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改命
楚國，湖陽宮。
正朔殿前，一個紅衣女子手持長劍立于階下，她的身後是橫七豎八的屍體。周圍的持戈兵士将女子團團圍住，卻不敢再上前一步。女子雙眼通紅，鬓邊發絲随風飄起，額間的紅楓印鮮豔的很，手裏的長劍尖上還滴着尚未凍凝的血液。
天氣冷的很，北風呼嘯，一向少雪的楚國也飄起了漫天大雪，大雪覆蓋了整個湖陽宮。女子看着階上那個裹着白裘、身着金絲黑袍的男子，開口問道：“公孫簡，真的是你…真的是你殺了我的族人？”她的聲音顫抖，極力壓抑着自己內心的悲痛，但眼神裏仍存着一絲希冀，希望面前的這個人能說出她想要的答案。
“巫族，人族，勢不兩立。寡人是替天行道，為民除害。”階上男子淡淡地說出了這句話，眼裏盡是冷漠。
女子聽到了這話，好似五雷轟頂，愣了半晌，随即便哈哈大笑，仿佛聽見了天大的笑話，嘴裏不住地念叨：“為民除害，為民除害…”她舉起長劍指着公孫簡，慘笑着說：“…為民除害，虧你想的出來。枉我巫族盡心侍奉楚國王室幾千年，最後，竟然成了’害‘！”女子眼裏盡是凄涼，一滴眼淚從她眼角緩緩滑落，最後凝固在她臉上。
北風實在猛烈，公孫簡的臉也被吹的發紫。他看着女子，聲音有些沙啞：“侍奉楚國王室？”他微笑着重複了一遍女子的話，笑問道：“寡人登基要對巫族祭司行禮，寡人決策要請巫族祭司占蔔…祭司仿佛就是楚國的王，你卻把這稱為‘侍奉’？”他越說聲音越大，最後已壓制不住自己的怒火，怒喝道：“好一個侍奉！”
“你…”
“寡人滅巫之心，自小便有！巫族不滅，楚國難安！”
雪下的越發大了，女子的頭發上落滿了雪花。她本就穿的單薄，如今更是難抵風寒，她有些站不穩，晃了兩下，不可置信地看着公孫簡，喃喃道：“自小便有…”她上前一步，苦笑着看着公孫簡：“十二年了…你我相識十二年，你一直在利用我？一直在騙我？利用我去殺我族人！”
“是你這個巫族祭司太傻，怨不得旁人。”公孫簡輕蔑地看着階下的紅衣女子，仿佛與她從未有過交集。
“可惡！”女子仰天長嘯，聲音凄厲。她聲嘶力竭地對公孫簡喊道：“混賬！混賬！我今日便要取你性命，以報滅族之仇！”說罷，她一躍而起，手持長劍便向公孫簡淩空飛了過來，眉間的紅楓印剎那間變得極為耀眼。周圍的侍衛想要攔她，可哪裏攔得住！
公孫簡卻是早就料到了這場景。他輕輕揮了揮手，兩個貼身侍衛便架着一個被鐵鏈束縛着的六七歲的小丫頭走了出來。女子見了這小丫頭身影一頓，只聽公孫簡的聲音冷冷地響起：“你若殺了我，女兒的命也保不住了。”女子定睛一看，其中一個侍衛手上正拿着一把明晃晃的匕首架在小丫頭的脖頸上，小丫頭不住地哭喊道：“娘！”
女子一怔，随即便慌了神，竭盡全力對公孫簡喊道：“她是你親生女兒！”
“為王者，無人不可舍棄。”公孫簡神色平靜，仿佛在訴說一件無關緊要的事。
“你放了她。”女子看着公孫簡，又看了看小丫頭，拿着長劍的手無力地垂下，哽咽道，“你放了她，我們母女倆便離開楚國，再不回來。”女子将目光轉向公孫簡，近乎哀求：“三郎，望你看在往日情份上，放了女兒。她不是巫，她是你的女兒她是人！”
公孫簡有些猶豫了，他斜着眼睛看了看身側的這個小丫頭，又将目光移向遠處地上被女子殺死的侍衛，還是狠下了心，擡頭對女子道：“放了女兒自然可以，放你們走，不行。”
“那你要怎樣！”
“我要你自裁。”
女子聽了先是一愣，随即便止不住地冷笑。她回頭看了看那些躺在地上的屍體和那些畏畏縮縮不敢與她一拼的侍衛，自言自語道：“是啊，只有自裁了。”她看着小丫頭，耳邊又回響起了公孫簡方才的那句話：
“為王者，無人不可舍棄。”
為王者無人不可舍棄，不擇手段地要去實現自己的目标穩固自己的權力。她死了，就能真正保自己女兒平安麽？只怕到時候沒有自己的庇護，女兒方才是任人宰割！
“你還在等什麽？”公孫簡有些沉不住氣了。
女子冷着臉，再次持劍向階上飛來，只是這次的目标不再是公孫簡，而是挾持着女兒的那兩個侍衛。那兩個侍衛見女子直沖自己而來，不禁慌了，手一抖，便在小丫頭的脖頸上劃了淺淺的一道，血慢慢地滲了出來。
女子見了不由得一驚，忙收了手，落在階上，擡頭望着公孫簡，動了動嘴唇，終于開口問道：“你，你當真要如此絕情？”
公孫簡扭了頭不再看她，聲音冰冷：“你自裁吧。”他想了想，又補上一句：“你再快，也快不過侍衛手中的匕首。”
小丫頭在一旁不住地哭喊，女子呆呆地站在原地，不知在想些什麽。身後的侍衛越逼越近，長戈幾乎已經抵在了她的後背，然而侍衛卻不敢下手，他們明白自己抵不過巫族祭司的力量。女子呆了半晌，終于擡起了頭，看向小丫頭，微微一笑，眼裏盡是哀憐與不舍：“喬兒，好好活下去，娘…要早些去了。”
女子說完，便看向公孫簡，厲聲喝道：“公孫簡！你以為我死了，你的滅巫大業就成了嗎！”說罷她凄厲一笑，騰空而起，半懸在天空中，以劍為引，高聲道：“我，姜落葵，以巫族祭司之名下咒，願楚國江山易主，願公孫簡身敗名裂、客死異鄉！”說罷，天色忽變，登時烏雲密布，北風吹得更加猛烈，她抛起長劍，看着烏壓壓的天空，輕聲道：“巫族列祖列宗在上，不肖子孫姜落葵願受十八道天雷，為我兒公孫…姜喬改命，讓我兒以巫族之體、煞神之命重活于世！”煞神，巫族傳說中有九條命的神靈。
長劍在空中轉了一圈後穩穩落下，她伸手抓住長劍，只聽“轟隆”一聲雷響，一道金色閃電劈到了那柄長劍之上、順着長劍劈到了紅衣女子身上。紅衣女子不由得慘叫一聲，背上登時裂開了一個巨大的傷口，鮮紅的血滴落在白茫茫的大地上。
公孫簡看見那道閃電劈在女子身上，不由得大驚，他克制不住向女子的方向走了兩步，卻又恢複了理智握緊了拳頭，停在原地。北風夾雜着礫石吹在他臉上，他雙眼微紅，看着半空中的女子，喃喃道：“你又何必…用這麽慘烈的方法。”
“以雷為引，獻命與天，灰飛煙滅，魂飛魄散。”公孫簡想起了她曾說的話，這是巫族的古訓，傳說上古之時巫族始祖就是這樣将自己獻祭才換來了十年大旱後的一場甘霖。
灰飛煙滅，魂飛魄散。從今後，世上再不會有她的痕跡了。按理說，他該放心才是，可不知為何，鼻頭竟有些泛酸了。
十八道雷聲過後，紅衣女子重重地摔在地上，殷紅的血染紅了大地。她的眼睛仍注視着天空，手裏仍緊緊抓着那把劍，卻再沒了生氣。小丫頭哭昏過去，公孫簡沒有理會她，眼睛只是盯着地上的女子。
侍衛來提醒道：“王上…”公孫簡方才回了神，長嘆一口氣，看着地上的女子屍體，似有不忍，但終開了口道：“她額間的紅楓印可在嗎？”“不在了。”那紅楓印便是巫族的标識，巫族一旦殒命，紅楓印便會消失不在。
“把她丢出去，燒了。”公孫簡淡淡抛出一句話。侍衛就要領命而去，卻又聽公孫簡道：“把她的劍給我。”侍衛一頓，道：“諾。”便把那柄長劍呈了上來。公孫簡輕撫着那把劍，嘆了口氣。十二年了，若說一點感情都沒有，那也是假的。
公孫簡正輕撫着劍，眉頭微皺，不知他在想些什麽。只聽身側的貼身侍衛秉道：“王上，二公主昏過去了。”
他看向小丫頭，眼神複雜。他緊握着那把劍，沉默了一會，但終究是眼神一凜，輕聲道：“留着終是後患…殺了吧。”侍衛有些猶疑：“王上？”
“殺了她。”他下定了決心，扭過頭去，再不看小丫頭一眼。
侍衛領命，拿了匕首，在小丫頭脖頸上狠狠一劃，鮮血噴薄而出。
公孫簡看着腳下的鮮血，閉上了眼睛。他又一次騙了那個單純的紅衣姑娘，他不會給巫族任何茍延殘喘的機會，不會留下任何後患。
“啊！怎麽可能！”侍衛的驚呼傳來，公孫簡睜開了眼睛，不耐煩地問道：“怎麽了？”
“父王？”一個嬌滴滴的聲音響起，“你想殺我？”
聽到這個熟悉的聲音，公孫簡不由得一驚，渾身汗毛豎起，低頭看去，只見那個小丫頭正抓着他自己的袖子站在身側，脖頸上仍在冒着血，而額間，多了一塊鮮紅的紅楓印，紅得耀眼。
小丫頭面容呆滞，神色詭異：“父王，你要和我一起去見娘麽？”
公孫簡不由得一哆嗦，甩開小丫頭的手，連連向後退去，踉踉跄跄的，指着小丫頭，滿嘴裏嚷着：“殺了她！殺了她！”侍衛們聽了猶疑了一下，但還是揮舞着戈矛向前沖去。長矛刺透了小丫頭的心髒，鮮血一個勁地往外冒，但小丫頭只是面露痛色，并沒有倒下，仍是一步一步地向公孫簡走去，邊走邊呆呆地問着：“為什麽要殺了我娘？為什麽要殺了我娘？”正走着，忽然一道鐵鏈從她面前飛過，将她套牢綁縛，幾個侍衛一擁而上，将她牢牢地控制住。公孫簡早已驚慌失色，忙連連揮手吩咐道：“帶她走！帶她走！關起來，讓她永世不得重見天日！”
“關到何處？”侍衛強忍着恐懼問道。
公孫簡迅速整理了下思路，假作鎮定道：“雲夏湖水牢。”雲夏湖，方圓五十裏，是楚國第一大湖，楚國國都湖陽就是依此湖而建。
侍衛領命而去，綁縛着小丫頭拖着她走，小丫頭便順着他們走，但眼神自然呆滞，嘴裏不停地念叨：“為什麽要殺我娘？為什麽…”走着走着，她忽然笑了，神色一變，眼神又清明了許多，卻也陰森了許多，她嬌滴滴地對公孫簡道：“父王，有朝一日，我會把這些都讨回來的。”
公孫簡看着小丫頭被帶走的身影，眉頭緊皺。他看了看手中的劍，閉了眼，遞給身側的貼身侍從，道：“放回巫族祭壇，一起燒了吧。”說罷，便拂袖而去，走向了那高大威嚴的正朔殿，再不回頭看一眼。
侍從捧着那把劍，嘆了口氣，又看了看公孫簡的身影。他在公孫簡身邊許多年了，他知道這把劍的來歷。這把劍是當年王上送與落葵姑娘的定情之物啊！不想今日竟…
雪越下越大，方才的血跡已被雪蓋住了不少。一只烏鴉不知從哪裏飛來，在空中盤旋半晌，終于發現了這盛宴落了下來，在大殿前那橫七豎八的屍體中閑逛，怡然自得，悠閑自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