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懼
石珞搖搖晃晃地從雪地裏站起來,摸出一粒丹藥吞了下去,轉身道:“快點離開這裏。”走至斷崖邊,身子一晃,險些便要栽下去。
“喂你行不行?跳崖這種事,本少爺可不會管你。”
石珞沒有理會,輕功運起,如白鶴騰空,像一片飛雪飄落在冰天雪地之中。葉為劍啧了一聲,金光乍起,跟了上去。前面的白影一刻未停,速度比來時還驚人——這貨剛才的慘樣難道是苦肉計不成?等到葉為劍氣喘籲籲地追到山下的鎮子上,便看到石珞将一些碎銀丢給車夫,然後上了一輛馬車。葉為劍一個箭步沖上跟着鑽了進去,剛進車廂,面前白袖一閃,手裏的盒子不知怎的就落入了石珞的手裏。
“喂!你幹什麽!”
“在我手裏,冰才不會化。”石珞說了句沒頭沒腦的,便閉目靠在車廂的牆上。
車夫在此時揚鞭,兩匹馬嘶鳴,向着長安奔去。
葉為劍跑了一路的确熱得發慌,石珞卻一滴汗都沒有,臉色蒼白,唇無血色。車裏沉默了一會兒,石珞突然開口:“葉大俠其實沒必要為我開口求情。”
葉為劍正用手扇風,聞言不耐煩地哼道:“你救我一次,本少爺就勉為其難說句話,你以為本少爺樂意?”
“我只是嫌你手腳太笨,葉大俠大可不必在意。”
“本少爺不過是還有賬沒算清楚!”
“我早說過了,去找你那個所謂的人證,本人說不出什麽就去問仆人,總有破綻可尋。想找殺人兇手就匿名做一次雇主,或者讓你的朋友買兇來殺你,殺手還不乖乖出現?總之動動你的腦子,別在我面前嚷嚷了,煩。”
“你——”葉為劍剛想發作,卻又猛然覺得對方說得頗有道理,一時找不出反駁的由頭來,他愣了好一會兒,才突然想起什麽,“你不是說要維護你的殺手朋友嗎?”
半天沒回應,石珞頭靠在牆角,似乎已經睡着了,盒子就放在腿上,兩手輕輕扶着。葉為劍很沒好氣地悄悄伸過手去,手指剛碰到裹在冰盒外的棉毯,忽然一哆嗦——好冷,這道長整個人都像冰一樣冷,如果不是還在呼吸,簡直與死人無異。在他驚異的間隙,石珞的手将盒子向自己那裏攏了攏,沒有睜眼,繼續睡。
葉為劍憋了一肚子氣,就算掀了車頂石珞也不理他,就這樣晝夜兼程地捱到天都鎮。剛到,石珞睜眼,抱着盒子利落地跳下車,丢下一句“叫他自己來長安城尋我”便拔空而起不見蹤影。葉為劍跳出來根本追之不及,無比确信自己一定是被苦肉計騙了,只得暗罵着獨自走進庭院。
平康坊的樓閣們在這種晨光熹微的時候往往是最冷清的,春玉樓正處在一種倦怠的氣息之中。花魁的卧房暖煙缭繞,閣中衣着華麗的女子正慵懶地對鏡發呆,小丫頭為她梳理着烏發。忽然窗子大開,一個人影一躍而入。小丫頭吓得大叫一聲,象牙梳掉在地上。鏡前的女子要淡定很多,看了看來人,向小丫頭道:“林兒,先退下吧。”
小丫頭看清來人長相後,才驚魂未定地退了出去。小從拾起象牙梳,輕聲道:“怎麽又不走正門?”
“麻煩。”石珞走到床邊掀開帳子,和衣倒了上去,“借地方睡一覺。”
小從對這種情形早就習以為常,他往往都是在疲于奔命或者受傷虛弱的時候跑過來借床睡覺,但卻從來不曾引來任何是非或仇人。
這裏大約是他唯一能安心睡覺的地方了吧……
“又受傷了?”
“沒。”
“你臉色很差,生病了?”
石珞沒有回答,不知是睡了過去還是昏了過去。小從不安地走上前來,想要替他蓋上被子,卻被一股寒氣凍得一哆嗦,她連忙碰了碰他的手腕,冷得不似活人。她有些慌張,但無法做什麽,因為石珞曾明令禁止她擅自帶大夫進來,所有是非之事,他都會在踏進這間屋子之前處理好。
出乎意料的是,這一次,竟然有大夫自己找上門了。
石珞朦胧間察覺手邊的盒子正被人拿起,倏然醒來,映入眼簾的是一張笑眯眯的臉,不知是不是頭腦昏沉的關系,他竟然覺得這張臉上的笑容有些慘。
“出去。”
“诶?不是道長你要我來尋你的嗎?”穆清風拆開冰盒外的棉毯,端詳盒中晶瑩的異草,“凝冰草真乃稀世奇物,道長辛苦了。”
“但是我沒叫你來打擾我睡覺。”
屋裏的熏香被一股藥香徹底掩蓋了去。石珞感覺身上略微暖了一些,然而經脈閉塞,全身都在痛,雖感胸中煩惡難耐,卻是連血都吐不出。
“寒氣侵入奇經八脈,髒腑受損,但是因經脈不暢,淤血凝滞,無法逼出——內傷若此,單憑睡覺是睡不好的。”
石珞瞥了他一眼就移開視線:“我都不在乎,你有何立場來關心?”
“諱疾忌醫不是好态度啊。”
“我不忌醫,只忌你。”
“道長在生什麽氣?”
石珞盯着床頂的幔帳。
“雪皮虎從來不在落雁峰一帶出沒。”
“嗯?道長在說什麽?”
“沒什麽,姑且當做天意吧。”
石珞從床上坐起,甩開按在自己脈門上的手,但是那只手又不屈不撓地回握了上來。石珞剛起身,腦中一陣眩暈,失神間,被穆清風拉過去揉在了懷裏。石珞的臉貼在他的胸前,發覺他的心跳異常劇烈。
“道長,你身體好冷。”
“廢話。”
“不要在我面前變冷。”
“什麽?”
“我感覺不到你的溫度了。”
“你趕緊去把身上的蠱解了,就什麽都能感覺到了!”石珞的耐性忽然被磨至底線,伸手按住穆清風的前襟将他一把推開,“冷的是我,你哼唧什麽,也不想想是誰害的!我不記得穆公子是如此虛僞之輩!”
穆清風托着玄冰盒子退開幾步,忽然笑不出來。自凝冰草之約起,殺意已現,穆清風向來是主動的那一方,這個結果自然在他的預料之中,未有太大的偏差,只是……他在走進這間屋子,看到石珞的睡臉,觸到他冰冷的手腕時,突然被一種似曾相識的絕望感席卷了全身,腦內一陣轟鳴後,驀地記起了這段時間糾纏不休的夢境。
夢裏,他抱着一具冰冷的身軀,迷失在無邊無際的混沌之中。他曾經在夢裏目睹懷中人的容顏,醒來卻只記得那人披發淩亂,渾身浴血,倚在他的懷裏,沒有呼吸,沒有心跳,沒有脈搏——沒錯,他抱在懷裏的,只是一具屍體。
不知為何,一旦想到懷裏的人再也不會醒來,心髒就像被攥緊一般狠狠地痛了起來,直到把自己痛醒。這種痛好似又并不是感官的痛,因為滅生蠱已經剝奪了他大部分的感官,這種痛從心髒深處直接傳達到腦中,與絕望并行。
恐懼與絕望的滋味,他已經忘記很久了。自從他将生死都握在手中,已經很久沒有出現過他害怕的事物了。他信奉謀事在人成事在天,而天若不成,他便謀到天成全為止。對于尋上門的殺手,他随時沉着以對,未有敗績。他為醫者,無力挽救的病人傷患數不勝數,久而久之,對消逝在手中的生命也開始無動于衷。
到底在恐懼什麽?他原本不懼怕任何人的死亡,包括自己的。
而這一切卻在方才的一剎那全部崩毀,只因他看到道長渾身冰冷地睡在那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