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湖陽
馮律此來，正是因為東山三郡。
楊國奪了東山三郡，使馮國腹地暴露于外，馮國大禍臨頭。但馮國如此，其他國家也坐不住，特別是西北的夏國和南方的楚國，兩國都視馮國為進軍中原的重要通道。楊國攻打馮國明擺着是為燕國探路，如果馮國被燕國占領，那對于兩國來說無疑是平添麻煩。于是，馮國派出了兩路使者，一路往西去夏國，一路向南來楚國。
馮國此舉意圖很明顯，是想借兩個強國之力為自己排憂解難。楊國自然也摸清了馮國的想法，派出殺手一路阻撓馮國使者的同時也派出了自己的使者前往兩國游說。在這種情況下，誰先到誰就占了先機，于是前往楚國的馮律奮力趕路，不惜铤而走險放棄了較為安全的官道選擇了從雲夏湖上抄近路，卻不想被楊國的殺手追上，意外落水了。
“我昏迷了兩天，只怕楊國的使者已經到了湖陽城了。更何況，”馮律眉頭微蹙，看着遠方，“我王的國書還在船上，只怕是被那夥人給毀了。”
姜喬想了想，道：“公子剛醒，身體虛弱不适合趕路。不如我今日去城裏為公子探探情況，明日一早随公子一同進城。”
“多謝姜姑娘了。”
“公子多禮了，公子的事重要，我能盡一份力也是好的。”她說着，便去收拾東西了，一邊收拾一邊吩咐着：“公子先在這裏委屈一下。我一會出發，中午是肯定回不來了，鍋裏還有稀飯，只怕到中午時是要涼了，公子只能自己再熱一下…”
馮律看着她忙活的身影，心中不由得感慨。姜喬感覺到有人在盯着她看，回頭一看只見馮律正歪坐在床上看着她，她不禁有些奇怪，有些警惕地問：“公子看我做什麽？”
馮律也有些局促了，他微微一笑，道：“沒什麽，只是覺得勞煩姑娘了。”
正午時分，姜喬已站在了湖陽城下。她眯着眼睛看了城樓一會，方才捏緊了拳頭走進了湖陽城。
這座城，她已經有十一年沒有進來過了。她還記得當年母親第一次帶她進城時的場景，那時她不過五歲，楚王下令接她入宮，她開心的不得了。她母親便帶着她離開了從小生活的楓樹林，駕着馬車去了湖陽城。她在城樓上看見了她的父親，就那麽微笑着站在那看着下面…城樓的樣子和當年的毫無差別，只是此時再回來的心境卻不再是當年的了。
她進了城，打聽到了驿館的所在，便直接奔去驿館，在街邊打聽了一下，得知還沒有見最近有楊國的使者來。她松了一口氣，想來應是楊國使者出發本就比馮國的晚，楊國離楚國也比馮國離的遠，那楊國使者八成是來的路上聽說馮國的被截住了便掉以輕心了。
姜喬轉身便要離去，想着趕緊回去告訴馮律這個消息。可她走着走着，路過一家酒館，忽然看見了不遠處的湖陽令府，不知怎麽，她忽然很想進酒館裏坐坐。
如今的湖陽令是公孫樊，是公孫簡同父同母的四弟。按理說公孫樊如此身份，應該得一高官，可公孫簡并沒有給弟弟這樣的榮寵，只是讓公孫樊做了一個不大不小的湖陽令。姜喬記得宋清曾對她說過，雲夏湖水牢就是歸湖陽令管的。
她進了酒館，原本喧鬧的酒館瞬間安靜了下來，幾個人看着她竊竊私語，說什麽女人不能進酒館的混話。她也不管，只是坐了下來，要了一小盤拍黃瓜，吃了起來。其他的酒客見她如此淡然，也不再讨論這些事情，仍是該飲酒的飲酒該吹牛的吹牛。
“各位老哥，好興致啊！”一個小厮模樣的人走了進來，嬉皮笑臉地道，“各位哥哥，今日可有剩下的酒賞給小弟啊？”
“湖陽令府的雜役月錢也不少啊，你小子怎麽還是那麽摳？”
“月錢不少，可花銷也不少啊！我初來不過一個月，總得上下打點。”小厮說着，擠進了人群，拿起了酒壺自斟了一杯。
“湖陽令府可有什麽趣聞麽？說出來讓我們開心開心！”周圍酒客開始起哄。
“趣聞倒是有，只是不敢說啊！我還要靠湖陽令府吃飯呢，不好意思嚼舌根啊！”小厮仍舊是嬉皮笑臉，伸出手要去抓盤裏的花生。只聽“啪”的一聲清脆的響，小厮的手被打了回來，大家又開始起哄：“不說不夠意思啊！這些酒食你也別碰了。”
“好好好，就說一件，你們可不許外傳啊！”
“那是自然，我們也就聽個樂呵！”
小厮伏在案上，手指勾了勾，酒客便都圍了過來，只見他們竊竊私語了一番，一個酒客聽了不由得驚訝道：“什麽？雲夏湖的水牢鬧鬼！”
姜喬眉毛不由得一擡，握緊了手中的酒杯。
“你聲音那麽大做什麽啊？小心被人聽了去！”小厮忙壓低聲音，卻還是忍不住接着說下去，“那日我聽見水牢的牢頭向湖陽令彙報情況，言中提及了什麽‘不死的怨靈’、‘供着’這些話…湖陽令大人聽了之後表情也很凝重啊！想是水牢那邊出了什麽事，聽起來挺麻煩的。”
衆人聽了，一陣唏噓。
“這裏的都是自己人吧，大家都要保密啊！”小厮高聲對酒客們喊着。
“诶，不對，這裏方才有個姑娘的。”
姜喬一路狂奔出城回到了雲夏湖畔，她并沒有回小木屋，而是直接駛着船去了水牢。一進水牢，只見張牢頭迎了上來，笑呵呵地打招呼道：“姑娘，回來了。”
“啪！”一個清脆的巴掌聲響起，張牢頭的臉瞬間紅腫起來了。張牢頭也懵了。衆獄卒聽了紛紛趕來，扶着張牢頭，問姜喬道：“姑娘，不知張大哥犯了什麽錯？他如今年紀大了，身體不比從前，何故打他啊！”
姜喬冷笑着，順手拔出了一個獄卒的刀直指張牢頭，道：“這裏只有你可以去向湖陽令說三道四，這沒錯吧？我在雲夏湖邊的房子是你給我找的，你保證過那一片絕沒有官府的眼線，這沒錯吧？那我倒要問問你了，湖陽令府的雜役是如何知道水牢出事了的？還有什麽不死的怨靈？你倒是挺忠誠的啊，什麽都對上司說。你以為姑奶奶我這輩子都不會知道你們做的事？”
張牢頭聽了一時沉默。衆獄卒面面相觑，也低下了頭。
“你還有什麽好說的？”姜喬步步逼近。
張牢頭嘆了口氣，道：“姑娘，你既知道了我便不瞞你了。湖陽令其實一直都知道你的動向，至于他為何遲遲沒有行動，我想應該和宋先生有關。”
“宋伯伯？”姜喬本來怒極，根本沒有思考來龍去脈，如今一聽見宋清的名字，登時便冷靜下來了，在腦中将所有的事整合了一遍…事情想明白了，那滿腔的怒火也滅了幾分，可同樣的，她內心深處的柔軟處又挨了一針。
她慢慢垂下手，将刀扔在地上，看着那刀輕輕說道：“我要去看看他，誰都不許偷聽。”獄卒面面相觑，不知該如何是好。她從獄卒中間擠過去，一步一步挪到了戊字號牢房前，低頭輕聲喊道：“宋伯伯。”
“哎呀，是小丫頭來了啊！”宋清很熱情地擡頭打招呼，一擡頭卻發現姜喬面容呆滞甚至還有幾分寒意，不由得擔心道：“小丫頭，你怎麽了？”
姜喬苦笑一聲，只說了四個字：“你也騙我。”
宋清聽了這話再看她神情，登時明白了她的意思，心中的确有些不忍和愧疚，但還是笑道：“怎麽？你忘了我給你上的第一堂課是什麽了？”
“馭人之道。”姜喬慢慢蹲了下來，看着宋清的眼睛道：“但我沒想過你會把它用的這麽出神入化，我也沒想過你會這樣利用我…你明明知道我恨公孫家的人，卻還利用我同他們做交易。那第一堂課我一直都記得很清楚，只可惜我沒看透你，我以為你真的認命了，以為你只想在牢房裏過好，可沒想到你要的遠遠不是這些。”
“我也并不是全騙你，你的确無法憑一己之力逃出雲夏湖。”燈光昏暗。宋清擡着頭微笑着。
“是，你早就意識到了一個人是無法憑一己之力逃出雲夏湖的，我逃不出去，你也逃不出去。所以你要借助別人的力量。你想收買獄卒，可是沒有機會，剛好我要殺他們，你便阻止了我救下他們，賣個人情，方便以後他們為你傳話。這對你來說，易如反掌啊。”
“你真是我的好徒弟。”
“多謝你教我了，”姜喬扭過了頭去，背着他繼續說道：“你對我好，給了我這麽大的自由，還讓獄卒都聽命于我，也是想收買我，将來好為你們辦事。畢竟我的身份放在這，足夠讓一些人忌憚了，方便你們以後成事，對不對？所以在我有機會逃出去時，你跟我說別抱希望，想把我留下來，怕我壞了你的計劃？”
“大部分是對的，只是我并沒有讓獄卒都聽命于你，他們是真的被你詐死唬住了。至于他們又去向湖陽令說你的事，也是他們迫不得已。比起你，他們更信任湖陽令，所以當他們以為自己被你下咒後他們會本能的去向湖陽令求助。”宋清低了頭，說。
一時靜默無言。過了許久，只聽姜喬嘆了口氣，道：“我真傻，明明很小的時候就得到了輕信他人的教訓，卻還是輕信于你。我以為，你和我同在水牢，會同病相憐相依為命，沒想到你竟然會利用我。”
“我們的确同病相憐相依為命，這麽多年，我早就把你看做骨肉至親。”宋清終于按捺不住有些急了。
“可你的确利用了我，我讨厭被人利用。”
“…對不起。”
“沒什麽對不起的，你又沒害我，這是你的馭人之道嘛。”姜喬起身，拂袖離去，迎着那微弱的光邊走邊道：“只是我需要好好靜一靜，我之前從未想過你也會利用我。”
“還有，”她腳步頓了頓，苦笑一聲，“我從未詐死。”
姜喬回到岸上已是深夜。她深一腳淺一腳地向那小木屋走去，只見小木屋裏流出昏暗的光。
“他還沒有休息麽？”
她想着，已到了門前，推開門，只見馮律正在桌邊和衣而眠。她輕輕嘆了口氣，走到竈邊，揭開鍋蓋，只見鍋裏空空如也，又偏頭一看，只見竈臺上面盛出了一碗稀飯還擺好了筷子。
她回頭看了一眼那趴在桌上的公子，心中五味雜陳。飯已經涼了，也放的久了，但她毫不介意，端着飯坐在了桌邊。但她卻沒急着用飯，而是悄悄地看着熟睡之人的面容。
這是她第一次仔細看他。他生的很好看，眉清目秀唇紅齒白的，模樣看起來像個秀氣的讀書人，但眉宇間卻又有着一種酸腐的讀書人所沒有的剛強。她想着，心中卻又不由得悲哀了起來：她讨厭被人利用的感覺，可她卻不得不去利用別人。若眼前之人得知自己被這樣利用，想必也不好受。
她這樣想着，可耳邊卻又有聲音在告訴她：不必在乎別人的感受，你這輩子吃的苦夠多了，若再不主動出手，便是一輩子受欺壓的命。
漸漸地，後來的那個聲音占了上風。
她要逃出去，她一定要走出楚國！
只有離開楚國，才有希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