萊克花園的月亮

第1章

南部，夏季炙熱悠長。七月尾聲的樹林出現在隧道入口。汽車穿過隧道往前開，沿着規整的道路行駛。闊葉樹道的盡頭，是萊克花園。

下午，四點剛過。白天的熱度在高溫裏逐漸緩釋，日影一點點地加深。燦陽下的城市不再刺眼，透着散漫的亮光，露出它溫和的原本面目。

抵達大廳裏面，康致爾手拉着行李箱，不緊不慢地跟着人群前往機場出口。

他是個高挑的年輕男孩，骨骼勻稱，衣着入時，站在人群裏面，很容易便讓人注意到他。而他臉上那種自帶着的明朗神氣，加之仿佛随時會綻放開來的笑意，則更能加深別人對他的印象。

康致爾來到大廳出口，步入下午的露天裏，一股夏季的熱氣輕輕襲來，敷在他的面頰上。

他站在原地過了片刻，待适應了室內外的溫差，會心地放松了肩部。

這正是他所熟悉的，專屬于南部的夏日氣息。

康致爾拉着行李箱，跟着指示牌剛走到停車區，便聽見有人喊了自己一聲。

“小致。”

他轉過身去，發現萊克花園的司機已經在位置上等着自己了。他停下以後，旋即笑了起來。

“鄭桐，好久不見了。”

去年暑假結束康致爾離開南部時，還是鄭桐送他到機場的。

“好久不見，”鄭桐微笑着跟他致意，上前主動接過他手裏的行李箱，同他寒暄着，“飛行還順利嗎？”

“嗯嗯，”康致爾點頭，回答他，“還不錯。“

鄭桐接過行李箱徑直往車子後備箱走去，康致爾先行上了車。

鄭桐放好行李箱，返回到車上，确認康致爾坐好以後，啓動汽車引擎，驅車離開停車場。

車子離開機場，上了返程的公路後，康致爾将視線從車窗外面收回來。

他取下口罩，一邊用手摘着挂在脖子上的耳機，一邊問鄭桐：“大家這一年來還好嗎？”

“都挺好的，”鄭桐駕車的速度不快，他說話的語調也一樣平穩，回答着康致爾，“宅邸有些地方在翻新，班得瑞在花園裏添了新的植物，小致到時看見一定會喜歡的。”

“嗯嗯。”康致爾對于鄭桐這話表示認同，他對班得瑞的眼光一直都深信不疑。

這個時候，他的手機提示音突然響起。康致爾拿起手機，低頭正要打算看的時候，聽見鄭桐在自己前方忽地開口：“昨天下午少爺才剛剛啓程去了老先生那裏。小致要是來早一天，就能和他碰上面了。”

康致爾聽到這話，立馬下意識捏住了手機。很快，他的手指便緩緩放松，平息了內心的慌張以後，笑呵呵地回應鄭桐：“是嗎？真不巧呢。”

“嗯，”鄭桐聽起來似乎沒有結束這個話題的意思，點點頭以後接着問他，“小致和少爺也有一段時間沒有見過了吧？”

“好像，是挺長時間沒有見面了，”康致爾皺起眉頭，艱難地回憶起來，“上次見到他，應該還是在去年爸爸的生日晚宴上吧。”

“那确實是挺久沒見過了，”鄭桐點點頭，随後有些理解地分析道，“小致現在還在上學，大部分時間都在國外，只有假期才會回來。少爺正式接手家裏的事業以後，整天也是以工作為主。你們見面的機會确實也是越來越少了。”

“是啊。”康致爾簡短地答應。

說完之後，車子裏面便安靜了下來。就在他以為這個話題可以結束了的時候，鄭桐冷不防又繼續了。

“說起來也奇怪。”

康致爾略略感到心虛，把手機放在大腿上面，拿起了放在背包裏的水杯，裝作很不在意地答應道：“什麽？”

“雖然小致你不常待在國內，”鄭桐邊開車邊回憶着，“但每個夏天你都會到萊克花園小住一段時間，按道理你們是有機會見面的。可是每次都碰上了少爺去看老先生的日子，兩個人就這麽錯過了。”

聽完鄭桐的話，康致爾有些哭笑不得，心想鄭桐真不應該把“錯過”這麽一個富有含意的詞語用在他和埃爾維斯身上，尤其是他如果知道事情的真相以後。

他獨自安靜地坐在後座，明面上口渴了在喝水，實際是在思考應該怎麽把這個問題給圓過去，好讓鄭桐別再接着往下深究了。

畢竟，他康致尓的撒謊水平可太糟糕了。

就在他喝着水即将陷入沉思的時候，一通突然打來的電話拯救了他。

康致爾幾乎是第一時間接起了電話。

“喂，媽媽！”

“嗯，我剛到，在去花園的路上了……”

至此，車內有關于埃爾維斯的話題才得以結束。

約莫二十分鐘過去，他們回到了萊克花園附近。

車子開進林蔭道的時候，康致爾把車窗放下來，遠遠便看見了由萊克花園內部伸展出來的高大樹籬。

不管在任何季節，萊克花園永遠都透露着一種獨特的莊園氣派。它所擁有的大規模的整齊劃一的美，常常引來兩極的評價。部分人會覺得它過于追求規整，不夠生動。但這絲毫沒有影響它在康致爾內心裏的位置。

康致爾對萊克花園一直都懷着溫暖而充實的感情。他幾乎在萊克家族的草坪和花園裏度過了他的整個童年。

汽車來到門前，外面的大門緩緩打開，車子平穩地開進花園。

康致爾放下車窗，目之所及，皆是過往熟悉的景色。花園裏面的每一叢灌木、每一處草坪，以及那些整齊擺放着的郁金香花壇，都讓他感到親切。

鄭桐将車子開到主宅前面停下，萊克花園的管家上前為康致爾打開車門，俯身微微笑着看向他。

“小致，歡迎回到萊克花園。”

“班得瑞。”

康致爾像個孩子那樣蹦跳着下車，上前給了班得瑞一個擁抱。

班得瑞是一位高大的年長男性，早在康致爾還未出生之前，他便已經為萊克家族工作了。

在康致爾眼裏，他一直是和藹、穩重的長輩形象。盡管歲月過去，他年事已高，不再像康致爾印當中的那樣年輕，他的懷抱仍舊讓康致爾感到安全。

康致爾回過身來，笑眯眯地問班得瑞：“看到我來你高興嗎？”

歲月在班得瑞的臉上留下了痕跡。近距離的注視令康致尓看清楚了班得瑞的容貌。他的眉目頭發變淡了些，面部的一些皮膚紋理則變得更加清晰。唯獨沒有變的，是那雙一如既往的、平靜清澈的眼睛。

“我很高興，” 班得瑞眼神平和，臉上有淡淡笑意，看着他講道，“希望你這個夏天可以待久一點，我有好多年沒為你舉辦過生日儀式了。”

“嗯，”康致爾對班得瑞點頭，笑着答應他，’“我盡量。”

“搭飛機累了吧，”班得瑞拍拍他的肩膀，“先進屋去。”

每一個到過的訪客，都會對萊克花園留下很深的印象。不僅僅是因為它的莊重與氣派，還在于建築風格的差異。

從外面看，萊克花園便像是歐洲派頭的代表：正派得體，從不時刻保持微笑。許多訪客先入為主，會因為它的外觀而認為它的內部也是同樣的缺乏生氣。

然而，出乎很多人意料的是，這幢宅邸的室內設計不僅靈氣生動，還充滿了人文氣息。

這裏的起居室同時兼具會客和觀賞的功能，每一件家具、以及藝術品的擺放都有巧妙的安排；每一扇窗戶都能讓陽光恰到好處地進入室內，照亮溫暖整棟房子的同時而不讓人感到空氣燠熱。

光源充足的室內環境能讓康致爾感到精神充沛。踏進宅邸的那一刻，他的身體忽地溫熱輕盈起來。童年回憶的輪廓浮現又遠去，在不連貫的記憶閃回裏逐漸清晰。

短暫的思緒漂流過去，康致爾回到現實。看着這通透明亮的大宅邸，康致爾怎麽也想不明白，像埃爾維斯這種這麽有性格的人，他是怎麽忍受能這種與自己內心完全不符的設計風格二十八年，并且沒有做出半點改動的。

“小致。”

班得瑞的聲音使得康致爾拉回了思緒，他轉身看向班得瑞。

“廚房已經在準備晚飯了，”班得瑞對他講，“你先上樓休息，晚飯準備好了我叫你下來。”

跨越兩座城市的飛行，雖然不長，但也不短。康致爾正好感到有些疲憊了，便對班得瑞點頭。

随後，他便跟在拿行李的傭人後面，慢慢地走上了三樓。

康致爾在萊克花園裏有自己專屬的卧室，從小到大他都睡在裏面。因此即便是将近一年沒有入住，進到房間以後，他也不會有很大的陌生感。

傭人将行李送到卧室便出去了，康致爾跟着走到門口。關門的那個瞬間，他擡起眼睛，視線越過三樓中央的大開間，緩緩落到對面那一扇關着的白色木門上面。

那一扇卧室門，在康致爾的印象中，便一直是雪白無暇的。過去那麽多年，它居然沒有一點發黃甚至變舊了的痕跡。康致爾甚至懷疑，埃爾維斯是不是為了讓它保持着純潔的雪白，而訂購了無數扇相同的白色木門，就放在萊克花園的某一個倉庫裏面。

眼睛長時間盯着那扇卧室門沒有動過，康致爾的思緒突然開了小岔，耳邊響起了好朋友艾琳的驚世名句。

“最有作為的人，難道不是你嗎，小致？”

“你可是唯一一個敢把萊克花園主人房當作自己卧室自由進出的人啊。”

不知是艾琳的驚世言論餘波未退，還是遠在西部沿海的埃爾維斯的威力太大，僅是回憶便已經讓康致爾吃不消了。

他打了個哆嗦，抱着胳膊關上了門，轉過身來，一邊搖頭一邊想：太可怕了，他一輩子都不敢再打開那道房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