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短相思
穆清風總覺得身邊少了什麽。
長安城一別後,他迅速回到洛陽和李漠玄籌備了一下,壺中館便又回到了往常的日子。這次離開略久,周圍的店家紛紛表示“沒有穆公子的街上少了一道風景”,穆清風捋了捋鬓發,重新露出如沐春風的笑容——這才是人們眼中完美的穆公子,醫術超群,溫和善良,才不會是殺人不眨眼的瘋子,也不會是有着奇怪嗜好的虐待狂。
可是門前空蕩蕩的,總覺得少了什麽。
只有背後那個目光如炬的搭檔。
“清風你,好像玩過頭了。”那個高大的人影一襲紅衫,胸前的銀铠勾勒出一張怒目兇獸,此時正倚在書案邊,用鞭子輕輕敲着手掌。
穆清風不自覺地抖了抖肩膀。李将軍就是李将軍,穆清風無論笑得怎樣人畜無害,他的真面目都逃不過李漠玄的法眼。
“是,将軍,我擅離職守還行動過度,我反省。”穆清風欠了欠身,手裏還在搗藥,倒是看不出多少悔過的意思。
“我只是好奇。”李漠玄的臉向來不怒自威,此時卻露出一種奇異的微笑,“是什麽樣的人,值得你玩得如此開心?”
穆清風搗藥的手終于停了下來:“是嗎,我很開心嗎?”
“你開不開心難道要問我?”
穆清風側頭想了想,又搖頭一笑,繼續搗藥,沒有說話。
“清風,你是我見過的,最無情的人。”李漠玄道,“盟主說過,你這個人一念即正,一念即邪,若不能引導你走上正道,真不知道你會變成什麽樣。”
——那個昏暗的日子,黑衣少年獨自站在遍地的死屍之間,漠然看着這個灰天紅地,江水滔滔,直到一個魁梧的身影慢慢進入視野。
“為何要殺這些人?”男人問。
“報仇。”少年答。
“那麽,你的仇報了嗎?”
“不知道。”誰知道呢,究竟誰才是殺死父親的那個土匪。
“任性的殺戮并非解決之道。”男人說道,“随心所欲的人生,誰人不愛?可是若世人皆為所欲為,又有誰來撐起這個天下。”
少年木然擡頭,眼中沒有任何感情。“這天下,與我有關嗎?”
“有關無關,在你一念。天下太大,人太渺小。何謂俠者?唯‘責任’二字而已。待得用雙肩撐起哪怕一寸的天下,方知這天地間,有浩氣長存。”
于是少年追随了這個男人的背影。他空有回天之術,卻已無想醫之人;他身懷高超武藝,卻已不知該去保護誰。但是這世間總有他可以做的事情,因為世上還有他崇敬的人,比如師父,比如這個男人。
他已無情,但還有義。若為此義,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我最近在想一件事情。”穆清風垂目看着藥臼裏粉身碎骨的藥材,淡淡地開口,“如果當初我的仇人不是十二連環塢的土匪,而是某個世家權貴,我還能走上現在這條路嗎?”
李漠玄皺起了眉。眼前的人,初出茅廬便孤身一人血洗匪寨,震驚江湖,虧得盟主及時将他拾了來,多加保護,才沒有多少人知道穆清風這個名字,只知有一萬花俠士英勇無雙,單槍匹馬便挫了十二連環塢的銳氣。如果他殺的不是土匪……
“同樣是殺人,有人稱頌江湖,有人落魄江湖,就是因為,所謂的正義嗎?”
“我不記得你何時自認正義過。”
“的确沒有。”穆清風輕笑着搖搖頭。
“我也沒有。”李漠玄起身整了整襟前的铠甲,“不過是責任罷了。”
正邪善惡,原本無憑。男兒在世,唯有“責任”是必須用雙肩擔起的——家、國、天下,盡一己之力,一寸一寸地撐起,才是這世間的浩然正氣。
“你走的道路是你自己選擇的,用‘命運’當借口的人,都是沒有勇氣做出選擇的懦夫。”
“是,我的責任,還在。”
“那,你的心呢?”
穆清風捏着藥舂的手指微微抖了一下。
“我們最無情的穆公子,難道終于要動情了。”
“笑話。”穆清風冷哼一聲,手裏的藥臼“喀”的一聲裂開了一道細紋,“戲演久了,入戲而已。當初的失誤沒能讓楚關徹底消失,既然他們尋來了,就趁這個機會,讓楚關真正死掉吧。”
“我會安排,但是,那個石珞,不一定會上當。”
“那就更簡單了。”穆清風揚起嘴角,好像燃起了某種沉眠已久的渴望,他将藥臼置于案上,發出沉重的聲響,“殺了他。”
李漠玄皺眉盯着他的側臉——方才那麽猶豫,此刻又這麽興奮,這表情是他在遇到強勁對手時才會有的熱血豪情。
穆清風平日裏看似溫和謙遜,其實大部分人根本不入他的眼,他太優秀,放在哪裏都會屈了另一些方面的才氣。雖然以他慵懶的性子似乎并不在意自己的才華能否得以施展,但是骨子裏那種缺乏對手的寂寞,對游戲樂趣的追求,還是會時不時地顯露出來。
所以李漠玄總是多多少少地放任他去玩,跟殺手密探遛彎捉迷藏也好,毫不吝惜地把自己弄到受傷中毒也好,反正以穆清風的理智,是始終知道分寸的。
“看你的樣子,他應是很難對付。”
“有将軍在,自是不在話下,但我很想親自一戰。”穆清風看着自己的手掌,臉上的笑容已然抑制不住,“他也一定是這樣想的。”
李漠玄拍了拍他的肩。“好,這次別再玩過頭了。”
穆清風目送李漠玄上馬遠去,慢慢靠在門框上,出神。他環視人群依舊熙攘的街道,一種落寞感由心而生。
還是,少了什麽。
穆清風一直不認為自己的人生能有何求不得,他大多數時間只是無意追求。他的确不在乎自己的才華有沒有被埋沒,他是寂寞,但也很懶,懶得針對寂寞去采取行動,懶得去尋找對手,就這樣寂寞下去也沒什麽不妥。
甚至懶得去愛人,也從未留戀光陰,這世上原本就已沒有什麽值得他留戀的事物。身邊的同伴皆以為他需要一個活下去為之奮鬥的目标,而穆清風知道自己不過是需要一個傾盡此生為之而死的目标。江湖大義,天下蒼生——的确值得為之一死,那麽就在這條路上,做能做的事,擔該擔的責任,日複一日,直至戰死的那一刻就好了。
十日說快不快,說閑不閑,不過是和尋常一般過日子。唯一惱人的,是深夜的噩夢一日比一日清晰。
他能看到劍刃從身體裏抽出時噴濺的鮮血,能看到大灘血液在地上凝固的過程,能看到一只沾滿血跡的手在眼前無力地垂下,能看到橫陳在血泊中的——那具屍體。他跪在屍體邊伸出手,撥開散亂的發絲,觸着冷去的脖頸,徒然尋找着生的跡象。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就是一吻的時間,他慢慢将屍體抱起,将沒有生息的頭顱擁入懷中,仿佛亘古的相依。
穆清風醒來時聽到了自己的喊聲,睜開眼就看到自己伸向虛空的手,不知道想要抓住什麽。他從榻上坐起來深深地呼吸着,将手收回來按在胸口,漸漸抓緊衣襟。
好煩。就算是殺人如麻的時候,也不曾被噩夢如此糾纏過。不過糾纏久了也會麻木,他已經感覺不到之前的恐懼或者絕望,只有深沉的悲哀,就好像心已不在。
第十日了。他平複了一下呼吸,穿戴完畢,走到醫館的前廳,一如既往地準備這一日的開始。剛走到門邊,就聽到街上比往日嘈雜了許多,很多人的聲音攪在一起,熱鬧得不似清晨。
他打開醫館的大門。
坐在門前石階上的白衣人回過頭來,淡淡一笑:“早安,穆公子。”
“早啊,道長。”
穆清風在晨光中溫然而笑,伴随着街上此起彼伏的問候聲——
“早!穆公子今兒起晚了哈?”
“穆公子你看道長回來了!這街上才像個樣子嘛!”
“道長道長!我家半夜鬧鬼……”
“穆公子,您快幫忙看看我兒子……”
“你看你看,這道長笑起來跟穆公子一樣漂亮!”
“噓,小聲點!讓人家聽到多羞啊!”
“當家的,還不進去幹活!看個男人還看直了眼了!”
“今兒的燒餅新鮮的嘞!快來嘗嘗呀!”
“包子!新出鍋的包子!”
穆清風久久地立在醫館門口,此時此刻,街上的每一分喧鬧聲都在意識中回蕩,刻下深深的印記,終生不再忘懷。
心還在。
他俯身揪住石珞的衣領,把他從臺階上拎了起來,不顧圍觀人群的嘩然,将那團軟綿綿的白色緊緊摟在懷中。
道長,我好想你。
作者有話要說:
本意是希望能借亂入的老謝來表達一下LZ心目中浩氣該有的樣子,不知表達出來沒有_(:з」∠)_
我想浩氣最可貴之處不是懲奸除惡或是江湖大義什麽的,而是那份擔當,缺少了惡人那種快意恩仇的自在,多了一份即使是太平盛世也不忘天下蒼生的責任感吧。哪怕是一寸也好,哪怕是一瞬也好,真正用自己的雙肩來擔起這天下的時候,方知天下之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