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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1)

“你是何人?”

“在下曲天棘,來者可是殷碧梧殷大當家?”

“我約沈晚宴在此相候,他為何不來?”

“因為在下前來,同我家主上親自前來……并無區別。”

小河流水,游魚穿梭,水草豐茂。

“起先本大當家以為領兵作戰者皆為草莽武夫,得見曲将軍,方知此念之狹隘。也難怪陽昌侯對曲将軍另眼相看。”

“殷大當家謬贊。平素只聞商人一身的銅臭,而今看殷大當家,卻實在是令曲某汗顏。”

“将軍,我們也別再互相貼金了,待他日殷某窮途末路之時,将軍手上金锏能留情一分,殷某已當感激不盡。”

“殷大當家助我主上起兵讨伐庸主,興我大荥盛世,功在千秋,如何竟出此言呢?”

“藏寶圖自然是可以交給你,但是此物之後,碧梧與殷家如何栖身?陽昌侯總得讓殷某放下心來才是。”

“這有何難?本侯座下曲天棘将軍乃本侯心腹愛将,殷大當家也是見過的。論人品、才貌,無不是人中之龍。本侯一直苦惱人間女子如何能配我這虎威将軍,而今日一見殷大當家,卻覺二人竟是這天造地設的一對。如此安排,殷大當家應可感本侯之誠意幾何了吧?”

“曲将軍,碧梧是商人,商人對政事并無興趣。只要陽昌侯予我殷家一席之地,殷家上下定然永感恩德。但自古君威難測,日後之事,始終吉兇難料。倘你我真誠以待,他日天下大定,他即使動了殺機,他既殺不動我,也殺不動你。所以還請将軍謹記今日盟誓,萬勿相負。”

“殷……夫人且寬心,你我既已成親,自然便是一家人。天棘定不負夫人。但北昭大軍不日将至,糧饷的事……夫人還需着緊。”

“這兩張是藏寶圖,将軍可先啓出一處,以解眼下燃眉之急。”

眼前場景突然轉暗,那些虛與委蛇的濃情蜜意散盡,白绫勒住美麗的頸項。倏然之間,那個人又着一身豔麗的喜服,輕移蓮步而來,那最後一身紅,化作一身鮮血。

像是被人扼住了咽喉,曲天棘驟然坐起身來,外面更鼓連敲了五下,他摸摸枕下金锏,汗濕重衫。曲夫人魏氏急忙倒茶給他:“怎麽了?”他一口氣将整盞熱茶飲盡,許久才道:“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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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逐離與沈小王爺成親兩日,沈小王爺叫嚣着要納側妃。何先生百般勸阻:“九爺,您兩日前才娶了王妃,兩日後就納妾,您讓王妃如何自處啊?”

沈小王爺咆哮:“爺管她如何自處,爺就是要納側妃!”

殷逐離同郝大總管在書房計算着賬目,郝大總管自然也聽到沈小王爺的聲音,當即皺眉:“大當家,要麽出去勸勸?沈小王爺年紀小,哄着些也就罷了。”

殷逐離冷哼:“原本就鬧騰,再不給立個規矩,他還不把尾巴翹上天了?”

郝劍聽着那沈小王爺把人選都定了,不由擔心:“可是若他真的……”

殷逐離以筆杆敲了敲他的算盤,示意他專心:“明日就鬧騰不起來了的。”

當天夜裏,沈小王爺在書房睡下。殷逐離半夜三更以短刃将門栓挑開,潛了進去。那沈小王爺在書房後面的美人榻上睡得熟,完全不知道狼來了。他的睫毛很長,肌膚白裏透紅,雙唇豐盈飽滿,不言不動的時候确實配得上長安第一美人的稱譽。

殷逐離脫衣上榻,徑直覆在他身上。沈小王爺睡眼朦胧,待察覺身上之人時,還以為是作了惡夢,及至發現是她,瞬時暴怒。她倒是淡笑着剝了他的衣衫丢棄在地:“今兒個聽說九爺想要納側妃?”

沈庭蛟推她踹她:“那關你什麽事!你如何進來的?寡廉鮮恥的東西,還不快給爺滾!”

殷逐離仍是掏出腰間小玉瓶,從裏面倒出一粒粉色的藥丸咽下去,她還出言奚落:“就你這外強中幹的模樣,毛都沒長齊就想納側妃?老子不夜夜戰你三百回,你就不知道什麽叫‘鐵杵也能磨成針’!”

“啊,你……”

沈小王爺三日沒有下床。

沈小王爺再沒提過納妃。

而三日之後,福祿王府再度雞飛狗跳——沈小王爺離家出走了。當天上午殷逐離去往洛陽巡查殷家産業,晚上沈小王爺就卷了福祿王府的金銀玉器跳牆跑了。

殷逐離接到消息,又連夜趕回長安,最後在長安城郊的天來居将其捉住。人被帶回府上,殷逐離遣散了侍從,鎖上門栓。沈小王爺便大感不妙,一個勁兒往後退:“你……你要做什麽?本王是福祿王,是當今天子異母胞弟,你可不能亂來!”

殷逐離左右尋了一陣,發現家奴挑簾子用的鑲金銅杆兒,她拿過來握在手裏。

沈小王爺知道這下是真的不好了,他調頭就往寝宮裏間的浴池跑。但他的腳力如何是殷逐離的對手,殷逐離不消幾步便追上了他,右腿一掃将他絆倒在地,順勢單膝跪壓在他背上,死死摁住他。他拼命叫嚷,殷逐離左手扯了他的褲子,露出白白的臀部,右手持了那鑲金銅杆兒,叭地一聲重重地打下去。

沈小王爺喊聲震天,殷逐離聲音冰冷:“你要一輩子這樣下去麽?看你母親在宮中受人白眼!看你最愛的女人嫁給你的皇兄!一輩子作個文不成武不就、狗都不理的浪蕩王爺!”

她問一句打一下,沈小王爺的肌膚細嫩,很快屁股就紅腫一片,沈小王爺更是哭得嗓子都啞了。連府裏的何先生都被驚動,在外面直拍門:“王妃,王妃!九爺年紀小,您別同他一般計較王妃!”

殷逐離充耳不聞,還是最後唐隐趕過來方才制止。唐隐見沈小王爺哭得凄慘,也是氣急敗壞:“殷逐離,《女誡》都白抄了你!這成何體統!”

殷逐離重重擲了那銅杆,她不敢同唐隐争辯,待唐隐訓完,連水也沒顧上喝一口,又一刻不停地趕往洛陽。萬貨行開張請了許多有頭有臉的貴人前去捧場,不能延期。

沈小王爺被揍得在床上又躺了三天,殷逐離走時托了殷家的醫師柯停風照顧九爺,柯停風素有鬼醫之稱,殷逐離是放心的。她只擔心沈庭蛟的性子,又命晁越嚴加看管。

沈小王爺捂着屁股,明白了識時務者為俊傑的道理。

轉眼便到了清平二年十一月下旬,大荥帝都的第一場雪來得格外早,便有朝臣奏報稱此乃天降祥瑞。沈庭遙心情不錯,于天蘭閣宴請群臣,殷逐離同沈小王爺自然也在受邀之列。

及至下午,殷逐離替沈小王爺換了朝服,又替他梳洗。要說這個沈小王爺,着實是生得貌美,那肌膚晶瑩通透,從黑發到腳趾甲,沒有一處瑕疵。殷逐離見慣風月,卻也難覓這般風情。

且他畫得一手好畫,猶擅美人,在秦樓楚館,确實是很受佳人青睐。殷逐離其實是個挑剔的人,尤其是對男人。但這位沈小王爺……她至少不讨厭。與她同床共枕而不令她心生厭煩,這位九爺也算極為難得了。

待打理完畢,沈小王爺又成了白嫩嫩、粉嘟嘟的福祿王,時辰也已然差不多了。殷逐離自換了王妃禮服,又恐他冷,取了件白色的鶴氅替他披上,待家奴都不在房裏方才沖着九王爺溫柔相詢:“成婚以後,臣妾待九爺如何?”

沈小王爺挨了不知道多少頓打,知道講真話的下場,立時低聲道:“好。”

殷逐離吼一聲将他吓一跳:“大聲點!”

他哆嗦了一下,趕緊道:“很好!”

殷逐離點頭,又柔聲問:“九爺喜歡逐離嗎?”

沈小王爺幾乎要哭了,卻仍是點頭:“喜……”怕殷逐離又吼他,他趕緊提高了嗓門道,“喜歡。”

殷逐離淺笑嫣然,溫婉如水般挽起他:“時辰差不多了,我們進宮吧九爺。”

一個時辰之後,皇宮門口。落雪和凝冰都已被鏟去,宮闱的小徑一塵不染,前來赴宴的大臣三三倆倆結伴而行。當時大荥國力不昌,沈晚宴也不是個大興土木的人,故而這天家皇宮雖然大氣,卻也不過是假山曲橋、樓閣參差,并無特別富麗堂皇的裝飾。

沿着蓬萊池邊的花磚小道前行,一路但見榕樹冠如華蓋,紅楓似火。殷逐離攬着沈小王爺偶爾低聲絮語,十分恩愛的模樣。諸大臣自然也有上前打招呼的,然而寒喧之後,大家都感覺沈小王爺……嗯,沒有往日活潑。

曲徑九轉,天蘭閣遠遠在望,煙樹隐隐間恢宏的宮殿如同坐落雲宵的九重仙闕。沿着灰白色的石階而上,暖意驅散了雪後薄寒。臺階兩旁更擺放着宮中暖室培育的牡丹,暖風徐來,碩大的花朵在碧葉間翻湧,滿目姹紫嫣紅,暗香疊起。

入得殿中,殷逐離解了沈庭蛟的鶴氅遞予宮女,轉身時見他臉色微變,她甚至不用回頭就知道他看見了誰——曲淩钰來了吧?

果然,曲天棘帶着曲淩钰一路行來,曲天棘仍是黑衣金帶,氣宇軒昂。倒是他身後的曲淩钰難得着了一身淺粉細褶的長裙,褪了将門虎女的英姿,隐透了幾分賢淑穩重。

曲天棘自然也看見了殷逐離,他略略點頭示意,殷逐離以微笑回應。待在矮幾旁坐下,殷逐離恐沈庭蛟凍着,斟了酒給他,他目光倒是沒再往曲淩钰那邊看,只是端着酒盞仍然魂不守舍的模樣。

殷逐離正欲揶揄他兩句,忽有內侍尖聲道:“皇上駕到!”

前方水晶簾子再次挑起,果然沈庭遙笑容滿面地行來。他着一身九龍金袍,下擺以金線繡水浪山石,意喻江山一統,粼粼金光為華堂绮宴更添浮彩,群臣自是一番叩拜。

沈庭遙坐下後賜衆人入座,待群臣坐定,他照例先行表彰功臣,仍是些天佑大荥的舊話。少頃,黃公公得沈庭遙旨意,尖着嗓子道:“開宴。”

天蘭閣下爆竹煙花齊鳴,樂師奏宮樂,自有舞姬上得殿中翩翩起舞,歌舞中宮女穿花蝴蝶般上着酒菜,沈庭遙也不願群臣拘謹:“今日君臣痛飲,拘禮掃興者杖臀一百!”

席間多有武将,本就生性豪爽,當下便放開手腳,也不顧君王在側,兀自痛飲高歌。沈庭遙亦下了王座,與曲天棘說話,群臣三五成群,或行令飲酒,或聽樂品舞,殿中暖盆驅寒,酒香微醺,好一副君臣共歡的行樂圖。

不多時,曲大小姐按捺不住,終是離了座。曲天棘本就留意着她,見狀沉聲道:“去哪?”

曲大小姐邊跑邊丢了句:“如廁!”

曲大将軍亦帶了無奈之色:“小女頑劣,日後宮中還須王上多多費心。”

沈庭遙自是笑容得體:“愛卿且寬心,淩钰的性子,朕省得。”

殷逐離此時正同一衆大臣行酒令,古雲語官商勾結,她同這幫大臣其實也挺熟。只因帝君在側,猜拳未免失儀,便行射覆之令,即手中藏物,令旁人猜度何物。不中者飲。但凡常去廣陵閣的大臣都知道她的本事,于是慫恿旁人上去,當下便灌得禮部尚書岳懷本鑽了桌子。曲大将軍與沈庭遙在一旁圍觀了一陣,也有了些興趣。

沈庭遙淺笑:“殷大當家的射覆之令,行得真是出人意料,愛卿不妨也猜得一猜?”

曲天棘目光如刀,在殷逐離面上停留片刻方道:“西北月氏一戰,還得感謝殷大當家提供糧草。曲某回京數日,一直未有機會言謝。”

殷逐離微微拱手:“曲大将軍好說。不過這些小把戲,怕是入不了曲大将軍法眼。”

曲天棘與她對視,太過熟悉的眉眼令他心緒不寧,但他仍溫言道:“殷大當家言過了,既然王上都開了金口,曲某便是奉旨猜度,殷大當家可推脫不得。”

殷逐離聞言淺笑,以手理了理額邊長發,指間留了一根青絲:“既是如此,還請曲大将軍轉身。”

曲天棘果是背過身去,殷逐離微側身擋住衆人視線,作掌中藏物的模樣,擡頭見曲大将軍長身玉立,果是不曾有半分偷看,不由笑道:“曲大将軍請轉身。”

曲天棘側過身,見她掌中微鼓,果似內覆有物的模樣,只是目光所及,只見素手間殘留半根青絲,再無其它。他細細地打量,見她左耳上的東珠耳墜不見了一顆,略一沉吟,卻發現她左手腕間的手鏈上原本綴有一顆紫水晶,此時也不知去向。

他微微一笑:“曲某猜測,大當家掌中,想必是一顆紫水晶。”

群臣皆摒息凝神,便連沈庭蛟也是緊盯着矮桌上殷逐離的手,殷大當家以右手緩緩攤開左掌,見掌中果有一顆紫水晶,群臣頓時高聲喝彩,自是贊曲大将軍目光敏銳。

曲大将軍卻無得色,只是靜默打量了殷逐離半晌,輕聲道:“殷大當家高明。”

随即也不再多言,自入了座。

如此又玩鬧了一陣,帝君沈庭遙不知何時離席而去。殷逐離稱累,将莊家交給了工部尚書陳敏,自己仍回座上,四下一望,發現那沈小王爺不知何時已經偷偷溜了出去。她自斟了半盞酒,正啜飲間,一個內侍借為其斟酒之機低聲道:“王上請王妃西暖閣一見。”

殷逐離一怔,自上次廣陵止息一談之後,她對沈庭遙便多了三分戒備,此際他設此宮宴,莫非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她略作沉吟,片刻後起身行至曲天棘身邊:“将軍,殿外天寒,曲大小姐出去許久,只怕未帶衣裳。将軍不着人去尋麽?”曲天棘微怔,她又若無其事地喃喃道,“說起來,我們家九爺出去的時候也沒帶件衣裳……”

曲天棘面色微變,他是個聰明人,怎不知殷逐離的意思,立時道:“殷大當家同福祿王實在是恩愛有加,既是如此,大當家怎不去尋福祿王?”

殷逐離命宮人将沈小王爺的鶴氅也取給曲大将軍,狀似無意般道:“王上不知何事,命逐離去西暖閣見駕。若将軍出外遇着九爺,煩請将衣裳給他。”

話落,她轉身出了天蘭閣,那張公公見四下無人注意,也緩緩跟了出去。曲天棘望着手上白色的鶴氅,眸色略沉——她為何特意向自己透露去處?莫非王上會對她不利?他随即又否定了這個想法,目前大荥國庫空虛,王上斷不至于在這時候動搖殷家。那麽……

難道沈庭遙對她有所圖謀?他緊皺了眉,如今曲淩钰即将嫁入皇宮,他自然不願自己的女婿鬧出與弟媳相通的醜聞。當然,他更不願殷逐離動搖曲淩钰皇後的地位,殷逐離如今居心不明,他防她還來不及。

西暖閣,兩盞琉璃紗燈孤伶伶地懸着,隔壁宮宴的繁華喧雜似乎只為襯托此間的寥落。層層紗幔之後,一只鎏金仙鶴香爐單足而立,鶴嘴裏龍涎香袅袅而起。着一身明黃帝服的沈庭遙自斟自飲,待見到殷逐離,他微醺的眸子裏似乎燃起一團火焰。

殷逐離着紫色的王妃禮服,在座前以禮參拜。沈庭遙伸手攙扶,五指靈活地滑過深紫色繡雲紋的衣袖,握住了她的手。殷逐離目光微凝,心念電轉,看來這沈庭遙果是存了別的心思,但殷家是商賈,他是君主,實在不能得罪。她不着痕跡地将手抽回:“王上诏草民來此,有何要事嗎?”

沈庭遙燈下看佳人,見她氣度卓然,言行間俱帶着一代巨賈的沉穩內斂,他那一後宮妃子完全不能與之相比。他神魂澹澹:“上次廣陵止息一別,朕一直不能相忘……”

殷逐離心下厭惡,面上卻只作淡然:“可惜草民已成王上弟媳,無法承王上恩情。再者,不日王上将迎娶曲家大小姐為後,曲家小姐的風姿神采,又豈是草民這般商賈之流可比的。”

沈庭遙起身,握了她的五指細細親吻:“她是她,曲淩钰不是殷逐離。”

殷逐離只覺那唇貼在她指尖,不由一陣惡心。她有輕微的潔癖,平日裏沈庭蛟又懼她恨她,二人相處也都是她占主動,沈庭蛟從未露過半分急色、猥瑣之态,且又不曾經過男女之事,她尚不覺厭惡。而沈庭遙素來強勢,如今他君臨天下,被人奉承恭維慣了,難免就慣出幾分驕狂。是以他并不覺此舉不妥,右手沿着殷逐離的胳膊向上,漸攬了她的肩頭。她不似一般女子的削瘦,因常年習武,肌肉緊致,渾身上下無一絲贅肉,唯胸前偉岸如峰。

沈庭遙似乎能看見那溝壑下無限風光,他呼吸漸漸粗重,輕吻殷逐離頸項。殷逐離身上無香,他只覺那氣息清冽回甘,不由深嗅。殷逐離十四歲繼承殷家家業,雖為商賈,可大荥也不會有人明着惹她,她又怎會習慣這般輕薄。

她握住沈庭遙的手,縱是再三忍耐也現了怒色:“王上,草民現在總歸是福祿王妃,王上這般若叫人看去,成什麽樣子!”

沈庭遙卻是低笑:“福祿王妃?哈哈,你以為九弟是什麽東西,他不過是個野……”他突然想到什麽,縱然色欲薰心,卻仍是轉了話題,“朕讓他是什麽,他就是什麽。榮華富貴,公侯萬代,不過就是一句話的事,逐離,你就從朕這一次吧。”

那略微粗糙的五指在肌膚上游離,殷逐離抿着唇,手向腰際探了幾次,卻終究還是理智壓下了沖動。今日殺他不難,但他終歸是天子,而殷家再富有,不過也是商賈。用族人的性命去拼個人榮辱,不值得。

沈庭遙肖想她有些日子了,此時哪裏還按捺得住,當即就去解她的衣裳,唇瓣貼在她耳際輕聲道:“逐離,你這樣的女子庭蛟如何配得上呢。你信朕,朕不會委屈你太久的。”

殷逐離掐着時間,一手撐在沈庭遙肩頭,一手解着他身上的衣扣,她的目光倒映着一殿燈火,語聲似烏香,劇毒卻又帶着致命的誘惑:“其實能夠伺候王上,是草民幾生幾世都盼不來的福分。”她的手沿着那明黃的領口伸進去,游走如靈蛇,“但是王上,草民是個商人,商人講究明買明賣,偷偷摸摸這種事,殷某不感興趣。若王上當真對殷某有意,除非掃東宮之榻以待。”

燭火搖曳,她半倚在仙鶴狀的鎏金香爐上,爐內白色的龍涎香燒得正旺,熏着她的衣裳,她眸色深淺變幻,沈庭遙心中積火更甚,眸子都泛了些赤色,傾身壓在她身上:“想不到殷大當家也是個妙人兒,不過東宮嘛……朕還得先看看殷大當家的表現!”

他傾身解着殷逐離的衣扣,殷逐離含笑看他,一雙眸子如同煙雨晚晴色,右手不動聲色地扣着腰間短笛,那是唐隐贈給她的兵器,名黃泉引,同唐隐的碧落階是一對,在江湖排名第三的神兵利器,鋒利可切金碎玉。她長年佩戴,從不稍離。

正當此時,外殿突聞腳步聲,一個聲音清朗洪亮:“臣曲天棘有要事求見王上。”

殷逐離懸着的心這才放了下去。沈庭遙眸中欲火仍熾,但曲天棘如今手握重兵,沈庭遙為固皇權,必須拉攏于他。他匆忙放開殷逐離,急整衣裝。殷逐離整衣時心中微動,微一用力扯斷了內衫的系帶,仍由張公公領着,自後門出了西暖閣。

回到天蘭閣,曲天棘仍未回來,倒是沈小王爺已經坐在矮幾前,見到她很有些心虛。殷逐離無心多管,在一旁坐下來,一口氣飲了三杯酒。

沈小王爺見她神色有異,不敢吭聲,半晌實在忍不住,突然輕聲道:“你去找我皇兄了?”

殷逐離轉頭看他:“你如何知道?”

沈小王爺眉頭都皺到了一起:“龍涎香,你同他做了什麽?”

殷逐離心下略寬,沈小王爺雖然單純,但也是極聰穎的。她不慌不忙的撩起衣袖,腕間還有紅痕,殿中宮樂掩蓋了她的聲音:“你皇兄讓我同他行茍且之事。”

說這話時她神色坦然,甚至還帶了三分笑意,又自斟了一杯酒,仰頭飲盡。沈小王爺怔了許久,終于想明白這句話的意思:“可是……你是本王的王妃。這怎麽可能?”

殷逐離轉頭看他,含笑握了他的手,擋過衆人的目光,徐徐探進自己衣裏,去觸那根斷裂的衣帶,她目帶嘲弄地道:“你可以不信。”

沈庭蛟面上第一次現出一種屈辱,跟平日被殷逐離戲耍時的憤恨不一樣,那是男人骨子裏的血氣,他霍然起身:“我去找他!”

“回來!”殷逐離輕聲道,“你找到他又如何?”

“我……”沈小王爺滿面通紅,殷逐離重又握住他的手,将他攬入懷裏,語聲帶笑:“好了,不生氣了,君子報仇,十年不晚。臣妾給九爺唱曲兒。”

沈庭蛟不能明白,發生這種事之後她居然還有心思唱曲兒:“你不難過?”

殷逐離伸伸懶腰,淡笑道:“我縱然痛不欲生,又能如何?總不能趁着夜黑風高,找根麻繩吊死在金銮殿前吧?九爺,古人總說以死明志,實際上死并不能明志,不過添個糊塗名而已。人活着,總得自強方能不教他人所欺。”

那時候沈庭遙不在殿中,群臣皆十分随意,殷逐離不再多言,她懷抱沈小王爺,伸手取了案間銀箸,也不拘什麽曲子,信手敲來,唱腔低沉婉轉:“騷人與遷客,覽物尤長。錦鱗游,汀蘭香,水鷗翔。”

殿中的談笑聲俱都安靜了下來,銀箸敲擊着杯盤或幾案,其聲铿锵。殷逐離這幾杯酒喝得太急,略有了些醉意,聲音仿佛也滲了酒,一字一句濃郁醇厚:“波瀾萬頃碧色,上下一天光。皓月浮金萬裏,把酒登樓對景,喜極自洋洋。”

曲天棘領曲淩钰進得殿中時,正見滿堂靜默,殷逐離醉醺醺地抱着沈小王爺,唱腔帶了點秦腔的苦音,微閉目反複哼唱:“憂樂有誰知?寵辱兩皆忘。”

一直到宮宴散去,沈庭遙再沒出現,殷逐離擁了沈小王爺出宮,見他仍悶悶不樂,冷不防打橫抱了他,大步流星往蓬萊池行去。沈小王爺這才慌了手腳:“你幹什麽,快放開我!放手……”

殷逐離站在湖邊的岩石上,宮人仍領着路,這邊光線便暗了下來,她将聲音壓低:“別動,我要是一個沒抱穩,真掉下去了。”

沈庭蛟不大習慣她這般湊在自己耳邊說話,歪頭避了一下方道:“你快放我下來!”

殷逐離突然俯身吻住了他的唇,不是第一次,但沈庭蛟仍如遭雷擊,瞬間呆滞。她今天喝了些酒,唇齒之間也帶着淡淡的酒香,宴罷後曾用薄荷水漱過口,仍殘餘着清爽的味道。動作更是溫柔異于尋常,如春風過麥田,又仿佛冬陽眷長空。沈庭蛟也說不上心裏是個什麽想法,他嘗到過魚水之歡的滋味,當即便有些把持不住。靜夜中他的呼吸聲漸漸明顯,身上反應更明顯。

殷逐離卻将他放了下來,順便伸手摸了摸沈小王爺的尴尬之處。沈小王爺悖然大怒,一把打開她的手。殷逐離若無其事:“九爺有沒有聽說過這蓬萊池的故事?”

沈小王爺方才有些興起,又被她撩撥了一下,這會兒聞言也心不在焉:“什麽故事?”

殷逐離摟住他的腰,讓他靠前去看湖中自己的倒影:“你難道沒有想過,前朝北昭國聖武帝荒淫,這宮中嫔妃大約三千六百多人,更兼宮人無數,而國破之後,她們去了哪裏?”

沈庭蛟仍舊望着那湖,只見黑糊糊一片看不真切:“去了哪裏?”

殷逐離瞅着他,陰森森地露齒一笑,幽幽地道:“都在這湖底,每逢月黑風高之夜,便附上池邊行人,化作厲鬼——向人索命——”

她越說越陰森,沈庭蛟也不知是冷還是怕,當即就微微發抖:“殷……殷逐離?”

殷逐離靠前一步,黑暗中語聲透着莫名的詭異幽怨:“湖裏很冷,除了女人就是太監,都很寂寞。你這樣美貌的男子,東西又有分量,姐妹們一定喜歡……”

她極慢極僵硬地伸手,五指曲起成爪狀向沈庭蛟迎面抓來,沈小王爺一身酒氣都化作了冷汗,方才心中的積憤早已抛到九宵雲外,一張俊臉直吓得面無人色,眼看那爪子已伸至眼前,他慘叫一聲:“有鬼啊!”然後掉頭,慌不擇路地跑了。

沈小王爺跑走後,殷逐離獨行。曲天棘有意落後幾步與她并肩而行,目光陰沉:“方才射覆令,你手裏究竟是什麽?”

殷逐離一臉不解:“将軍何出此言?方才殷某手中正是紫水晶,将軍目光如炬,草民不敢欺瞞。”

曲天棘冷哼:“曲某縱然眼拙,但也不至于看不出你中途換物。”

殷逐離只得幹笑:“草民實言。方才小民掌中……其實是一根發絲,一般人射覆,大多先看莊家身上少了什麽。普通人第一眼猜的肯定是耳邊東珠,因為這個最明顯。但也有一些心思細膩的,不肯輕易相信,是以肯定是猜紫水晶,因為手镯很少有人留意。都是些街頭市井的小把戲,将軍一時想不到方是常理。”

曲天棘斂眉:“可是那根發絲,你露了一半在外。”

殷大當家笑得自謙:“正是露在外,所以衆人皆猜不中。”

曲天棘目光銳利如刀,還欲再言,那邊沈小王爺已經尋了過來。他不便多說,終是帶着曲淩钰踏出宮門。

當夜,王府。

“小畜牲,你不過是曲天棘的野種,你卻以為自己是什麽!”衣帛撕裂的聲音,壓在身上的人那麽重,山一般不可撼動。

“舅父,你是我的舅舅啊!”

“所以今天就讓舅舅好好疼你吧……就當是替我姐姐報仇,哈哈……”

一雙手帶着粘膩的汗漬在肌膚上游走,她睜大眼睛,只看見那個人仇恨而淫猥的笑。舌尖毒蛇般撬開貝齒,她的手幾經摸索,探到腰間的短笛。然後便是溫熱的血,她嘗到那鐵鏽般的腥甜,內髒受創,他嘴裏的血如泉般噴湧。傷處的猩紅也順着短笛的空管滑落下來,沾了一手、一袖。原來不管這個人是善是惡,他的血都是紅的,都那麽溫暖細膩。

吹毛斷發的神兵利器無數次進出同一個身體,血肉骨屑飛濺在她臉上,地上的人早已沒了氣息,她只是麻木地重複同一個動作。

舅父,我到底是曲天棘的女兒,還是殷碧梧的女兒,你們到底是我的親人,還是我的仇人?!

夜半更深,殷逐離驀然驚醒,那個夢,久已不曾作過。她下床,不顧茶已涼透,自灌了一杯。沈小王爺也被她擾醒,雖是睡眼迷蒙,卻也知道她作惡夢。他也坐起身,突然将殷逐離擁在懷裏。殷逐離驚魂初定,輕輕拍拍他的背,語帶謂嘆:“九爺,你可以一輩子不得志,看着人欺你母、淫你妻,還得笑着跪拜,山呼謝主隆恩。你心不在我這裏,我和誰睡你想必也不會在意,但是曲淩钰對你情深意重,你也半點不在意?”

沈小王爺咬唇,悶悶地道:“在意又如何?她……她就快成為我的皇嫂了。我們這輩子也不可能了。”

殷逐離安撫性地拍拍他的肩:“九爺,世事無常,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的事兒平常得很。沒有什麽是絕對不可能的。”

沈小王爺仰頭看她,目光清亮如水:“你為什麽嫁給我?我無權無勢,在長安更是聲名狼藉。大荥正是倚重殷家之時,你若堅持不嫁,他也奈何不了你。你為什麽要嫁給我?”

殷逐離抱着他睡下,将錦被替他蓋好,輕拍他的後背,語聲無奈:“其實我也是不想買的,這或許是我這輩子做的、最虧本的一次買賣了。搞不好要血本無歸的。”

沈庭蛟默然依在她懷裏,輕輕握了她的手,其實将注押在本王身上,風險沒那麽大。他想。

十一月二十日,福祿王府。接連幾日陰雨,初冬的寒意悄然侵襲了帝都。

殷逐離坐在暖閣裏,總管郝劍侍立一旁。紅木桌案整齊置放着一摞摞賬簿、鋪貨計劃、收支盈餘等等。右側壁爐裏燒着瑞碳,書桌前放着一方荷花狀的灑金琉璃香爐,裏面燃着富貴城天香鋪今年主打的沉光香,其香氣淡薄恒久,燃之灼灼有光,置于镂空或透明的香爐裏面,可作薰香可供賞玩。

郝劍靜立許久,見她擱下手裏的賬簿方才開口:“如何?”

是問的那沉光香,殷逐離點頭:“不錯。你讓天香鋪的薄隆再多制幾種形狀,呈牡丹、錦雞或‘福’、‘壽’、‘喜’等狀,數目不須太多,但将價格擡高,按香的形狀定制半透明的香爐、手爐,盡量奢華。這城中的貴族多得是,不必擔心銀子。”

郝劍稱是,在随身攜帶的冊子上記下來,又道:“雲天衣那邊做了些新款的冬衣,我帶了幾件過來,今冬恐将大寒,王上下令稱軍中的棉袍、被褥等禦寒之物還需再行加厚。棉花、絲絮的價格最近也漲得厲害……”

二人正說着話,冷不防沈小王爺從外面進來,房門開阖,帶起滿襟寒涼,他還高聲嚷:“好冷好冷!逐離,夜間諸葛重明的四公子諸葛淩德邀我去梨園聽戲,我可以去嗎?”

自上次宮宴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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