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碧空如洗,萬裏無雲。
密林之中,萬籁俱寂,倏忽一陣風響劃破寧靜,只見綠蔭之下,一道黑影疾速穿梭于高大林木叢間,速度比之尋常猛獸仍要快上些許。
但若是仔細瞧去,卻發現那人一雙眼睛猩紅,牙口緊咬,唇色盡褪,面露驚恐之色,似乎遇到了什麽可怖之事。不過饒是如此,黑影腳下步伐并未生亂,在林間左右急掠躲避,仿若只要稍有懈怠,便無再逃之機。
與此同時,“咻”、“咻”兩聲細微的破空之音響起,兩道金色光痕準确無誤閃爍在須臾前黑影所經之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劃過,只消片刻便能追趕上黑影。黑影頭也不回,飛奔疾行,身後的聲音愈來愈近,幾乎已至他的後腦。
黑影知曉今日将命喪于此,只是死前未能将消息帶出,他很是憤惱。一想至此,體內爆發出前所未有的潛力,腳下生風,幾個起落之間,突然一個轉折,反其道而行,依靠林間七拐八繞的地勢,總算又甩開一點距離。
黑影未有任何喘息機會,不過片刻,兩道金光又至,他實在束手無策,先前的戰鬥已經令他喪失大部分氣力,若不是同伴拼死以護,他甚至無法逃入這片林子。
他的速度逐漸慢下,眼皮也重重垂落,甚至沒能感覺舌尖散出的甜腥味,牙關咬緊嘴唇,唇上不斷漫出鮮血,染成刺眼的殷紅。
破空聲就在他的腦後響起,他甚至可以感受到那一陣冷風貫入他的頭骨,如同瀕死前唯一的知覺。全身上下再無求生之力,只剩下雙腳仍是本能地奔走。
金光轉瞬而至,眼見即将穿透他的腦袋和脖頸,千鈞一發之際,突然一道紅光乍現,只聽得“叮”一聲,兩道金光應聲反彈開來,被強力打斷來勢,反插入地面。紅光随即在黑影身後拐了一個小彎,重新往來時的方向退回。
如此突如其來的變故讓黑影一時未能反應過來,他停住了腳步,呆愣了好一會,才終于知覺自己保住了一命。他很想開口詢問是何方勢力救了他一命,但經歷過生死之間,眼下實在是渾身虛脫,忍不住靠着就近的樹幹滑坐下去。
“喂,你沒事吧?”
他的耳邊響起清脆悅耳的聲音,聲音聽上去幾分稚嫩,令他一陣恍惚,救他的人難道竟是個小女孩?
他張了張口,感覺到滿嘴的血腥,發幹的血液黏在唇舌間,無法發出言語,他只好奮力掀起眼皮。朦胧之間,看見有紅色光影一晃一晃靠近,離得近了,才看出是一雙朱色靴子,鞋尖上還有一顆小珍珠,熠熠閃光。
“你怎麽樣了?”女孩沒有得到回應,又開口問了一句。
他搖搖頭當作回應,那雙靴子便停在他身前兩步,左右微移,不再往前,他重新閉上了眼睛。
閉眼的瞬間,甚至連方才救下他的小女孩都未能反應過來,一道令他驚懼且熟悉的聲響落入他的耳朵,心中一震,他做不得其他動作,急忙擡手一掌将女孩拍開,“嗤”地一聲,不知從哪再次出現的金光已經刺進他的胸口,直至穿透釘入樹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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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口鮮血噴出,黑影張着嘴巴,用盡最後一絲力量,緩緩嘔出一句靈言。
他想過會在此喪命,但沒想到,臨死前的最後念頭,竟在意是否牽連到眼前無辜之人,他沒法再看清那雙靴子,垂下頭咽了氣。
數丈之外,被救下的泠沅自然無法知道那一刻這位素不相識之人的想法,反倒是經歷了方才的兇險吓得驚魂未定,一張小臉失去了血色,黑溜溜的眼睛被眉頭壓癟。
在她的身前,不知何時又出現了一位女子,身穿青衫,正将繞在泠沅腰間的鶴绫收回,鶴绫在她手中一起一合,憑空消失不見。
她微微彎下腰看向泠沅,淡淡地嘆了一聲,自從将她帶在身邊,還是頭一回讓泠沅受到這般驚吓。好在有驚無險,她及時趕至,用鶴绫将泠沅拉回,否則僅憑那人推開的一步,根本避免不了傷及泠沅。
她本想斥責幾句,若不是泠沅頑皮非要先她一步而行,怎會遭遇危難,但眼下泠沅可憐的模樣讓她心生憐愛,到了嘴邊的問責也只好吞下。
于是逗她道:“好啦,阿沅,再耷拉着臉可是要變成小黃?”
聽到此言,泠沅終于動了動神,看着眼前的人,委屈地撲入她的懷中,感受到熟悉的味道,先前的恐慌這才一掃而空。
她撒起嬌道:“師傅,你又在拿我玩笑。小黃那麽憨,我才不要像它呢!”
女孩的心情總是變得極快,更何況是一貫驕縱的泠沅,她心思活絡腦筋轉得快,什麽事也不放在心上,哄了一句便也好了。
椋朝兩年前收下泠沅的時候,她還不過十一歲,倒是乖巧懂事,如今長大了些,加之随她修習,這段日子以來進步飛快,難免心性有所改變。
椋朝并非不能理解,畢竟她也有過年少輕狂之時,比之泠沅有過之而無不及,當下只能苦笑。今日遭逢突變,或許是機緣巧合,挫挫她的銳氣。
“嗯,是不像。”椋朝收起溫和的态度,對她道,“小黃可不如你這般橫沖直撞,今日之事,你可知道有多危險?”
先前的驚變仍令泠沅心有餘悸,她自然知曉事态嚴重,拉住椋朝的手,道:“師傅,我知道錯啦。”
“那便記在心中,看你下回還敢不敢如此膽大放肆。”
泠沅晃了晃她的手,朝椋朝一笑,忽地想起什麽,連忙道:“對了,師傅你快去看看那人……”
椋朝瞧了眼泠沅,無奈颔首,帶着她往前,來到那棵樹下。
坐着的人已經沒了呼吸,從胸口湧出的血液浸透了大半身,順着他的衣角一滴一滴落在地面的葉片上,蔓延成大灘血泊。
泠沅眼見着前一刻還活生生的人,此時此刻毫無生機,不禁微微哽咽,道:“我以為,我可以救他……”
椋朝道:“生死有命。你便是救得他一時,他仍是無法逃脫此後的危難時刻。”
椋朝雖沒有親眼看見事發情景,但從四周的環境以及遺留下的各種氣息中,足夠可以感知發生了何事。
雖不知此人是誰,好歹與否,為何被追殺至此,但無論如何,眼前之人臨死前總算心存救人之心。
椋朝擡手在他額上一點,輕咦一聲,面露微詫,随後一道波紋似的白光從他頭頂至身下淌過,瞬間除去了他身上的污穢。她又在樹旁震開一個土坑,将其掩埋安葬。
密林之外,兩道人影半蹲着遠遠望去。
“他活不了的,我們可以走了。”其中一人道。
等了半晌,沒聽見反應,那人用手肘頂了頂另一人的胳膊,又道:“洛無安,怎麽了?”
身穿玄衣的男子回道:“你先走,我處理點事。”
“什麽事?”那人瞥過視線,道,“你小子不會還要去親自确認吧?”
洛無安皺了皺眉,道:“我是會自找麻煩的人嗎?”
那人輕笑一聲,道:“也是。那你還留下做什麽?”
“私事。”洛無安看也不看他一眼,随口應道。
“嘿,沒想到你還……”話未說完,他便被洛無安往一旁推去。
“洛無安!”他剛握起拳想用手臂捶回去,轉眼看見洛無安黑着臉,不似玩笑,動作停在一半。
他與洛無安相處了也有一段時間,多少知道他的秉性,眼下還是好漢不吃眼前虧,聳聳肩先行撤退。
“難不成是那個突然出現的修士……”離開時他腦內靈光一閃,嘴角不經意一撇,晃着腦袋左搖右擺地離去,速度竟是絲毫不慢。
留下的洛無安緊緊盯着泠沅,眼底是化不開的濃霧。
椋朝在林中繞了小半圈,回收了三枚月牙形狀的旋镖,只有手掌大小,通體金色,便是閃爍金光的本體。這種旋镖雖說少見但卻一點也不難辨,因形狀材質特殊,只能出自一處。
椋朝想起那具屍體臨終前留下的密語,是一種獨特的靈言術,若是一般修士定是無法參透,但以她的能力,只是稍有阻礙罷了。
她看了一眼手中的月牙镖,如此想來,二者之間倒是有什麽關聯,那人也并非泛泛之輩,知道留下後手。
泠沅看着椋朝手中奇怪的靈器,問道:“師傅,你知道這是什麽?”
椋朝将月牙镖收回袖中,道:“這是沉月樓之物。”
“沉月樓……”泠沅歪頭細思,腦袋中搜刮對這個名稱的印象,不過一無所獲,“沉月樓是什麽?跟我們即來居一樣嗎?”
椋朝近年來少在洲中走動,對于現今世間的仙門修士仍停留在從前的印象之中,對徒弟也甚少提及這些,如今才出門數日,竟碰上這般之事,倒是左右為難。
椋朝道:“過去沉月樓是清修之地,門下不少有志修士,而今我倒是不知外界紛擾,或是大不相同。”
“這樣啊,可既是與我們一樣同為修士,為何沉月樓要殺那人?”泠沅又道,她向來是不懂便問。
“此事或許要去鐵環寨走一趟才知道了。”椋朝望向遠方,眉頭一動,收回視線看向泠沅,笑道,“且巧,說來你所使的靈器還要感謝他。”
“師傅是說沉月樓嗎?”泠沅不解,喚出她的金環靈器,金環懸停在她身前,在林中稀疏陽光之下,竟是發出奪目的紅光,正是此靈器打落了那兩枚月牙镖。
椋朝搖了搖頭,道:“非也。說來那處我也未曾親身去過,只是有位老朋友在罷了。”言畢,她像是想起了什麽似的,眼尾微微翹起,顯得有一絲狡黠。
洛無安眉頭微動,眼角一跳,胸腔內的心髒也跟着不住地狂跳。
他的神情哀憤,又瞬間化成一片苦澀,他強壓下內心的躁動,移開望向遠處的視線。
心頭驀然一動,他仿若感知到什麽,身體如遭雷擊,頓時僵住,只有一雙眼睛緩緩移動,心中似在期待什麽,又似在害怕什麽。
不過這種感覺很快消散如煙,洛無安不敢再作停留,強力驅動自身,逃一般似的慌張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