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洛無安怔愣了好一會,心髒怦怦跳了許久,若不是長年以來練就學會克制情緒,他差一些便要說出大逆不道的話。
他後知後覺感到恐慌,若他忍不住真的說出口,一切便再也沒有回旋的餘地了。想到此,一顆不安躁動的心揪起,像是被狠狠揉捏,苦痛不堪。
洛無安咬着牙,緩了緩才道:“我,師傅我沒什麽想要的,只要師傅今後不要再生我的氣,這就足夠了。”
椋朝不意他竟會說出這般話來,難免有些訝異,看着眼前長大不少的徒弟,心思變得更為敏感,想是仍在意先前之事。
“順安,你是我的徒弟,我怎會真生你的氣?”椋朝溫言道。
洛無安仍是沉默,擡起眼皮望着他,似乎想從她的神情中看出她的想法。
過了半晌,洛無安嗫嚅道:“不論我做了什麽,都不生氣?”
椋朝好笑道:“只要不違背天理道法,我便是生氣也無道理。我的徒弟,難不成我還不相信嗎?”
洛無安喃喃道:“天理道法……”
“好啦。此事算不得,你還有其他什麽不妨說來。”椋朝道。
洛無安閉了閉眼睛,道:“我一時還未想出,日後若想到了,再同師傅說,可好?”他睜着一雙明亮的眼睛望着椋朝。
椋朝見他難得任性,只道:“那便依你。”
“師傅的話一言九鼎!”洛無安又道。
椋朝笑笑,連道了兩聲:“好!好!”
洛無安心情愉悅起來,眉頭漸漸舒展,嘴角也不自覺一點一點彎起。
二人牽着馬走過城門地段,泠沅早已奔至前方,人流中只見一個紅影左右亂竄,自得其樂。
Advertisement
椋朝道:“城裏你比我熟,可知曉哪處出售好馬?出了洲中,道路難行,我們這馬恐怕支撐不住。”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洛無安一怔。想起方才他一時忘形,提起城內情況,言語中已暴露對此處的了解,仿佛做了虧心事一般,心跳不止,生怕椋朝因此有什麽誤會。
“怎麽了?”椋朝不見回應,又問。
洛無安連忙搖頭,誠實道:“城內的馬商一般聚集在城西,若要買馬,我去跑一趟便是。”
“也好。”椋朝道。
一時間無人開口,安靜下來,洛無安瞄一眼,椋朝沒有任何異樣,也沒有要追問他的意思。
一方面洛無安稍感放松,他曾經做過的事總歸不願在此時提及,另一方面,他又感覺失落,難道師傅對他的事一點不關心,一點不好奇嗎?
洛無安垂着眼皮,心中只覺備受煎熬,他恨自己怯懦,恨自己一見到椋朝,便沒了主意。
耳邊響起一聲“師傅”,洛無安不用去看,也知道是泠沅,想是玩得盡興了,回來找椋朝。
椋朝應了一聲,耐心地聽她叽叽喳喳說着所見所聞,不時笑出了聲,短促的笑聲過去之後,椋朝點了點泠沅的腦袋,泠沅吐了吐舌,一個非是真正發怒,一個也是撒嬌讨饒,一副師徒情深模樣。
洛無安看向她們,無比羨慕泠沅,若他也能這般……腦海中只是閃過一絲念頭,他就甩了甩頭,不敢妄想。
“順安。”洛無安恍惚間聽見椋朝的聲音。
椋朝見他走神,又喊了一聲:“順安,想什麽這麽入神?”
泠沅也湊到他跟前,擡頭看着他,叫道:“師兄!”
洛無安應道:“師傅,何事?”
椋朝道:“泠沅想同你一塊去買馬。”
洛無安看向泠沅,泠沅揚着一張笑臉,道:“師兄,讓我去嘛,我也想看看城裏的大馬。”
洛無安看看椋朝,她既不反對也沒贊同,想是讓他來決定。他的腦中冒出她們二人相處的歡樂模樣,而他卻是孤零零一人,不由生了悶氣,心中有怨。
他撇過頭,語氣不覺有些冷酷,道:“可以,不過必須聽我的話,不能胡鬧。”
泠沅才沒想那麽多,只聽見“可以”二字,已經快要蹦起來,歡呼道:“好!師兄你真好!”
椋朝将她牽的馬交給洛無安,囑咐道:“我便在前面那個茶館等你們,你們快去快回。順安,你多看些泠沅。”
洛無安點頭道:“是,師傅。”
椋朝又對泠沅道:“阿沅,你知道該做什麽不該做什麽。別讓你師兄操心。”
“知道啦。”泠沅說着已經對她擺手,催促着洛無安快走。
椋朝目送他們離去,心中一嘆,朝前方的旅順茶館而去。
合安不愧是一座大城,街邊随意的一家茶館內,竟是坐滿了人,人聲鼎沸,談天說地,好不熱鬧。
椋朝走進去的時候,樓下已沒了空桌,夥計迎上前,不好意思道:“客官實在對不住,午後人是最多時,堂內座兒都滿了,可否方便與其他客人湊個桌?”
椋朝環視一圈,夥計的話也沒錯,樓下确實沒有空餘,她的視線停留在內堂一側的樓梯上。
夥計心明眼亮,連忙解釋道:“客官,上頭都是有主兒的包間,大官們都在上頭呢,眼下實是騰不出空。”
若是從前,椋朝定已表達不滿,如今的她卻不想惹事,點了點頭,剛想說聲湊個桌便成,忽然間門口傳來一陣喧鬧。
椋朝連同夥計都回首望去,只見一人穿着金絲勾邊,蘭紫華服,樣貌秀氣,不過十八九歲模樣,他氣呼呼邊罵邊走入內,看其模樣,想必是哪家纨绔子弟。
夥計眼睛一亮,連忙迎上,笑眯眯道:“這不是梁家公子嘛!是誰惹您不快了?快請上樓。本店新進一品蓮花清心茶,請公子品嘗,保準去火又養氣。”
來人正是合安城內有頭有臉的梁氏小公子,名叫梁逍。城內大戶人家不少,年輕的公子小姐均是名頭在外,夥計只看一眼,便已認出,于是态度更為恭敬。
梁逍哼了一聲,目光在店內轉了一周,才跟着夥計往裏前走去。
椋朝被晾在原地,見夥計殷勤地請入那位小公子,只是微微一笑,世間從來少不了溜須拍馬之人,對此不以為意。
梁逍走進堂內,看見椋朝站在往內堂的過道上,瞥了一眼,神情露出不滿,對夥計道:“你怎麽走的!竟讓人擋本公子的道!”
夥計往前一看,正是那招呼到一半的客人,沒想起她仍在原地,面露難色,只得上前一步,對椋朝道:“客官,煩請往邊上讓讓。”
椋朝本不想計較,但聽見梁小公子呼喝的一句,又聽夥計讓她讓道,未免過于趨炎附勢。
眼前過道有三人寬,明顯還能走人,那位公子只消往旁多走一步即可,可偏偏要她讓路,實在是依仗家世,目中無人。
她勾起嘴角,僅一步繞過夥計,一眨眼站在梁逍身前,道:“你既說我擋路,為何不先問問我因何在此?”
梁逍只見青色身影一閃,眼前便站了個人,這才正視椋朝,見她年齡與他相差不大,頗有姿色,一副笑盈盈的樣子,怒火稍減幾分。
他順着話問道:“為何?”
椋朝道:“我既在你前方,必是早你來此。凡事有個先來後到,夥計還未曾安排我的坐席,便迎你上樓,我這才擋了你的路。是也不是?”
站在一旁的夥計臉色變了又變,生怕椋朝這一番話惹惱了梁逍,觸了黴頭,找他算賬。他計較一番,開口急道:“梁公子,你別聽……”
梁逍擡了擡手,沒讓他說話,夥計恨恨地剜了椋朝一眼,閉上了嘴。
他聽了椋朝的話,琢磨片刻,聞之似乎有理,但又覺得有幾分不對勁,一時繞不過彎,只好道:“既然如此,你要如何?”
椋朝捂嘴輕笑,道:“這樣吧,不如讓夥計先招呼過我,我得了座,自然不會擋你的路。到時再請夥計迎你,如何?”
梁逍皺了眉,那豈不是還得讓他在這傻站着等?從小到大,他走哪不是被人簇擁相迎,何時有過等待他人一時半刻的時候,當下感到不悅沉下嘴角。
“不成不成,”他急中生智,辯駁道,“那夥計既然已經來接我,自然便是我先,過後再來招呼你。”梁逍自覺他說的話有條有理,感到十分滿意,心中有了底氣,胸膛也挺起了幾分。
椋朝搖頭道:“你所言聽似如此,實則無理。這般不論先後,颠倒黑白,是仗勢欺人。”
梁逍聽不得“仗勢欺人”這話,立即火冒三丈,又說不上什麽,氣急敗壞将夥計拉上前來,道:“你來說!你是夥計,你要先帶誰?”
夥計哪裏還有選擇,連聲道:“自然是公子先。”
梁逍聽後來了神氣,趾高氣昂道:“看吧,夥計選的我!你快快讓開!”
椋朝但笑不語,往旁邊一站,伸出手做出請的手勢。
梁逍仰起頭,鼻子一哼,仿佛得勝一般,像只開屏的孔雀,高傲地邁開腿,朝樓梯走去。
椋朝不去看他,徑直靠去一旁的柱子,閉上眼睛,雙手交叉放在胸前,一副慵懶悠閑姿态。
另一邊的梁逍卻是遭了怪,他明明是往樓梯而去,可是不知為何,走着走着卻離得更遠了,竟又繞着前廳轉了一圈。
梁逍一楞,擡頭看見椋朝,竟是重新回到了原地。這下子脾氣上來,不管不顧再往前走,可無論他是往左還是往右,總是走不到樓梯口,複又轉了幾圈,來到椋朝身前。
他這樣一番舉動,早已引起不少注意,坐在店內的其他客人發覺這位衣着打扮光鮮亮麗的小公子,不知為何在廳上打轉,交頭接耳起來,聲音不小,傳到他耳邊。
梁逍如何經歷過這樣丢人的事,還被人看在眼裏前後議論,氣得直跺腳,面色通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