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荊棘的王冠002
令人啧啧稱奇的祭祀完成後,陽子喚來征州侯,由太師和浩瀚旁聽,進行了問話。
布衣荊釵的景王也是王,确實是王。心裏對她多少有點輕蔑的征州侯,額角很快冒出了冷汗。陽子的言辭頗為平實,不精辟,也不考究,卻犀利簡潔直指要害。
然後,她把征州侯交給了浩瀚。因為她還有另一樁心事急需解決。
“啊,陽子!”
一踏入女性專用的臨時休憩所,正在換便服的祥瓊就向她展現了笑顏。
伶俐的仙蕙過來伺候她更衣,來得正好,她正要找她!
“我自己來……仙蕙,你快找太傅同去掖庭宮,查一查那裏怎麽回事。”
“遵命。”和略顯焦躁的陽子相反,仙蕙表現得很沉穩。她不慌不忙地行了禮,告退了。
“出什麽事啦?”祥瓊問。
“沒,沒什麽,聽到一些不好的傳言,所以派人去查個究竟。”不知道為什麽,陽子不想對祥瓊講那些夢,不想對任何人講那些夢。
祥瓊露出了疑惑的表情。這可不是一個好糊弄的女人。陽子趕緊把她拉出休憩所,前後左右都是人,人多眼雜,她就不好追問什麽了。
“主上,主上……”
祭祀過後是例行的慶典。諸侯群臣紛紛前來問安。
這種時候陽子總是慶幸自己力排衆議取消了伏禮,否則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在野地裏跪來跪去此起彼伏,成何體統!呃,誠然,在老頑固看來,取消伏禮才叫不成體統……
“陽子!”祥瓊的語聲打斷了陽子的思緒。
“怎、怎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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摯友的樣子看起來特別緊張,陽子也不由自主地跟着她緊張起來。
“血,有血!”
祥瓊拿手帕在陽子的鬓角輕輕掩了掩,果然,帕子上出現了淡淡的血跡。陽子環顧左右,确認景麒不在附近之後,才松了口氣。
“祥瓊,這就是愛的傷痕啊。”
“這種玩笑一點也不好笑!”
祥瓊板着臉,把荊枝從赤紅的發間取下來。
正因為發色像血一樣紅,所以連陽子自己也沒注意到自己已被荊棘之冠刺傷。
繁雜的環境讓她有點心煩意亂,但總算有了遠離噩夢的感覺。浩瀚一定會把征州的事情處理得很好,玉葉和仙蕙也夠可靠。據說亡國之君往往會悲嘆滿朝文武竟無人可用,賢臣如雲的她顯然不必為噩夢驚慌失措。事實上,她真正在意的是另一個人。
眼角的餘光告訴她,這個人正在向她走來。
“主上,您今日所為還真令人吃驚!”
“哦,大宗伯都表示心服口服了,你卻要來責備我嗎?”陽子故作輕松地說。
“不,我是特意來恭維您的。”
來人——禁軍左将軍青辛深施一禮,随即向陽子露出了熱忱的笑容。
在“約定”之前,青辛對于陽子來說,是親切又投緣的朋友。因為他性情豪爽,卻像那些斯文人一樣善解人意。
可是,如今卻不同了。
大将軍陪侍,上內嚴憚之,如有芒刺在背——如今的陽子讀到史書上的這句話,深有共鳴。
那位“上內”并不是昏君,民間還不乏他的佳話逸聞。而我們的陽子也沒做什麽虧心事。但這一點也不妨礙她只要意識到青辛的存在就如有芒刺在背。這種感覺就像在監考老師的注視下答卷,即使是完全沒有作弊的打算、對考試胸有成竹的優等生,也會心裏發虛,忐忑不安吧。
“恭維我?謝了……”
青辛當然不是那種老規矩大過天的保守派,但陽子從一開始顧忌的就只有他。也許只是因為不甘心在顧忌中失去自我,她才無視他可能會有的反應,堅持進行了不成體統的祭祀。
“桓魋,有沒有帶白藥?陽子受傷了。”
“不礙事,已經愈合了。”沒等青辛發話,陽子就搖了搖頭。
幸好祥瓊在這裏,局面不至于太僵。噢,不,沒多久陽子就發現,青辛湊到這邊來的真正目的是恭維美人祥瓊……
默。
陽子為他方寸大亂,他倒好……
似乎是感覺到了她窺探自己的視線,把祥瓊哄得笑靥如花的青辛側過頭,朝她咧嘴一笑。
陽子心頭一震,急忙垂下眼簾。
并不是什麽高深莫測意味深長的笑容,很開朗,很坦誠,陽子卻不知為何感到了威脅之意。
“我只是表面上不動聲色,像個名君的樣子,其實還差得遠……”
陽子默默地嘟哝着。
如果真有名君的器量,那麽對待青辛,心态也會一如既往吧。
不,歷史告訴她,上天對名君的要求并沒有那麽高,并不強求名君存天理滅人欲,消除人性中所有的負面情感,她大可以畏懼、退縮、怯懦甚至自私狹隘,只要能在實際行動時表現得光明磊落就可以了。
衡量名君的标準是言行而非心态。
也許正是因此,她才特別要把青辛留在原位……讓他去當州侯,讓他從她身邊消失,本來是最容易不過的事。
“我可以面對水刀,就一定可以安之若素地面對青辛。他也是一面鏡子,一面會映現我的醜陋與缺陷的鏡子,他不如水刀客觀,卻比水刀更誠實,更忠實,所以我要勇敢地用他來審視自我!”
雖然風和日麗,四周衣香鬓影歡聲笑語,陽子的人生卻很沉重。
她曾經把青辛喻為陰沉的王宮中唯一熱烈的一線光,直到她被告知,所謂的光從來沒有存在過。
孤家寡人的感覺讓她突然一陣軟弱。
她有很多朋友,但她依然是孤家寡人。她是王。王的重擔朋友搭不上手。
“我說……”
也許只是偶然,垂着眼簾的她視野有限,她只是無依無靠地伸出手去,握住了視野內唯一的那只手。不,不是偶然,那只手膚色特別白,指甲修剪得特別整齊幹淨,那是景麒的手,她知道。
她不知道景麒什麽時候過來的,也不知道他在和青辛說什麽,或許他什麽也沒說。總之,她握住了那只手,下一秒,就被甩開了。
沒等旁人作出反應,陽子已經霍然而起,一把攥住了景麒的手腕。
而景麒也毫不掩飾地又一次,把自己的手腕從她的掌握中用力抽了出來。
是了,他蒙受不白之冤,委屈到現在了。
袖子裏空落落的觸感讓她心酸——他真是瘦得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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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進仁重殿的外廳,景麒就感到氣氛不同尋常。一路上都不見仆從前來迎接,廳內也是空無一人。他習慣性地脫下官袍,正想自己動手挂,背後有人伸手接了過去。
“回來啦。”
不是仆人的聲音。景麒難以置信地回過頭,果然,已經換上便服的陽子在沖他笑。
“你總是懷疑我求和的誠意,所以我專程前來賠罪。”
“主上……”
“你叫錯了,我叫陽子。”
“您……您、您……”景麒不知道說什麽好,只好呆呆地看着她。
“我想和你一起生活,像從前一樣。”
她牽住他的手,把他引到了餐廳。
桌上擺着看起來很美的菜肴,這是日式料理的特征,講究造型。
這些菜肴有多費功夫,他再清楚不過了,因為他曾親眼看着她一道一道做出來。是的,眼前的菜肴和她當年在瑛州第一次為他所做的完全一樣。
普通的素齋總是追求色香味與鮮美,以至于素雞素魚等仿葷菜式大行其道。而她的素齋符合他的私人口味,極清淡,極素淨。
“這是菊花?”
“是的。”
“上次是大……波斯……菊……”
聽到景麒努力地發出了“波斯”的音節,陽子笑着揉了揉金色的頭頂:“秋櫻這個名字更美。”
“您了解了一切嗎?”不解風情的景麒不懂調情,直接問了自己最關心的問題。
“是的。”
“您了解了一切,然後來到我面前……”
“是的。”
“陽子……”景麒的眼圈紅了。
“來,嘗一嘗。”
她夾起一塊蘆荟,喂他。這下他的臉也紅了起來。但他沒有推辭,更沒有搶筷子,只是紅着臉讓她喂了一口又一口。漸漸地,陽子向他身上靠了過去,他也自然而然地伸手圈住了她的腰。兩個人你一口我一口,吃得不亦樂乎。想起婚後正襟危坐地共進晚餐的情景,再想起如膠似漆的時間竟不過區區數月,不得不感嘆虛度了多少美好光陰……
“蓮心好吃不?”
“嗯。”
“我也要嘗一嘗。”她閉起了眼。
于是景麒将她整個人擁入懷中,緊接着,嘴唇壓了下去。
“原諒我吧。”
“嗯。”
“我也不是時時刻刻都能保持名君風範的人,有時我只是一個人,一個平凡的人。”
“嗯。”
“別只是嗯嗯的。”
“嗯。”
“都說了,別只是嗯嗯嗯的!”她抗議似地把他推開。
“我只是太欣慰了,我……”眼淚不斷地從他瘦削的臉上淌下來。
“對不起,對不起。”她不斷地幫他擦拭着。
“您畢竟還是最值得我信賴的王,您是我的依靠,您果然是可靠的。”
陽子用微笑坦然接受了景麒語無倫次的贊美。
她覺得和青辛定下誓約的自己當之無愧。
遺憾的是,當親吻和擁抱都變得更熱烈的時候,夜勤女官在廳外禀報說,堯天東郊突然被蝕侵襲,冢宰請求王出席緊急會議,商讨災情。
一邊是焦慮,一邊是甜蜜,格格不入的情緒奇怪地交織在一起。陽子迫不及待而又戀戀不舍地從景麒身上挪開,不然他倆走不了路。而景麒自始至終握着她的手,好像松開就會難過似的,緊握着不放。雖然從理論上說,麒麟應該比任何人都關切災情才對。
“我希望這個國家今後多一點好事,不然,景麒和我恐怕會人格分裂……”
想皺眉卻遮掩不住滿心歡喜的陽子,相信自己臉上的表情一定很奇怪。
“主上,啊,臺輔也來了!”
陽子這才意識到,浩瀚沒有邀請景麒。
也不知災情有多嚴重,不斷有人進來禀報最新的消息,這個會議應該回避景麒啊。
他倆竟然一路上,直到左內閣,在群臣面前,一直手牽着手。
人、田地、建築、牲畜的死傷和損害的數字正在迅速提升,陽子想問問有沒有海客出現,但既然浩瀚派出去的人對雞鴨牛羊都進行了統計,沒提到海客自然是沒有吧。
她的注意力老是情不自禁地偏移到景麒身上。原則上說她并不是兒女情長英雄氣短的人,可緊急政務時有發生,她已經習以為常了,而她和景麒的關系剛剛解凍,正處于熱火朝天的階段。景麒的臉色越來越難看,陽子真擔心他會暈倒。
不知是因為不肯離她半步,還是因為關心在災情,他再三拒絕退席。
“臺輔,請借一步說話。”浩瀚向青辛丢了個眼色,于是青辛起身,近乎強硬地把景麒拽了出去。
“主上,或許我不該直言……”浩瀚神色凝重地看着陽子。
“我錯了,我知道,我不該把景麒帶來。”
“您明白就好。”
兩人商讨了緊急救災的一系列措施,又一起慶幸“蝕”沒有在君臣祭祀時發生。民間有流言說,這是上天對女王怠慢祭祀的懲罰。浩瀚也草拟了應對之策。
至于征州的現狀,浩瀚已經有了初步的結論,和玉葉對掖庭宮的調查結果差不多,那就是雖然有些地方不盡如人意,但絕對沒有陽子擔心的那麽誇張。
“再查,要細查。”
“遵命。”
如果這個人想背叛她,那該有多可怕!
不過,疑人不用,用人不疑,這也是名君的守則之一。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