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荊棘的王冠015
呂禦醫一頭霧水地被使令背進房間時,虎嘯正在跳腳,九秋正在啜泣,陽子和夕晖正在大眼瞪小眼、幹着急。一見呂禦醫,這些人就像餓虎撲食一樣齊刷刷地撲了上去,把老頭兒吓得不輕。
“快救浩瀚一命!”陽子說。
“冢宰這是怎麽了?”
“唔,嗯,呃……被人踹了一腳,這裏,大致上就是這裏。”
“且容老朽細看。”
“呂先生,昨天午後就派人去請您了,您怎麽沒來?”
“咦,九秋,有這種事?”
“果然裏頭有蹊跷,好險!”
九秋拿手帕抹幹了眼淚,要給呂禦醫打下手。但老頭兒對着浩瀚的腹部看了半天,又把了脈,卻遲遲不作結論。
“先生,只要确診,明白他傷在何處,碧雙珠就能讓他痊愈。”
“唔。”
“不能再拖了,再拖下去,碧雙珠也不管用了。”
陽子焦慮地看着浩瀚的臉。他臉色灰白,連嘴唇都泛着死氣沉沉的灰白色。他就要死了。明明渾身上下都沒有傷口,也沒有吐血,看起來卻是一副失血過多的樣子。
“唔,用針灸試一試。”
“可是……”
“主上,您對針灸有偏見,老朽不是不知。但眼下也沒別的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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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
針戳到身體裏,卻不流一滴血。這在常世的人看來十分神奇。因此針灸的功效也傳得神乎其神。但蓬萊最普通的女孩子,只要讀兩年護士學校,也就能做到紮針不流血了。陽子實在是沒法信這個。
果然,全身的穴位紮了一圈,也沒見絲毫成效。呂禦醫皺着眉陷入了沉思。中醫講究望聞切問,他原本寄望于“問”,所以想用針灸紮穴刺激浩瀚醒轉、問了之後再作打算。但可憐的浩瀚其實是大量失血造成的腦供血不足,也就是大腦缺氧,壓根就不可能靠什麽刺激醒過來。
“主上,您覺得樊阿怎麽樣?”
“哈?”
“樊阿療法激進因而深得臺輔賞識,卻也因此下獄死于非命。主上,您對激進的療法怎麽看?”
“我很欣賞。”
“即使事後釀成大禍也不介意?”
“慶不是有句老話嗎?死馬當做活馬醫。我認為千鈞一發的時刻,激進療法是唯一的生機。”
“很好,樊阿生前最推崇的是深度針灸,當然大家都認為他那是發瘋。但他的深度針灸确實贏得了臺輔的歡心。現在,老朽也想在冢宰身上試試看。”
“嗯?”
“試一試紮針三五寸的效果。”
“等一下,三五寸……”
沒等陽子出言抗議,第一針已經深深紮入浩瀚的肋下。抽出來,半截是血。
“啊!啊啊!啊啊啊!”
在場旁觀的四人連聲驚呼。就在這驚呼聲中,呂禦醫手起針落,疾如閃電,轉眼三十六針行畢,針針帶血,令人驚駭莫名。
“先、先生!您怎麽可以……”
“冢宰腹內滿是鮮血,不妙!”
“每個人不都是一肚子血嗎?臭老頭,倒是你針灸的技術夠差啊!”虎嘯憤怒得口不擇言。
“不,虎嘯,人的肚子裏沒有血。”陽子沉聲說,“你要是捅破了人的肚子,對方确實會流很多血,但血其實是在肉裏,不在肚子裏。”
“哦……”虎嘯和九秋都浮現了疑惑之色。
“主上,您看冢宰的臉色、唇色、脈搏、氣息,無一不是失血過多的症狀,出血的傷口卻一直遍尋不獲。原因就在這裏。他是內髒出血。老朽以為,不是脾髒,就是肝髒,脾髒破裂的可能性最大。”
“即使脾髒裂成了碎片,碧雙珠也可以讓他輕松愈合。只是腹內的積血卻不好處理。”
“主上,請您立刻開始使用碧雙珠。積血的問題包在老朽身上。”
呂禦醫收起金針,在醫藥箱的底部,取出了一排奇妙的針。一根根插在浩瀚的胸腹間,針的尾部直冒血。原來這些針都是空心針。沒多久,血流的勢頭就明顯緩了下來。
“先生真乃高人!”
等到大部分針都不再冒血之後,虎嘯等人松了一口氣。
然而呂老頭神色凝重地搖搖頭,說鮮血易出,淤血難除,浩瀚腹內應該還有大量陳血,清理不淨就會後患無窮。這一回他要衆人動手幫忙,在空心針的尾部套上一個個魚鳔似的囊。不斷擠壓,不斷清洗,不斷地取下套上,也不知忙了多久,才算告一段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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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初夏時節悶熱的午後。
浩瀚昏沉沉睜開眼,眼前卻是一片模糊。死一般的黑暗和痛楚,在記憶中,恍恍惚惚,也是一片模糊。困乏的身子不甚靈便,他想擡擡手,卻不成功。胸腹間沉甸甸的,他有點喘不上氣。明明知道發生了生死攸關的大事,必須馬上清醒過來,回想起來,進行判斷,做出對策……他的思緒卻飄向了久遠的從前。
産縣的初夏也是如此悶熱。
年少的他穿着薄薄的衣衫,倒在榻上小憩。一陣燥熱,又一陣燥熱,輾轉反側,好不容易才朦胧睡去。忽覺身上一沉,空氣裏漾起了女孩特有的汗津津的香味。“愛哥哥,愛哥哥”,嬌憨的小手輕輕拽着他的胸襟……随即,整個人都撲上了他胸口,在他的胸腹間滾來滾去。
這是他最年幼的妹妹渺渺,因為剛剛開始學說話,舌頭轉不過彎,二哥哥叫起來總像是愛哥哥。她是書香門第的千金,所以家訓十分嚴格,浩瀚比她年長十多歲,并不是什麽童年的好玩伴,常常板着臉教訓她。奇怪的是她就是百折不撓地粘着他。
這個家的家長信奉仁義禮智信,要求小輩彬彬有禮,謙和待人,但規矩确實大。現在回想起來,未免缺乏一點溫情和人情味兒。可憐的小渺渺天性俏皮,整天被父母做規矩。浩瀚見她蔫蔫挨訓的樣子,偶爾也會懷疑這樣管孩子不好,但只要他關切地去看她一眼,她就會龇牙咧嘴給他扮鬼臉。
“愛哥哥,愛哥哥!”
每逢她像牛皮糖一樣粘上來,浩瀚就會把她輕輕推開,講一番非禮勿行的大道理。然而這一刻,浩瀚心裏湧動着罕有的柔情。這是小渺渺,他最心愛的小妹妹。可憐可愛,叫人怎麽愛也愛不夠,她已經死了,在很多年以前……
升為地仙的一剎那,塵緣了斷。所以浩瀚很少回想童年和過去的家人。然而這一刻,他的眼中湧出了哀傷的淚水。
胸腹間沉甸甸的,好像壓着一塊溫暖而又柔軟的石頭。他有點喘不上氣。
小妹妹早已不在人世了……心底有個聲音殷殷地說。但他甘願沉浸在這個午睡的夢裏,甘願沉浸在這個甜美的幻境裏。胸膛偏下的地方,裸|露的皮膚甚至可以感受到女孩甜美的呼吸。是了,百餘年前的那個午後,他并沒有翻身坐起,用大道理管教不停搗蛋的妹妹。他一直假寐,直到她安靜下來,直到她趴在他身上甜甜地入睡,直到兩個人一起走進了甜甜的夢鄉。
“你總是叫着你最愛我,但我還沒來得及對你說,我也最愛你。現在回想起來,也許你是我唯一心愛的人。”
浩瀚擡起手,愛憐地撫摸着趴在身上的圓腦袋,還有那亂糟糟的頭發、汗津津的臉蛋……摸着摸着,突然一陣惶惑。這觸感真實得不可思議,這根本就不是夢啊。他錯愕地翻身坐起,瞪大眼,正好對上一雙似乎還沒從睡夢中清醒的眼。眼睛有點迷茫的,瞬間浮現的微笑也帶着倦意,但是這個人絕對不是他殷切懷念的小妹妹,雖然在他手裏的臉蛋捏起來倒是一樣又軟又滑很好玩……
啊的一聲慘叫之後,浩瀚把困倦之極不知不覺在他身上打盹兒的陽子以及她的碧雙珠一推八丈遠,然後超光速逃出了卧房。
只見熏風送暖,陽光正好。有二人正在園中對弈。背對着他就近而坐的那人,腰板筆直,背影俊逸不凡,赫然是青辛。
“臺輔,你你你也不管管你老婆!”
記憶和現實發生混亂的浩瀚開口就是一句土到渣的方言。兩個棋手同時驚跳了起來。浩瀚這才發現青辛對面的人雖然面如冠玉、溫文爾雅,卻并不是景麒。
“難道剛才那是産縣方言?”青辛哈哈大笑,“冢宰的官話總是說得字正腔圓,和首都土生土長的人沒什麽兩樣。想不到說起南方方言來……”
“桓魋,閉嘴。你,夕晖,你怎麽會在這裏?擅離職守,該當何罪?”
浩瀚的喝問聲雖然嚴厲,夕晖卻不搭腔,一味地低着頭,滿臉通紅。
“冢宰,衣服!衣服!”
就聽身後一陣喧嘩,虎嘯和九秋當然還有那個不謹慎的女王大呼小叫地追了出來。原來虎嘯和九秋也在卧房裏看護他,只是他被陽子吓了一跳,沒有發現他倆的存在。
“可別着了涼,大夏天的,也別着了涼。”
虎嘯匆匆拿外衣把半裸的他裹上,他才後知後覺地鬧了個大紅臉。
“浩瀚,坦率地說,我一直在設想你醒來後會說什麽話,而我又該如何作答,如何道歉抑或如何責備你……想不到你醒過來後的第一句話就是啊啊啊,簡直就像一個被強……那什麽,你居然壓根就就沒說什麽正經話就逃走了。倒也好,我放心了,我們就這樣一笑泯恩仇吧。”
粗俗的詞都到了嘴邊,陽子才想起自己下定決心要做一個高雅的人,于是活生生憋住了。除了不明所以的虎嘯和再度大笑的青辛,餘人都在和抽搐起來的面部肌肉奮戰。
“啊,青辛,原來是你,你回來了!你可回來了!”
然而一瞬間,陽子又忘記了自己的決心,就像受盡委屈終于找到了主心骨的孩子撲到了青辛身上。青辛攤攤手,表示自己什麽都沒幹,清白無辜。浩瀚一邊抱怨景麒怎麽也不管老婆,一邊抓住她的後領把她揪了下來。
“冢宰的傷勢十分兇險,主上日以繼夜用碧雙珠……”
“別以為我會謝主隆恩,也不看看是誰讓我受的傷。”
“本來就是你和景麒擅自惹事生非好不好!我雖然有很多缺點,但是,你們看,我像是那種鄉愁啊哀思啊我好寂寞啊好痛苦啊于是不管生靈塗炭就任性妄為的人嗎?”
“對不起。”
“啊,結果居然是浩瀚先對我道歉。”
“對不起,請您原諒我。您一直信賴我,我不該辜負這份信賴,也不該對您信賴不足。”
“這叫什麽事兒……算啦,以後我做事會更謹慎。浩瀚,抱歉,讓你受苦了。”
“如果您也知道什麽是謹慎,那就別随随便便撲在男人身上!”
“又、又發火了……”
“冢宰,喝口茶,消消氣。”
“冢宰比平常更精神更活潑呢,我總算放心啰。”
“吵死了,都給我出去,讓我好好養養神。啊,對了,夕晖,你留下,說說你是怎麽回事?你怎麽在這裏?”
“夕晖可是我們的大救星啊。”虎嘯眉飛色舞地把來龍去脈講了一遍。
“哦,真是多虧你了。”
“沒,是哥添油加醋把我誇得太過分了。”
“你回也回來了,不如就回來吧。我正好缺個人。冢宰府的第二把手也就是小宰的職位,你有興趣嗎?財政大權也到了應該下放給小宰的時候了。不過呢,你已封卿伯,按理官升一級,升為外務相。這樣平調,也許有點委屈……”
“不,我想進秋官府。”夕晖避開了浩瀚的視線,扭頭看着陽子,“主上,可以嗎?”
“我已經破罐破摔獨斷專行了,有什麽不可以?可以。”
陽子卻回頭看浩瀚。
浩瀚臉上當然是一貫的平和微笑,沒有絲毫被拒絕的不悅之色。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