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鸠占鵲巢(三)
雨消雲散,雲層轉眼被收進了落日裏,留下幾縷秀氣的暮霭,裹上紫紅色的霞光。
地上的水汽還未收幹,蓄起一個個圓圓的水窪,倒映着天邊的餘光,從酒吧的落地窗看出去,好似一方方天然熒幕。
岳沉舟的煙瘾極大,剛想再掏一根,動作一頓,上挑的眼角向着乖巧坐在對面的男孩那兒飄了飄,罵罵咧咧地把煙摁滅在煙缸裏。
蓮鶴這才滿意了,刀子似的視線收了回來,手下的毛巾輕柔地擦着男孩的頭發。
男孩依然話少,坐着不動。似拘謹,又似淡漠,跟平常六七歲的小男孩完全不一樣。
“差不多得了,有什麽好擦的。”岳沉舟忍不住出聲,“你母愛泛濫也要找個合适的對象啊,他又不會感冒。”
蓮鶴惱羞成怒,忍不住把手裏的毛巾扔出去,挂在他的一頭金毛上。
岳沉舟被毛巾迎頭打了個正着,卻沒生氣,依然沒骨頭似的倚着沙發靠背,懶洋洋地沖着吧臺上的圓鐘擡了擡下巴:“行了,咱們抓緊時間,說吧。”
男孩張了張嘴,欲言又止,黑白分明的眼睛追着岳沉舟的指尖,過大的瞳孔顯出些孩子氣的無辜來。
“說什麽?”
岳沉舟随即笑出了聲。
“行。”
他幹脆站了起來,走到男孩的身邊,向着一側拉開他松松垮垮的衣領,露出小半個胸膛。
“喂!你……”
蓮鶴本能伸手阻止,餘光卻跟着瞥到了男孩胸口的那處殷紅,不由呆呆停下了手上的動作,片刻之後,臉色大變。
男孩臉頰圓潤白皙,身上倒是瘦得沒幾兩肉,規律起伏着的胸膛突出條條形狀分明的胸骨,上面赫然印着一個巴掌大的圖案。
朱砂色,形狀分外扭曲,從中心透出蛛網似的血脈紋路,看起來像是剛剛遭受了什麽暴力留下的淤血。
于事
這裏的兩個成年人都不是普通人,自然能清晰分辯,這團圖案中心的那處深紅色,正向外鼓起、蠕動着個豆狀的小顆粒,時不時滲出黑色的汁液來。
這黑色凝而不散,濃的化不開似的,偏又細如發絲,一縷一縷鑽進虬結的蛛網紋路裏去,源源不斷地汲取着眼前男孩的生機。
“woc……”
蓮鶴一句髒話到了嘴邊,優雅如天鵝的古韻氣質也抵不過她心頭突如其來的震驚。
她伸手在男孩的那塊皮肉上來回搓了搓,撚下了幾撮極其細微的粉末,指尖在鼻下一嗅,極淡的鐵鏽味兒。
岳沉舟早已預料到似的,表情不變,只是略微擡了擡眉,眼裏閃過一絲淡淡的意外,随即看向男孩不動聲色的臉頰,含笑問道:“喲,小子,你不怕?”
男孩一動不動地坐在沙發上,乖乖任他們看自己心口的疽瘡,雙膝并攏,兩腿平緩地向前伸着,沒流出半分畏懼的神色,倒是一言一行都透出良好的教養來,也沒有半點這個年紀孩子應有的活潑。
他從剛才到現在一直盯着岳沉舟看,聞言,搖了搖頭,說:“先前有點。但現在不了……我知道它不是你的對手。”
岳沉舟眼裏的笑意更深了,眼尾随着微表情向上飛了飛,顯出幾分不經意的潋滟來。
男孩這才發現,他右眼的眼尾斜下方,有一顆極小的痣,不細看難以發現。
這痣在岳沉舟露出笑意的時候會随着眼角輕輕躍起,嵌在上翹的眼尾邊,像靈活的魚尾入水時濺起的水珠子似的。
“不錯不錯,還算像樣。”岳沉舟滿意地點頭,毫無誠意地誇獎了一句,伸手把蓮鶴的腦袋拍開,“看啥呢看這麽久,好好一姑娘整得跟變态一樣。來活了,開工。”
蓮鶴一愣,放開男孩的衣領直起身子,水墨般的發絲擦過肩頭垂到纖珑的腰際,又漾出些碎光來。
“開什麽工?”她冷哼一聲,“當初我跟你簽的合同是調酒師,工作內容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可沒包含涉及生命危險的項目,小心我去申請勞動仲裁。”
話雖這麽說,她卻還是踩着袅娜的步子,掀起簾子進了後邊,再出來的時候腕間已經挂了個精巧的鎏紋緞面流蘇手袋。
岳沉舟早就轉到了吧臺的水池邊,掬了捧清水洗臉,口齒不清地嗤笑道:“這種蒼蠅屎大的小事,在老子跟前算得上危險?況且……什麽時候勞您姑奶奶出過手?”
蓮鶴眼皮一跳,恨不得伸手去擰他的嘴。
“岳師!說多少次了,別管我叫姑奶奶!你不怕我還怕呢,折壽!”
岳沉舟一曬,濕漉漉的雙手毫不講究地在一頭橫七豎八的金發間糊弄了幾下,額前的頭發被擡手撥了上去,顯得精神了不少。
他滿意地吹了口口哨,交疊雙手看向依然正襟危坐的男孩。
“小子,知道你胸口那玩意兒是什麽嗎?”
男孩被點名,本能地直了直腰,過了會兒,又漸漸松了下去,誠實地搖搖頭:“不知道。不過……我大概能猜出來。”
他一如既往地平靜,仿佛已經習慣了逆來順受。一張圓臉生的很是可愛,粉嘟嘟的唇角卻抿成涼薄的直線。
“我媽媽……我的養母并不喜愛我,養父也是。他們把我從福利院帶出來,就是為了把我喂給它。那個東西……它想要殺死我。一直都想。”
稚嫩的童音清脆如初生的嫩芽,說出的話卻免不了詭異,叫人不寒而栗。
偏偏聽着的兩人仿佛司空見慣似的,就連看似柔情似水的蓮鶴,都不過是微微皺了皺眉,皓腕上的手袋墜着輕盈的流蘇,此時四平八穩,垂得安安靜靜。
“你胸口的那只,叫做鸠,鸠占鵲巢的鸠。”
吧臺的氣氛燈昏暗,只有橙黃的光線落在岳沉舟肩頭,照着他的臉,勾勒出一個模糊的側面。
“維鵲有巢,維鸠居之。”他邊說邊把濕漉漉的雙手往衣服上随意抹了抹,就當是熨平了上面的褶皺,語氣格外漫不經心,也不管學齡前的孩子能不能聽懂話裏的意思。
“傷了你的那只,對你的敵意和怨念可不淺哪。你這養父母,可是供了個難纏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