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1)
殷逐離次日便聽周鹿銜透露,說是王上将清婉賜給了張青,她始才略微放心。晚間張青過來告知清婉的病況,臨走時殷逐離又叫住他:“張青,這宮裏九爺的親信不多,他身子又不好,平日裏動不動就喜歡自己跟自己鬥氣,你沒事多勸着他些。”
張青聽她話裏頻生去意,不免有些心驚:“母妃,父皇如今雖為形勢所迫,但他心裏始終念着你。你切不可想不開!”
殷逐離笑着打了他的頭一下:“呸呸,童言無忌。好了,滾吧。”
張青又殷殷勸慰了她一通,因着夜深,不便久留,終是出了水萍宮。
殷逐離在水萍宮等了三日,第四日夜,三更時分,她都睡着了,突然被驚醒,睜眼一看,她便是一笑:“你來了?”
火盆旁邊一人站得筆直,看其面貌,竟是那倉皇逃走的清平帝沈庭遙。他看殷逐離的眼神也有幾分怔忡:“你在等我?”
殷逐離指了指室內唯一一把椅子:“坐。”見他坐下,複又笑容滿面,“我想着你也該來了。先前昭華殿張青的人看得嚴,你怕是進不來。”
她想得不錯,這宮中歷來便設有秘道,但知道其中秘密的肯定是帝王,先帝傳位時總将皇宮之下的圖紙也一并傳承,以便于應急時潛逃或者躲藏。而一般的秘道為了隐蔽,定要設在極難發現的地方。冷宮無疑是其出入口之一。
沈庭遙也不回避,坦然直言:“這皇宮,我可以來去自如。”
殷逐離起床,坦然直言:“我猜着也是。曲懷觞也同你一并來了?”
沈庭遙長了些胡茬,有些日子沒見,他清瘦了許多,但比之以前,也算是一種成長。
“我令他先去看淩钰了,他若來此……只怕不會同你甘休。”
殷逐離朗笑:“那是自然,不過你如今卻不能失我與他之間的任何一個。”
沈庭遙起身行至她身邊,同她一起坐在地板上,火燒得久,地板已經十分溫暖:“殷逐離,你到底要什麽?若求錢財,你早已富可敵國。若求權勢,你已母儀天下。若求情愛,你曾獨寵于後宮,告訴我,你到底求什麽?”
殷逐離伸伸懶腰,笑得如同一只吃飽餍足的貓:“二爺,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嘛。不過目前我倒真是可以跟你談一筆交易。”
沈庭遙目光微凝:“你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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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逐離以手輕點他拇指上的班指,沈庭遙立時會意:“藏寶圖?”說完他又皺眉,“你用一副藏寶圖坑了這麽多人,你以為我還會相信你麽?”
殷逐離毫不遲疑地點頭:“你會。”
言罷,她輕輕解開外袍,裏面竟然是一件大露背的抹胸。沈庭遙喉頭微動,她卻以一瓶帶着酒氣的藥水反手揉搓那淺蜜色的肌膚。沈庭遙不解何意,片刻之後卻微露訝色——那背上開始現出殷紅色的刺青,隐隐可見山脈河流之狀。
他心下幾番猶豫,殷逐離卻已穿上外袍:“二爺,你信嗎?”
沈庭遙沉默不語,殷逐離系好衣帶,仍是在火盆旁邊坐下來,悠然地添柴撥火,并不着急。沈庭遙終于沉不住氣:“條件?”
殷逐離很痛快:“很簡單,我同你尋到寶藏,寶藏到手之後,你送我離開大荥邊境。寶藏在祁連山附近,你很順路。”
沈庭遙頗有些狐疑:“就這麽簡單?”
殷逐離點頭:“這之前我已派晁越和廉康前往大月氏鋪路,如今殷家的資産大半已轉移。祁連山臨接大月氏疆域,我到那邊後會有人接應。至于這筆寶藏,不過前人財富。如你所說,我已富可敵國,錢財與我而言,不過糞土。”
沈庭遙開始有些相信:“可是你若前往大月氏,沈庭蛟不會放過你殷家的人吧?”
殷逐離點頭:“可是如果你同他內鬥,他就無暇顧及我殷家這點小事了。”
沈庭遙臉色又有些陰沉:“上次,你是有意放走我,就是為了今日?”
殷逐離笑意消融隆冬風雪:“二爺,逐離是個商人,商人趨利避禍,走自己的路時也喜歡給別人一條路走。我不喜歡把事情做得太絕。你要知道目前的形勢,你、我、沈庭蛟,三方暫時平衡局勢,而現在勢力最強的,無疑是沈庭蛟,其次是我,然後是你。如今你不能動沈庭蛟,因為一旦他死,你不夠強大,傅朝英、薜承義必将擁兵自立,局面非你我所能控制。所以您只有先行壯大自身。三國時代吳蜀尚知聯手抗曹,這個道理您不可能不懂。”
沈庭遙面色陰晴不定,殷逐離也不以為意:“得了這筆寶藏之後,您的實力會大大增強,再靜待時機,聯合朝中仍偏向你的重臣,最後鹿死誰手,尚難預料。而那時我已身在大月氏,此間勝負,與我再無瓜葛。”
“我需要考慮,你等我消息。”沈庭遙不敢再輕易相信殷逐離,這家夥太狡猾,你最迫切地渴望什麽,她就和你交換什麽。最後你會發現往往遂願的都是她。
“你要盡快。”殷逐離語聲不緊不慢,“須知時機轉瞬即逝。另外如果二爺同意,那麽必須從殷家接出我姆媽,與我同行。她年紀大了,我雖不孝,卻也不能将她一個人留在殷家。”
沈庭遙心裏卻又放心了幾分——殷氏不懂武功,且一直養尊處優,中途可作人質,更不怕她玩什麽花樣了。
這麽一想,他開始趨向于這筆交易——他确實需要那筆寶藏。
殷逐離添足了柴火,終于行到榻邊:“二爺請吧,殷某靜候佳音。”
沈庭遙咬牙:“就這麽說定了,我先去看淩钰。”
殷逐離聲音冰冷:“曲淩钰剛剛小産,如今的體質,不利于遠行。何況我同她你是知道的,若曲淩钰與曲懷觞一并,我拒絕這筆交易。”
她心中有數,若是中途有差,沈庭蛟還可以用曲淩钰交換她,也算是一條活路。如今絕對要扣住曲淩钰。
沈庭遙腳步微頓,片刻方答:“我只是先去探望,并沒有說此時就要帶她一并離開。”
殷逐離點頭,自顧自上了榻,縮在被子裏睡了。
第二日,沈庭遙果然前來,還帶了曲懷觞。曲懷觞恨恨地盯着殷逐離,殷逐離含笑看他,她還敢跟人打招呼:“曲二公子,別來無恙?”
曲懷觞牙都咬出了血,沈庭遙輕輕拍拍他的肩,他轉過頭去,不再看殷逐離。沈庭遙丢了一件黑衣給殷逐離,示意她換上。殷逐離還有些顧慮:“我姆媽接走了?”
沈庭遙點頭:“已經離開了長安,你出城便可以看見她了。”
殷逐離放了心:“都轉過身去,誰看誰長針眼!”沈庭遙和曲懷觞都背過身去,她在帳中換衣服,又想起個事兒來,“二爺,殷某覺着吧,你應該為你未出世的孩兒做點事才對。”
沈庭遙知道曲淩钰受了許多委屈,畢竟是他的結發妻子,他也心痛,聞言不由冷哼:“何事?”
殷逐離聲音悠然:“報仇。”
當天夜裏,殷逐離約了朝喜,令他去昭華殿等她。
那夜去到昭華殿的,是曲懷觞和殷逐離。沈庭遙在上次打鬥張受了傷,至今不能用力,而殷逐離熟悉昭華殿,曲懷觞知道宮中秘道,二人潛去再合适不過。
彼時昭華殿已經只餘幾盞風燈,宮人大部分都歇下了。朝喜在外面草木隐蔽處等得凍成一團,見到一身夜行衣、蒙着面只露了兩只眼睛的殷逐離,不由有些驚懼。殷逐離聲音極低:“聽到裏面響動,你馬上沖進去,不管用什麽方法都要沖進去。王上在哪,你就往他身邊蹭,記住,你進去是為了提醒王上有刺客。”
朝喜一頭霧水,而片刻間,眼前已經空無一人。他等在昭華殿外,小心躲避巡視的衛隊,心中忐忑。
殷逐離對昭華殿再熟悉不過,她同曲懷觞從地道行進去,出口在昭華殿內的馬廄裏,裏面養着沈庭蛟送她的那匹汗血寶馬。她冒頭的時候還差點被馬踩到。曲懷觞倒是一直對她有殺意,但她有所防備,且曲懷觞的身手真要與她鬥,勝負難料。是以二人一邊戒備一邊合作,倒也相安無事。
昭華殿的寝宮裏,殷逐離打昏了守夜的宮女,裏間鳳榻上只有薜藏詩一人安睡。曲懷觞伸手将她拍起來,她睜開眼,半晌方一聲尖叫:“有賊人!”
殷逐離淺笑,曲懷觞将她從榻上拽起來,一腳踹到地上。殷逐離将她拉起來,見她披頭散發、驚怖欲絕的模樣,不由得好笑。她卻也不多言,自将薜藏詩一條玉-腿-搭在榻上,左腿一踏,用力踩下去。
骨骼斷裂的脆響,令曲懷觞也是心中一驚。薜藏詩再度慘叫,這一聲慘叫,開始引來侍衛。
殷逐離不慌不忙地放了她,聲音隔着面紗,猶自帶笑:“你違背了對我的承諾。我不相信因果循環,所以報仇這事,還是親力親為得好。”
曲懷觞沉聲道:“有人來了。”
殷逐離與他跳到院中,沈庭蛟已經披衣而來,張青還未到,一隊侍衛拔刀相向。朝喜卻已經沖了進來,見着殷逐離,他不敢擱耽,直往沈庭蛟面前蹭。殷逐離轉手取了曲懷觞背上的弓,這弓居然是曲天棘留給他的,同殷逐離也算是故人了。
侍衛見她拿箭,立時就上前欲阻攔。曲懷觞以為殷逐離想要射殺沈庭蛟,自是盡力相擋。而殷逐離挽弓上箭,瞄準沈庭蛟。
那朝喜本就是個善良的,哪裏知道殷逐離竟然想幹弑君的事,立刻條件反射般往沈庭蛟身前一撲,殷逐離暗喝了一聲好,徑自放手。那箭頭不偏不倚自朝喜肩頭射入,血還未流出,他已栽倒在地。宮中一片嘈雜,衆人皆驚叫:“護駕、護駕!”
殷逐離作失手狀,拉着曲懷觞躍上屋檐,幾個起落消失在夜色裏。她沒有回頭,她知道這一箭已經足以令這個單純善良的孩子出人頭地,一生富貴。
張青帶着弓箭手趕到時,薜藏詩已被人擡到榻上,朝喜也有專人看護,禦醫匆忙診治,二賊人已不知去向。
殷逐離同沈庭遙走了很長一段時間秘道,她是個多疑的人,一路都要求曲懷觞和幾個侍衛在前面帶路,她同沈庭遙走在後面。算盤打得很精——曲懷觞敢暗地裏捅刀子,她就拉沈庭遙陪葬。
皇宮之下的道路非常繁複,簡直就是個迷宮,若無人帶路,要想從這裏出去,怕是足已走到地老天荒了。
待行出一陣,通道漸寬,竟然可供一人策馬而行了,殷逐離細聽,方知這裏是排水的地方,料想是冬季水位下降,将這原本是水道的地方也露了出來。
前面沈庭遙竟然真的準備了快馬,自将缰繩遞給殷逐離,複又笑道:“你若是不放心,倒是可以同我共乘一騎。”
殷逐離幹笑:“不好,跑不快。”
幾人一路策馬前行,一個時辰之後,殷逐離發現出口竟在護城河下方一個十分隐蔽的地方,如是其它季節,這個出口定在水中。她當先探出頭,發現此處俨然已出了長安城,不由感嘆這地道工程之浩大。
此時仍是夜間,沒有沙漏,她估不準時辰。前方沈庭遙的人投下繩子,一行人全都攀了上去。又行了一陣,她終于在一輛毫不起眼的馬車裏看見殷氏。她與殷氏許久不見,自然也有一番話說。
沈庭遙也不管她騎馬還是坐車,指揮着一行人一路向西趕去。
而這時候,宮裏已經翻了天。首先是昭華宮入了刺客,賢妃薜藏詩的腿被人打斷了,她一口咬定是文煦皇後幹的。沈庭蛟也有些疑心,那時候光線不好,他又站得遠,不可能對兩個蒙面黑衣人有印象。但是那個人挽弓搭箭的樣子,他實在是太熟悉了!
他沉着臉,心裏卻也在琢磨,如今若承認刺客是殷逐離——雖然幾乎可以肯定就是那個家夥,但一旦承認,薜承義如何肯與她甘休?
還有就是,與她一同出現的那個黑衣男子是誰?
他立刻派張青圍住水萍宮,不多時張青來報:“父皇,兒臣搜遍了水萍宮,并不見母後蹤跡。”
沈庭蛟将唇都咬出了血,她終于還是抛棄了他,這個沒良心的東西、養不熟的白眼狼!他想了一千種方法,要捉住殷逐離啃其骨、飲其血、寝其皮。可他最後只是靜靜地站在昭華殿裏。
這代表天家權勢的宮闱仍然人聲喧嘩、燈火輝煌,他卻有一種孤家寡人的錯覺。他得到了萬裏江山,失去了那方拭淚的翠袖。
他聽見自己的聲音,透過雪夜仿佛也沾染了徹骨的寒涼:“立刻派人圍住殷家大宅,三日之後,屠盡殷家全族。調派三萬軍士向西連夜追趕,凡敢匿藏反軍者,誅九族。畫二人畫像昭告天下,殷逐離首級懸賞十萬兩,曲懷觞八萬兩……黃金。”
張青悚然:“父皇!也許母後是被挾持的……”
沈庭蛟負手而立,姿容傾世:“速去。”
看見通輯令,殷逐離知道這次沈庭蛟是真的氣狠了。便是沈庭遙也覺得二人反目成仇了:“如此,你殷家的族人可怎麽辦?”
殷逐離聞言亦是淺笑:“人各有命,我顧不得那麽多。”
她坐在馬車裏,仍是自己和自己下棋,那時候是一月底,雨夾雪。城外的道路一直就沒幹過,馬車輾過,發出窸窣的聲音。
此時下這種通輯令,一則讓沈庭遙覺得她二人确是反目成仇了,對她徹底放心,二則也讓薜承義覺得自己的女兒有機可乘了。沈庭蛟這個人,其實一直深藏不露。
第二天,有軍隊發現了沈庭遙一行的蹤跡,沈庭蛟悖然大怒,準備禦駕親征,追擊反軍。傅朝英自是不能放任他獨自前去,薜承義也需趁機表明忠心,二人一并伴駕,向西追來。沈庭遙也知道事情不小——他如今勢力單薄,這次帶出來的人更是不多,如何能抵擋沈庭蛟十餘萬部衆?
事情緊急,他令所有人棄車,以馬代步,加速前進。但殷氏不會武功,且又一直養尊處優,如何經得住這樣的勞頓?沈庭遙不由暗暗叫苦,早先用以牽制殷逐離的籌碼,如今反倒是牽制了自己。
一行人行至天水一帶時,終被沈庭蛟捉住。沈庭遙卻也有主意,他将刀橫在殷逐離脖子上,權且以她作為人質。彼時是一月末,天水郡滴水成冰。那腰刀擦過頸間,寒意森然。
沈庭蛟帶着不下十萬部衆勒馬于前,身邊緊跟着薜承義和傅朝英。見此情景,薜承義自然是欣喜,曲天棘尚且死在這個女人手上,他實在不願同她交鋒。這般死了自然是求之不得。
傅朝英更不用說,這個女人留着終成禍害,若是這般死了,永絕後患。
唯有沈庭蛟沉吟。
二人于沈庭蛟耳畔獻策,目的倒是一致——誅殺叛黨。不錯他是君主,這事最終還得靠他決定,但是他能如何決定?如今箭在弦上,他卻不能違逆身邊的兩位老将。他望定殷逐離,殷逐離也在看他。對視許久,他終于開口:“殷逐離,朕以一片赤誠待你,你為何要投敵?”
殷逐離幹咳:“陛下,良禽擇木而栖,您那根木頭上,蛀蟲太多。”
此言一出,薜、傅二人俱都色變,傅朝英熟知殷逐離性格,知道這個人嘴上無德,抿着唇不開口。奈何薜承義受不得氣,他是封疆大吏,知道曲天棘的事,卻終未同殷逐離照過面。是以他立時就板着臉開口:“殷逐離,你身為一國之母,傷害宮妃于前,辱沒朝臣在後,這般無德無能,如何母儀天下?”
殷逐離擡眸看他,那時候他高居馬上,而她在屠刀之下。可是她依然盛氣淩人:“薜承義對吧?你身為安昌侯,既知我乃大荥國母,見我不跪,是為不敬;意欲謀害,是為不忠;撺掇陛下殺妻,陷他于不仁不義,更是亂臣賊子。似你這等無恥匹夫,與蛀蟲何異?”
這幾句話她說得擲地有聲,薜承義氣得胡子都抖了起來,指着她“你”了半天沒你個出名堂。傅朝英想笑,終是低頭輕轉着拇指上的班指,抿着唇不吭聲。沈庭蛟垂眸騎在馬上,他想笑,最終聲音卻充溢着悲哀:“死到臨頭了,你還逞口舌之快。”
殷逐離也有些無奈:“反正都死到臨頭了,圖個嘴上舒坦又如何?”
沈庭蛟閉上眼睛,沈庭遙心下暗驚——他竟然是不欲再顧及殷逐離了。他手上一抖,鋒刃劃破了殷逐離的頸間,血順着領子染紅了衣襟。曲懷觞也有些憤然:“王上,既然如此,讓臣先殺了這妖女,為吾父償命!”
他一刀過來,卻忘記了一件事。此時沈庭遙舊傷未愈,手上力道更是大減,如今一分神,如何挾得住殷逐離。殷逐離瞅準時機,右手扣住沈庭遙脈門,手腕一翻已将他擒住。曲懷觞那一刀正觸及他胸膛,幸而收勢很快,并未損他性命。
沈庭蛟一見情勢有變,立令衆人圍上。曲懷觞一衆人數本就不多,如何抵擋他十萬部衆,不多時已被擒住。自然,殷逐離也被擒住了。她又不是趙子龍,再狠也鬥不過千軍萬馬。
曲懷觞被捆成一團,仍在叫罵。殷逐離沒被捆上,薜承義方才被她一通痛罵,此時也不敢逾禮——她畢竟是皇後,這樣捆上着實有失國體。沈庭蛟被張青扶下馬,緩緩行到她面前,他着了行軍的戰衣,更襯得身姿挺拔。殷逐離脖子上架着四把長戟,眸子裏卻映着三月春花:“陛下,臣妾有一言,望陛下聽罷再殺我不遲。”
沈庭蛟頓住腳步,傅朝英已經開口:“陛下,恕臣直言。文煦皇後通敵,證據确鑿,論罪當誅。此女狡詐,陛下還是當機立斷,以免節外生枝。”
旁邊薜承義也出言相勸:“陛下,下令吧。”
沈庭蛟雙手攏于袖中,語聲清澈:“朕與她畢竟幾年情分,且聽她一言。”
薜、傅二人對望一眼,盡皆嘆氣。
殷逐離頸間血仍未住,殷氏已被軍士控制,念她年老,又未得沈庭蛟命令,但是未曾為難于她。此刻她正大罵沈庭蛟忘恩負義,殷逐離眸中含笑:“陛下,曲懷觞同我有不共戴天之仇,您可曾想過他為何要護送我往西潛逃?”
沈庭蛟不知道該不該接她的話,他心裏清楚,若是接了,她必然有法子逃走,若是不接,他再護不住她。薜、傅二人,定會取她性命。他是君主,卻也不能犯衆怒。
他抿着唇,眸色明暗不定。他是愛着她,且恨不能剁去其手足,将其一輩子禁锢在自己身邊。可是若她離去,她再不會想起他,她會尋一個舒适之地,天高海闊,自由自在。或許會再遇到一個男人,像唐隐那樣溫潤如玉的男人,琴瑟和諧,歲月靜好。
他的指甲刺進了掌心裏,瞬間心如刀絞,但他強忍着不流淚:“你說什麽也沒有用,我寧願在此殺了你,即使化成灰,你也只能呆在我身邊。就算今日你舌燦蓮花,休想離開。”
薜、傅二人皆松了一口氣,殷逐離開始嘆氣:“反正人之将死,你我好歹夫妻一場,這筆寶藏我贈予你,免除長安殷家的滅門之禍罷。”
沈庭蛟未應,薜、傅二人卻先動了心——怪不得與她有殺父之仇的曲懷觞也能将她護送到此地,敢情是為了這批寶藏。殷家寶藏的事,自聖祖爺沈晚宴起兵之後,就一直有傳說,但另一處始終沒有人找到。
殷逐離輕輕将頸上幾支長戟推遠了些,語帶謂嘆:“橫財雖好,卻總也不能帶進墳墓。九爺,我同你相識一場,雖各有目的,卻自認從未負你。如今我只求殷家族人一條活路,萬望陛下成全。”
沈庭蛟沉吟不語,薜承義已經開口:“陛下,如今大荥國庫空虛,若得此寶藏,也可救萬民于水火。且上天有好生之德,殷家族人本就是受殷逐離牽連,倒無大惡。不如陛下就成全了她吧?”
傅朝英始終放不下心:“還是先看到藏寶圖比較要緊。”
這個殷逐離早有準備,她扔是自腰間掏了小瓷瓶,因着人多,她只在肩頭的肌膚上塗抹、揉搓,不多時竟已現出鮮豔的圖案,隐隐似山河輪廓。薜、傅二人皆摒住了呼吸,她卻停下動作:“抱歉,這圖殷某只能單獨告知陛下。”
二人無法,但見圖刺在她身上,她畢竟是國母,即使處死,旁人也不能冒犯,是以也無話可說,只能應允。軍隊已在後面紮營,薜承義和傅朝英擔心她耍花樣,将她以鐵索綁在帳中一株高大的松樹上。因考慮要拓圖,只緊緊縛了雙手。殷逐離對這個任人宰割的姿勢十分無奈,沈庭蛟覺得不抽她幾鞭子,實在是不能解恨。
沈庭蛟握了皮鞭踱進帳裏,殷逐離幹咳:“還是先拓圖吧,流血了不好拓。”
四下無人,沈庭蛟也不跟她羅嗦,擡手就抽了她一鞭。殷逐離縮了一下,見他眼眶紅紅,不由也略顯黯然:“我說,是你在抽我,不是我在抽你,你就不能開心點嗎?”
沈庭蛟不語,又狠狠抽了她幾鞭,殷逐離大聲痛呼。沈庭蛟不知想到什麽,突然扔了那皮鞭,垂着頭坐在矮凳上。殷逐離見他神色頹唐,不由用腳尖踢了踢他:“好了好了,我逗你玩的,你這鞭子比我姆媽的差多了,一點都不痛。你起來再抽,滿意了就早些拓圖。”
沈庭蛟用力拍開她的腳尖,仍是一言不發。
殷逐離仍伸了腳尖過去:“起來吧,你現在是一國之君了,不能再鬧小孩子脾氣了。”
沈庭蛟突然起身,上前一步用力将她擁入懷裏:“讓你跟我在一起,真的就這麽難嗎?我們同床共枕這麽些年,你對我就沒有一分真心嗎?”
他緊緊貼在她身上,殷逐離看不見他的表情,她想伸手摸摸他,可是手綁着,于是只得笑着勸他:“九爺,你既然坐上了這把龍椅,就必須習慣一個人。你的嫔妃不是用來愛的,皇後更不是。總有一天,當你能穩穩地站在這權力巅峰的時候,你就會明白這世上沒有什麽是不能舍棄的。包括,我殷逐離。”
天水郡前往祁連山,耗時半月。一路上殷逐離姿态悠閑,頗有幾分寄情于山水之間的味道。晚上紮營的時候,還和一衆兵士比了比騎射。薜承義冷哼:“死到臨頭了,她還有此閑情逸致。”
沈庭蛟也在看她,聞言不以為意,這麽多年,殷逐離只有一日沒有閑情逸致,那日唐隐死了。
隆冬時節的祁連山,冰雪盈尺。傅朝英皺了眉,他為将多年,疑心也重:“這種天氣,即使探得寶藏,怕也難以挖掘。”
相比之下,薜承義便有些沉不住氣,眼看就要到嘴的鴨子,豈要再等?他冷哼:“将軍要是不敢上山,倒不如在山下護着王上,本侯帶人上山,為王上取得寶藏。”
傅朝英對他也沒什麽好臉色,當下諷刺:“安昌侯上山,即使取得寶藏,只怕也不是為了王上吧?”
薜承義被說中心思,立時就翻了臉:“傅朝英,你說什麽?”
眼見二人争執不休,沈庭蛟終于開口:“此處臨近大月氏邊境,多說無益,上山。”
殷逐離一直同殷氏同車,殷氏自小養尊處優,經不起這山間的苦寒。好在因是禦駕親征,軍隊裝備充分,車內十分暖和。殷氏握着殷逐離的手,顯示擔憂:“逐離,你……到底有何打算?”
殷逐離将她靠在自己胸口,拍拍她的背:“姆媽放心。”
一路行進,地勢漸漸陡峭,車馬難行。沈庭蛟命人棄車,徒步向上。殷逐離扶着殷氏,周圍有兵士監視,一路雖行得慢,卻終也接近了祁連山腹地。
哈拉湖近在眼前,彼時湖面已經結冰,周圍有沼澤,傅朝英和薜承義帶着人小心地四處查探,依圖确定寶藏方位,殷氏同沈庭蛟在一起,兵士升了火,煮些肉幹。殷逐離用黃泉引切開天池水面的凝冰,從岩石縫裏捉了幾條裸鯉,剖洗幹淨,自在火堆上燒烤。
不一會兒,傅朝英同薜承義一并行來,神色雖平靜,眸子裏卻掩不住激動之色:“王上,發現寶藏入口,但歷來藏寶之處,不乏機關陷井,只怕還要勞煩殷大當家和王上一并走一趟。”
沈庭蛟雙手攏在狐裘裏,垂眸不語。殷逐離神色微變:“我同各位前去自是無虞,但我姆媽年勢已高,絕不能同諸位進去!”
薜、傅二人相互一望,幾乎異口同聲:“不行!殷老夫人也必須同行。”
他二人皆是一樣的心思——殷逐離其人狡詐,她不許殷氏同行,則一定要帶上殷氏才好。殷逐離拗不過他們,只得極不情願地帶上殷氏一并進入。
這處寶藏設在天池依着山崖的一方,若不是哈拉湖水位下降,平日裏定沒在水中,祁連山本就人跡罕至,若無地圖,即使刻意來尋,也斷難發現。
傅朝英令殷逐離在前開路,這條道路極窄,壁間皆凍土,有的地方甚至堆放着許多已腐壞的木屑器皿,可見當年修建之倉促。
殷逐離舉着火把前行,身後跟了百餘人,皆是薜、傅二人的心腹。傅朝英也擔心着了暗算,只隔開殷逐離,将沈庭蛟和殷氏隔在隊末,他尋思着殷逐離對沈庭蛟不一般,即使是着了她的道兒,至少也還有人質。
且沈庭蛟畢竟也是他的骨肉,不到萬不得已,不需要他去冒險。
薜承義則不大沉得住氣,他跟緊殷逐離,自是怕殷逐離中途逃路。殷逐離卻沒有逃走的意思,她一邊帶路,一邊令身後衆人躲避陷井。
不一會兒,已經行入了一方鬥室,室內堆着一大堆金沙。黃金閃花了人眼,兵士一陣驚呼,已有人上前撫摸這細沙,隊伍順序頓時被打亂。傅朝英卻非常警覺,見殷逐離想往沈庭蛟處靠攏,立刻拔劍攔住她:“這一堆金沙,雖然價值不菲,但稱為寶藏,還有些牽強吧?”
殷逐離低笑,擡擡下巴,指向金沙之後。傅朝英和薜承義都将目光探向金沙,只有沈庭蛟眉峰微挑,片刻之後又垂下眼簾,仍一言不發。
傅朝英還在沉思,薜承義卻已經趕了殷逐離:“你先去。”
這時候已沒有半點對皇後的尊重,未知的寶藏已完全蒙了他的心。殷逐離将那堆金沙刨開,金沙背後本是一座凍土冰封的石牆,她以手在石牆上虛劃,不多時,那牆發出一陣吱嘎聲響,竟然顯出一扇小門。殷逐離擡手拉開那小門,立時透出珠寶的輝光。
此時兵士已将那堆金沙全部搶裝好,見此情景,均露了貪婪之色。傅朝英喉頭微動,殷逐離立刻道:“我先進去。”
小門僅供一人先行,她剛要鑽進去,薜承義已經開口:“且慢。”
他看了看四處,指派了自己的兩個副将:“你們先進去。”
殷逐離自然知道這是找人監視自己,她也無所謂。兩個兵士進去,立時一陣驚呼,裏面齊齊整整,全是金條。
傅朝英冷眼看殷逐離,殷逐離很自覺,也鑽進了那小門裏。他與薜承義對視,薜承義一咬牙,也随後進到室內。
百餘名兵士進來得差不多,立時全部奔向金條,薜承義大聲喝止,但黃金面前,人人瘋狂,哪還顧得上他的命令。無數人卷了那金磚金條,全數藏進懷裏,最後連衣服也脫下來打成包袱。
薜承義拔刀威吓兵士,傅朝英卻命人将沈庭蛟和殷氏也押了進來,他對殷逐離确實十分忌憚,生怕她玩花樣。殷逐離靜靜地站在寶藏中央,看衆人瘋狂争搶,仍是似笑非笑的模樣。傅朝英和薛承義現今打算又不同——寶藏到手,可一旦運出,這筆橫財又屬于誰呢?
他同薛承義相互打量,這時候沈庭蛟已經不重要了,若是二人任意一方得到這筆寶藏,再挾天子號令天下,這大荥江山,唾手可得。
殷逐離趁機行至沈庭蛟身邊,仍是負手而立,眉眼間笑意清薄。沈庭蛟垂了眼簾,長長的睫毛遮去了眸中悲喜:“你還笑得出來。”
殷逐離笑意卻越加明豔:“九爺,您會丢骨頭嗎?”
沈庭蛟五指攏入袖中,似有些畏寒:“什麽意思?”
殷逐離将他的雙手捂在掌中,目光仍望着劍拔弩張的傅朝英和薛承義,神色嘲諷:“如果兩只狗都太兇猛,最好的辦法就是丢根骨頭。”她淺笑一聲,将沈庭蛟攬到懷裏,“快要咬起來了。”
沈庭蛟回頭看她,目光灼然:“你誘我二哥與你西逃,只是為了讓他們相信這根骨頭?”
前方喧嘩聲漸大,傅朝英同薛承義正式撕破臉皮,雙方所帶皆是自己的精銳,二人看沈庭蛟的顏色已經等同于看一個死人。但殺了沈庭蛟,他們立馬就要分個生死勝負。
正思謀間,突然有人叫了聲癢,倒在地上拼命抓撓全身,他身上背的金沙最多,這樣一撓,所有的金沙都散了開來,鋪灑一地金黃。他這麽一叫,所有人身上都開始發癢,那癢似乎從皮入了心,直搔得鮮血淋漓仍不能緩解。
沈庭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