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被馴服的狼
第41章被馴服的狼。
“我覺得我需要來一針鎮定劑。”
将衣領重新系好, 在人來人往的機艙裏,晏菀青淡定的對陳洛說道,平靜的就像是她方才說的是“我餓了”或者是“再來一杯水”。
“來一針鎮定劑?”
放下儀器, 陳洛饒有興致的用手指敲了敲記錄板。
“為什麽呢?你以前可是覺得那玩意兒會搞亂你的腦子, 就算疼的厲害,要從來不讓我用。”
因為我現在就是要把自己的腦子給搞亂。
在心裏回答了這個問題,她努力讓自己看起來倉皇又疲憊,給出了一個截然相反的答案, “因為我太困了,又實在睡不着, 一閉眼那些怪物就會出現。”
剛畢業的脆弱向導在度過了噩夢般的經歷後心神不寧——這個回答合情合理, 如果不是從她嘴裏說出來的話。
緊張的吞了一口唾沫, 她第一次主動拿起了桌上的杯子往嘴裏灌了幾口甜膩的飲料, 她知道, 自己的所有打算都将在這個男人面前無所遁形。
陳洛了解晏菀青, 因為她是他一手塑造出來的作品, 從另一種意義上來講, 他幾乎可以算得上是她的父親。
孩子總是逃不出父母的五指山, 在他們徹底長大之前。
晏菀青毫不懷疑, 在她說出“鎮定劑”三個字的時候,陳洛就明白了她的打算——記憶重塑。
她要歪曲自己關于黑街的所有記憶, 将之一點點編織塑造成截然不同的樣貌,為此她必須陷入最深程度的沉睡,才能不動聲色的在夢境裏完成對自己記憶的改造。
而這一切,都是為了能夠避過高級向導對她大腦的搜查。
大總統一派找不到值得信任的向導,所以在這架飛艇上出現的是安傑娜這樣的普通人,可一旦到達帝都, 上了軍事法庭,為了确保她的證詞真實性,記憶搜查幾乎是鐵板釘釘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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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讓自己的謊言能夠繼續,記憶重塑就是沒辦法中的辦法了。
平心而論,記憶重塑當然不會像是吃飯喝水那樣簡單,大腦是人體內最為精密的零件,任何有關它的舉動都要慎之又慎,更何況精神圖景的穩定是向導的根基,晏菀青要改造的并非是幾分鐘或者幾小時,而是足足一周時間的回憶,長片、大段又連續,幾乎等于是将自己的精神世界推倒再重建。
這要是放到普通向導身上,這類行為無異于找死,可晏菀青不同,她的精神圖景本來就與安定、平穩之類的詞語無關。
從豪華酒店到洶湧海洋,從冰川游輪到瘋狂馬戲,晏菀青的精神世界一直在不斷的破碎又重組,這也是她在遇到房其琛前從未與哨兵匹配的原因——大部分哨兵自己的精神世界都需要別人去安撫,真是瘋了才會連接一個精神圖景每天都要碎成八瓣的向導。
或許從醫學層面來講,她本來就是一個瘋子。
當然,她重塑記憶的目的也不止于此。
作為一名孤兒,晏菀青在這個世上除了自己沒有一絲依仗,這意味着她随時随地都可能像今次這樣被大人物們所忽略,但也意味着她在面對異常事态時沒有一丁點的門路和辦法。
然而,房其琛不一樣,他有一個統管軍情處的老媽。
每個人的身份都有優勢和劣勢,房其琛的優勢太過明顯又擺在了明面上,大總統一派會竭力避免軍部與他接觸,以防一號哨兵從兒子手裏獲取相關信息來打亂他們的計劃,因此,相比較于會被嚴防死守的房其琛,對于一號而言,被所有人忽略的她會是一個更好的突破口。
但問題在于,她會被忽略的根本原因就在于沒有人相信她一個剛畢業一周的小向導能接觸到黑街事件深層次的秘密,這個“沒有人”或許也包括一號哨兵。
晏菀青必須主動釋放信號,引誘一號來找自己才行,而這個信號,就要隐藏在她重新編造的記憶當中,為此,她甚至需要給自己安排一個與一號接觸也不會引人起疑的身份。
例如,房其琛的戀人。
食指輕微勾了勾,晏菀青知道自己在進行一場沒有砝碼的賭博,每一步都朝着家破人亡的道路傾斜,可她沒辦法老老實實的坐以待斃,然後依靠“一號一定有方法救琛哥”這樣的心理安慰去麻痹自己。
這并不是一個孩子一哭就能得到家長糖果安慰的世界,房其琛也沒有一對願意為他赴湯蹈火的父母,關于這一點,曾經與他思維相連的晏菀青比誰都要清楚。
他本來可以跑的。
她的手指扣在杯壁上,青蔥的指尖泛着用力導致的蒼白。
晏菀青自認并非好人,但她絕對不能忘恩負義。
可她也清楚,在對方派來的醫師眼皮底下搞小動作無異于天方夜譚,如果出現的人不是陳洛的話。
或許是對當初文件夾裏一號哨兵的照片印象太過深刻,她決定賭一把。
賭陳洛會站在她們這一邊。
沉默在二人之間蔓延,承受着手指來回滑動的紙張發出“沙沙”的聲音,佩戴着單片眼鏡的男人看着記錄板上淺淺的印痕,突然笑了起來。
“你會尋求藥物的幫助可真是稀奇,”他意有所指的說道,“可惜我來時匆忙,有些不必要的東西就放在了家裏。”
晏菀青在這一刻幾乎以為自己賭輸了,如果沒有他沒有補充下一句的話。
“不過,算你幸運,鎮定劑算是我的常備藥品,”陳洛沖她眨了眨眼睛,“看在你我師生一場的份上,免費為你服務。”
就像晏菀青所預料的那樣,這支小分隊主要的任務是對捉拿并看管房其琛,對自己這個附帶的小蝦米并不怎麽上心,陳洛為她注射鎮定劑的行為沒有受到任何阻撓,在針頭拔出後,她拿起杯子一口喝幹了裏面已經涼下來的可可,試圖用舌尖殘留的甜意來提醒着自己虛幻與真實的區別。
哪怕等到她再醒過來,區別就變成了最沒有意義的事情。
陳洛的藥物總是非常奏效,沒有等多久,困意就襲擊了晏菀青的意識,她用最後一絲清醒迫使自己趴到了眼前的桌子上,然後在恍惚之間陷入了沉睡。
重塑記憶是個大工程。
晏菀青站在自己完美複制出黑街實景的精神圖景裏,看着街道兩旁的古典建築,陷入了沉思。
她這段記憶必須與她的敘述溫和,又要巧妙的透露出一丁點無傷大雅的隐瞞,就像是初出茅廬的小姑娘,費盡心機要去保全自己的心上人。
而真正的回憶則被她壓進了意識深處,加上了重重枷鎖。
“……你到底……怎麽可以背着我……”
斷斷續續的女聲傳入了耳朵,晏菀青此時還未完全蘇醒,只能迷迷糊糊的判斷聲音的主人來自于她一眼就讨厭的女人。
“別這麽激動,安傑娜上尉,”相比較于前者,陳洛的聲音就清晰多了,“晏中士的精神狀态不佳我才采取了相應舉措,現在這樣不好嗎?不哭、不鬧、安安靜靜,對她對我們都好。”
“你最好別給我耍花樣,陳洛。”安傑娜的語調生硬。
“別這麽兇嘛,明明也是難得的美人,”陳洛的聲音染上了笑意,“歸根結底,我采取特殊舉措不正是因為上尉你的安撫沒用嗎?您想要我在報告上怎麽寫?因為您的工作失誤導致了我不得不對一個剛畢業的女孩采取藥物鎮定?”
“你……!”像是自覺理虧,安傑娜噎了一下,随後只能冷冷的扔下了一句話,“希望你還記得自己的身份,陳洛。”
“記得記得,”陳洛敷衍的回道,“我當然記得……說實話,記得未免太清楚了。”
安傑娜此言當然是為了提醒他身為普通人不能偏向向導,可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晏菀青覺得陳洛的回答着實意味深長,像是話裏有話。
感覺到藥效在慢慢褪去,女孩搖搖晃晃的支起上半身,感覺腦袋昏昏沉沉,她接過陳洛遞過來的水杯,裏面的淡黃色液體一入口就刺激的她差點蹦起來,滑入食道後還留下了火辣辣的感覺,好處是她的意識确實因此清醒了不少。
“哎呀,你醒的真是時候,”陳洛站在窗邊,扭頭看她,“我們就快到了,我還想着你要是再不醒,就要采取特殊手段了呢。”
晏菀青決定不去好奇他嘴裏的“特殊手段”,她放下杯子,雙手搓了搓臉,依稀記得因為自己精神狀态糟糕,陳洛不得已才給自己打了一針鎮定劑。
“現在感覺怎麽樣?”
陳洛的聲音打斷了晏菀青的思緒,她驚訝的擡頭看向他,卻只看到了逼近的白大褂。
“你的精神圖景一直不穩定,這就導致了你的不安和焦躁,作為你的‘主治醫生’,我還是要對你的狀态負責。”
這麽說着,男人拿出了一直手指粗細的小探燈,掰開女孩的左眼照了一下。
“幻想方面呢?最近有沒有在腦子裏又編出什麽新故事?”
“……這幾天的主題是婆媳大戰,內容就是一號大人從天而降,非要拆散我和琛哥。”
晏菀青猶猶豫豫的說出了實話,連她都不曉得自己為什麽要這麽老實。
“或許是因為臨近帝都吧,我總是覺得緊張。”
“……這可真是稀罕的內容,”陳洛停下了筆,納悶的看了她一眼,“要知道你以前的幻想主題都是統治世界或者是巨輪觸礁……我是不是應該對房其琛的魅力進行一下新的評估?”
“他是我的理想型嘛。”晏菀青略帶羞澀的謙虛了一下。
“你上一次還說理想型是荒野女巫。”陳洛挑了挑眉。
“畢竟我也是看臉的。”她回答的十分誠懇,然後得到了後者一個不顧形象的大大白眼。
雙方這麽一頓胡扯,倒是将橫亘在二人之間的尴尬和疏遠沖淡了許多,令她想起了每次試驗過後聚在一起胡謅八扯的日子。
撇開那些令人痛苦的實驗的不說,大部分時間裏,晏菀青都自認與陳洛相處愉快,哪怕後者就差把“可疑分子”四個字貼在臉上了。
但是她對陳洛的想法和目的都漠不關心,自然也不會為此與他有任何沖突。
可現在,她大概要打破這個慣例了。
“老師……我、我……”女孩略顯緊張的錯了搓指肚,“我想知道,琛哥……他還好吧?”
陳洛聞言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
“我并不是說要您透露什麽秘密,”臉刷一下子就紅了的晏菀青連忙擺手,“只是我實在是有些擔心……”
她的話沒能說完,因飛艇降落導致的失重感傳來,沒過多久轟鳴聲和彈跳感也依次到位,很顯然,他們所乘坐的這架飛艇降落了。
“走吧,”陳洛在記錄板上最後寫了幾筆,然後站起了身,“他的狀況,還是你去親眼确認比較好。”
晏菀青聽話的跟着起身,甩甩頭試圖擺脫身體內還殘留着的迷蒙感,緊緊的跟上了男人的步伐。
“喏,我的會診記錄,”陳洛在走到艙門口的時候直接把記錄板拍到了等待着的安傑娜的身上,“我保證她能活蹦亂跳的被你們折騰到上軍事法庭,別成日裏杞人憂天。”
接過記錄板,安傑娜的臉色鐵青了一瞬,轉向晏菀青的時候又恢複了溫柔和藹。
“中士,我希望你休息的好,”她柔聲說道,“上面已經安排了相關人員前來接機,讓我們一起下去吧。”
清楚自己沒有拒絕的權利,晏菀青在她的示意下走出了艙門,順着懸梯一路向下,剛一腳踏實地,就對上了一雙黝黑的眼睛。
這麽一對視,她就完全動不了了。
就像是被泡進了溫水裏,晏菀青感覺自己全身上下每一個毛孔都張開大口的呼吸着,前所未有的溫柔觸感讓她沉迷不已,腦子裏也控制不住的浮現有關黑街的記憶。
不存在的冰冷雨滴打在了她的臉上,記憶中的黑街又沐浴在了雨裏,飛艇降落的噪音猶在耳畔,她看到自己拖着老舊的行李箱從中走了出來,一步步小心的向着遠處的老舊建築走去。
冰冷又消失的感覺從腳踝一點點爬上了女孩的肢體,她頗為吃力的拖着行李四處尋找落腳的地方,在即将灰心的時候看到了那間冰淇淋店。溫暖的燈光從窗簾的縫隙裏透了出來,她打開籬笆門,有些蹒跚的穿過花園小徑,然後敲響了緊閉的大門。
來開門的是穿着居家服的阮钰銘,他熱情的幫她将行李拿了進去,招呼她進入了溫暖的室內,渾身濕透的女孩抱着胸才在地板上,留下了兩排腳印。
然後,她就看到了坐在沙發上的青年。
他有着在暖色燈光下依然白皙清透的皮膚,漂亮的下颚線勾勒出了完美的骨相,而等到他轉過頭來,就撞入了泛着點點幽藍的海洋。
煤油燈的火光在他的瞳孔裏跳躍,照亮了眼瞳裏的圈圈藍色,晏菀青與青年對視,幾乎忘掉了自己濕淋淋的現狀。
一見鐘情。
在那個冰冷的雨夜,她與那名青年,一見鐘情。
“哈……哈……”
大口大口的喘着氣,重新拿回身體控制權的晏菀青差點腿一軟就跌坐在地,而在極短時間內翻閱了女孩記憶的男性向導對着身邊的軍人輕輕搖了搖頭,他看起來三十過半,表情嚴肅。
上前幾步扶起還未緩過神的女孩,他對着剛下飛艇的安傑娜說道:“根據王國律法,被提告的犯人及相關證人都将由軍事法庭組委會負責。”
“我們将在此正式接管黑街案的相關人員,請您配合。”
安傑娜聞言露出了明顯被冒犯的表情,可她最終還是壓下脾氣,指使士兵将房其琛押了上來。
青年雙手和雙腳都有着沉重的鐐铐,每走一步都回發出嘩啦啦的聲音,他還穿着劫後餘生的那套衣服,襯衣在經過了這麽長時間後已經搓揉的全是褶子,不複往日的整潔,倒是他本人依舊鎮定,仿佛身上沒有鐐铐,而他走向的也不是危機四伏的未來。
鬼使神差的,晏菀青在他經過身邊的時候擡起了頭,二者的目光子半空中相遇,又在幾秒後錯開,房其琛越過她繼續向前,一直走到了中年向導的面前,任由對方掏出像項圈一樣的東西,扣在了他的脖子上。
哨兵是被馴服的狼。
沒緣由的,晏菀青腦中突然掠過了這樣一句話,她半垂下頭,散落的長發遮擋了她的神情。
那是充滿了屈辱和不甘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