚的項目?”
海薇感受到空氣裏陡增的壓力,早就悄聲後退。誰都沒有想到湛信然有這樣的轉折。
褚謹言心裏大感不安,行動上卻絲毫不敢慢,說:“……好!”
之後的時間,湛信然跟褚謹言真就無縫聊起了公事,跟平常毫無二致。
讨論完他就走了。
褚謹言送他到門外,湛信然的背影都消失好久了,褚謹言仍怔在原地。而站在他背後的海薇則不動聲色地看着他的背影。
長長的沉寂後,褚謹言回到辦公桌邊,删除了那兩份基因分析報告。
海薇說:“您別往心裏去。湛總他……”
褚謹言朝她投去兩道警告的目光,海薇臉一紅,快快把話說完:“他可能只是心情不太好。”
褚謹言眼中銳利的光芒這才收了一點。
他嗯了一聲,表示領情。畢竟,海薇是他最得力的自己人了。
他甚至願意在她面前多展露一點自己的脆弱,以表示對她剛才這番關懷的感謝。
他傷感笑笑:“他确實不容易。”他頓了頓,“可他已經是最富有的人。像他這樣的人,不該心情不好。”
海薇沒有接話。接什麽都不對。
沉默一會兒後,她指指擱在褚謹言辦公桌一角的三支小試管,說:“那……”
試管都封着口,裏面各有一小塊什麽物體的碎片。這些是做基因檢測後剩下的。歸屬貼紙上,一支标着“馬琳”,裏面是水杯的部分杯沿;另兩支則都标着“裴菲”。
這些東西都是在她們本人毫不知情的地方取下的。
裴菲的兩支,一支來自入園那杯離子水的吸管,由海薇偷取,另一支來自午餐時使用的湯匙,是褚謹言親自出馬的戰果。
海薇心裏浮現一絲冷嘲:就這麽點事,他也會突然信不過她,非要親自出馬。
褚謹言明白她說的“那”是什麽意思,他還沉浸在被湛信然不滿的沮喪裏,有氣無力地說:“老樣子。”
“老樣子”就是“拿回去”。
海薇忍不住弱弱回敬一句:“裴菲的,拿您的還是我的?”
話一出口,她就後悔了。
因為褚謹言像一頭痛失至親的野獸,默哀中還被打擾——他緩緩擡起頭,朝她投來剎那寒涼的目光。
海薇傻了。
他朝她勾勾手指。
海薇渾身又麻又冷,她縮緊肩頭,卻不敢違抗。
她小步慢慢走近他。
在離他大約半步之遙的時候,他擡起一條胳膊,搭到她的肩上,繞過她的後頸。
突然,她眼前一花!
她聽到震耳欲聾的一聲“嘭!!!”,然後才感到顴骨和腮邊傳上來劇痛。
他用臂力,把她的臉狠狠掼到辦公桌上。
海薇兩手本能抓緊桌沿,臉貼着桌面,渾身在他臂彎裏顫抖。疼痛加強,變得火辣辣地。她小口急促呼吸,卻不敢發出聲音。
褚謹言的話音從她上方冷冷傳下:“這是你最後一次挑釁我,記住。”
海薇的眼淚不受控地從右眼角滑過鼻梁,流進左眼,再淌到他紅棕色的櫻桃木桌面。
她小聲回應:“……記住了。”
褚謹言:“記住什麽?”
海薇:“記住了……爸爸。”
壓在她脖子上的力度一秒後撤開,褚謹言聲音陰冷:“滾。”
海薇得以長抽一口氣。她用盡全力把自己撐起來。
她扯着自己的襯衣衣袖,把桌上那一小灘淚漬擦幹,才低頭欠身,拿過桌角那三支試管。後退幾步,整了整略顯淩亂的衣服和頭發,屏氣出了門。
回到自己的辦公室,翻開粉盒,海薇眼裏閃過一星淚光。
她總是一不留神就被那個男人的彬彬有禮和對湛信然的忠心迷惑,忘了他其實不是人。
而是個手握大權、變态的惡鬼!
可她能怎麽辦呢?
反抗他?
離開他?
然後,她就會得到跟其他人一樣的下場。
她望向那三支小心擱在桌面的試管,想起昨天那條關于三具屍體的新聞。
不。她還想活着,哪怕常常活得像狗。
可誰又不是呢?
收好粉盒,她伸手拿過那三支試管。裴菲的兩支,因為取材很小,材料都差不多厚,顏色也一致,其實哪只屬于誰取的,根本就分不清。試管是制式的,閃亮透明的有機玻璃管,淡紫色塑膠瓶塞,白底黑字的姓名貼紙。
她拿着它們,在各種光線下看了很久。
終于在其中一支上,看到一個淺淺的指紋。比她的所有指紋都大,紋路淡,卻又寬又清晰。
她這才松下一口氣,把馬琳那支和這支一起包好,藏到她的手提包深處。
稍後她将親自送到褚謹言的某處私宅。
剩下那支,則扔進了牆邊的一臺粉碎機。
作者有話說:
項目賽馬:指一種篩選機制。多個項目中,根據各種考量維度,挑選出一項或多項進入下一個環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