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沉默的花語019
舉辦朝議的金銮殿(屬外殿)離積翠臺很近,離廣德殿也不遠,但要走回養心殿的餐廳,可就費工夫了。燕朝嚴禁騎獸,還真是個麻煩事。因為陽子讨厭的不是走路,而是浪費時間,所以用辇輿代步也毫無助益。
這個禁令是出于安全方面的考慮?還是認定騎獸會玷污神聖的禦苑呢?
不過,此時此刻,跟着引路的仙蕙和小厮邁步的陽子,卻在思考一個更為有趣的問題,那就是,假如命令身後的景麒轉變成麒麟給她騎,景麒會作何反應……
想到他會作出的反應,她就笑了起來。
她原本可以選擇讓一切維持原樣,只請景麒偶爾睡進燕寝的卧房,辦一辦正寝不許辦的那件事。但景麒面對天官府的詢問時,出人意料地舍棄了他一貫的标準答案(即憑主上做主),明确提出希望同居,希望和她像正規的夫妻一樣共同生活。
麒麟親近王是近乎本能的需要,但這種一反常态毫無遮掩的本能和需要,讓陽子不解,不過,絕非不悅。
事實上,她的心情近乎驚喜。
“仙蕙,走路不要踢石子啦。”
“是是。”
如你所知,禦膳房的各部在必要的節日或祭祀時也會承辦全素宴,卻幾乎不可能承辦麒麟的一日三餐。因為接觸過葷腥的廚具即便經過徹底清洗,也做不出能讓麒麟安全食用的素齋。佐料類的禁忌又那麽多。假如仁重殿分部之外的部門要負責宰輔的飲食,就必須另置新廚具,專辟新廚房,還得抽調經驗豐富的老廚師和老廚娘過去。
于是,按照王和宰輔的意願,新宅養心殿的餐廳啓用了仁重殿區域內的那一部分。
“路好遠!”
“……嗯。”
“哎,難道每天都要這麽趕嗎?”
“……”
意識到宰輔這回連嗯都沒打算嗯,仙蕙連忙打圓場說,就當鍛煉身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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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求效率的陽子本來天天都在積翠臺附設的餐廳吃午飯,就像景麒通常會在廣德殿解決午餐一樣。要是沒外人在場,她還會邀請相熟的女孩子同桌用餐,互相打趣,其樂融融。這樣的行為似乎有損王室傳統的威嚴,但負責教育君王的三公都沒有把她培養成老傳統的意思。
乙太師格外珍視她身上那股子草根味,而溫柔慈愛的太傅對她多偏心,有眼睛的人都看得見。
——只要不觸犯既得利益者的根本利益(譬如廢除伏禮或邀仆從吃飯),就不會惹來拼死的反撲;即使你的思想和赦令觸犯了既得利益者的根本利益,也有蒙蔽、哄騙、避重就輕或陽奉陰違來對付你。
像靖共那樣愚妄的出頭鳥,在權臣中也是少數。因為不管怎麽說,玉座上總得有個王,看看月溪的境況就知道了,對于手掌大權的高官來說,有個真命天子頂缸,可比沒有強得多!再說了,廢掉一個王,要是不出意外,新的麒麟就會選出新的王,才能品性統統都是未知數,又要從頭開始,這不叫瞎折騰,叫什麽?極權總會讓人變蠢,蠢人總以為別人都比自己蠢,連一代鴻儒靖共也不能免俗。
登基九年才認清大勢的陽子,從來沒有妄自菲薄過。畢竟名滿天下的賢王栌先新在十八歲時還只是個闊少,到了二十五歲,還坐在賬房裏撥算盤哪。
慶國地勢多山,吏治如山……強硬,嚴峻,頑固。
日益軟弱的君王和日益強勢的官僚,構架起慶的朝廷。
這樣的朝廷,在陽子之前,已經持續了九代。
——換言之,除了老謀深算狡詐難測的奸臣,還有另一種人,也在史籍上前赴後繼地湧現着。
即所謂忠臣。
不過,這種人,今後不會再出現了。
赤樂九年開春,小瑞雲的當衆一聲陽子和陽子的當衆一番據理力争,引發了著名的天官府中常侍之亂。小市民出身的女王親切有餘威嚴不足的小市民做派,一直有人看不順眼,摩擦和小風波也時有發生,天官府以負責王室成員生活起居的內臣為主,自然是其中主力。
說穿了,日積月累的不滿突如其來而又順理成章地沖破了爆發的臨界點,發端是什麽,根本無關緊要。然而各路人馬趁機投入趟渾水,明争暗鬥黨同伐異,小瑞雲最終被攆出金波宮,貶為庶民,而從紛争伊始就憋屈不已的女王,回擊迅猛而恐怖。
當年春季大祭典,女王指出本朝的當務之急為“務實”,随即用空談誤國之罪從青史上抹煞了以剛正不阿著稱的九代十朝百大忠良。
九代真命之朝加一代假朝,區區不過兩百年,竟然評選出了百大忠良!百大?沒錯,百大!雖然古今中外比較常見的用語不外乎五士七賢九英十秀什麽的,但慶國的近代汗青上記載的忠良數量特別多一點,榜單的容量難免也就大一點。
這是因為慶的裏木盛産忠良?抑或盛産昏君暴君?相伴着苦讀史書的陽子和祥瓊認為兩者都不是。上天賜給慶國的好人和壞人,比例應該是和別的國家差不多的。是一連數代的短命王朝,接近兩百年的苦難民生,讓士大夫階層的價值觀産生了扭曲。
克服人性的陰暗面,潔身自好,甚至出淤泥而不染,确實很難,确實很了不起,但比起利國利民來,又太容易了。只要直言頂撞君王或痛斥掌權的奸臣,就能贏得不畏強權的美名;若被治罪或謀殺,更能安心瞑目流芳百世。而輔佐真命天子大振朝綱,有效治吏,讓老百姓都吃飽穿暖樂滋滋,卻得拿出死讀書讀不出來的遠見卓識,拿出驚人的智慧和玩弄權術的高超手段來。這可不是想拿就拿得出來的才能。
在陽子看來,這種滿嘴仁義道德為國為民的人,無非是追求一己虛名罷了。為了虛名對人百般苛責,還不如利令智昏的奸臣爽快呢。在逐利造成的慘劇裏,至少反派還能得到實實在在的好處。
所以,沒等滿朝文武咂摸出務實之說的用意,轉眼間,撤職的撤職,查辦的查辦,下獄的下獄,沽名釣譽空談誤國的罪名已經扣到了自命不凡的反對派頭上。決定一個小姑娘的生老病死,不過是某些人輕描淡寫的一轉念,某些人中的某些人,其實連小姑娘姓甚名誰都不甚了了。
和小瑞雲情同姐妹的陽子,有心要讓這些人,好好嘗嘗輕描淡寫就被削除仙籍是什麽滋味。
在風波還沒鬧大的時候,冢宰浩瀚也曾邀小宰過府小酌,談笑間似有意似無意,提議免除林瑞雲的官職,貶為役職(無仙籍),收進冢宰府由他親手調教。這個提議不可謂不得體,給争執的君臣雙方和小瑞雲的個人幸福都留出了充足的回旋餘地。然而力主殺一儆百以儆效尤的小宰,不留情面地挑明了浩瀚的居心。
“您為官并不那麽有原則,若是按您說的辦,林瑞雲恢複仙籍和主上繼續嬉鬧便指日可待啰。”
年輕的天官總是輕易就會被女王的誠意打動,和女王建立起真誠的摯友關系,為女王的新思想而折服,剛入仙籍年僅十六的林瑞雲,就是這樣的小天官。
她第一次鬥膽直呼女王閨名的時候,性格豪爽的仙蕙早已陽子長陽子短地叫個不停了。但最初的羞怯過後,她卻變得比仙蕙更親近陽子。因為不知人心險惡世事難料的她,完全地,完完全全地接受了人人平等這一真理。
在滿朝文武的簇擁下倍感孤寂的陽子,從這個和自身肉體同齡的小姑娘身上,找到了樂俊的影子。那種孤寂感,那種景麒青辛浩瀚太師乃至玉葉都不能幫她減輕分毫的孤寂感,在小瑞雲這裏,淡了。
如果一開始就那樣蠻幹該多好,陽子抓着鈴夜夜哭訴。天牢人滿為患,朝廷正在動蕩,和陽子執手相看淚眼的鈴,終于提出了去人間追尋小瑞雲的建議。據說時間能治愈一切創傷,然而陽子還有多少時間?卡在第一山的陽子還有多少時間?就算只為了家國大業,也不能坐視陽子強忍痛苦。
兩人原本想隐瞞态度不甚明朗的祥瓊,但又不得不承認,假如貿然離宮出走,後果會惡化到不可想象的地步。幸好祥瓊沒有反對,只是囑咐她倆一路小心,早去早回。
然而如你所知,祥瓊并沒有足以善後的能量,她只能去游說浩瀚協力成全。
正在擔心遭貶谪的小瑞雲會有性命之憂的浩瀚,沒怎麽抵抗就成了祥瓊的同謀。就連乙太師,都忍不住數落他做人未免太沒原則。但浩瀚自認別無選擇。小宰并非奸佞之徒,為官也算清正,可惜大局已經失控,小宰自己都自身難保了。
……是的,武藝高強的女王追上她的摯友,從暗殺者刀下救出她的摯友,全都在浩瀚意料之中。
“當個普通人對我來說也許是件好事,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我想我可能本來就不是當官的料。陽子,我會找到如意郎君結婚生子……”出人意料的是,小瑞雲拒絕跟陽子回金波宮。
可是,她回絕摯友一番美意的語聲多麽親切。
“我會為自己,也是為陽子,生很多孩子,很多,很多……”
多麽親切,多麽親切!
“我會教導我所有的孩子,人人平等,然後,他們會教導他們的孩子。再然後,陽子就一呼百應,再也不會感到孤單了。”
“瑞雲……”
三個姑娘抱頭痛哭,依依話別。
“我的朋友已經安頓好,她很堅強,我也放心了。我這就回來了。”
陽子派雀胡安慰宮裏的內應。
可還沒等浩瀚和祥瓊緩上一口氣,冗祐又送來了新的傳言。
“發現了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我們稍作處理,稍後即返。”
陷入學朝又投身亂軍……不在任何人的意料之中。
把暗地裏随行的兩個使令先後打發回來報信無疑是陽子失算了,因為她和鈴就此芳蹤杳然,好似石沉大海。
驚聞此事的景麒接二連三地派出使令,卻像夏官府派出的精兵一樣一無所獲。十四個月後,無論浩瀚怎樣勸阻,都沒能阻止執意孤身去下界的景麒。這一回,連浩瀚自己都想埋怨自己太沒原則。然而,景麒再三找他商議是出于信賴,景麒大可轉變成麒麟脫身,有誰能攔得住常世腳程最快的麒麟呢?
金波宮籠罩在越來越深重的山的陰影裏,不止一個人聯想到了戴的先王骁宗,嚴峻如死的局勢,讓浩瀚相信自己确實別無選擇。他為景麒安排了出奔的路線,由此得到了為他配備警衛的特權,當然他最終還是不可避免地失去了景麒的聯絡。
如你所知,這次有驚無險的出奔,景麒和虎嘯帶回了賣身葬父的孤女鐘靈,而陽子和鈴帶回了朱槿——亂軍內首屈一指的猛将。
草根有草根的生存之道,大約也有草根的為王為君之道吧。友邦的國君鴨世卓正要迎接他的第二山,不知道為什麽,浩瀚總覺得他能安然渡過。
林瑞雲貶谪事件在之前已被廣泛地認定為引爆第一山的導火索,引得無數賢臣捶胸頓足悔恨不堪,事後看來卻歪打正着成了翻山的捷徑。很顯然在民間的星星之火尚未燎原即将燎原的時候,女王的空降是一場及時雨。然而結局并不能稱為皆大歡喜。
被犧牲的人,還有那些曾經被侮辱和被損害的人,他們的人生并不能從頭再來。
反襯着歌功頌德的史書的,是陽子姑娘的筆記本。她默默地在她的筆記本上,在蘇蘭玉下面,增添了幾個姓名。有些人難以淡忘,而有些人不可淡忘。在橫死面前永遠不會無動于衷,這就是這個姑娘的本性。
“別那麽在意稱呼,因為叫主上也好,叫陽子也好,你就是你,不管我嘴裏怎麽叫,在我心裏,你就是你呀。”
仙蕙試圖開解終年郁郁的友人。
“就是啊,我那個兄弟老是囑咐我,一定要叫你主上,但在我心裏,陽子就是陽子,一直就是陽子。”虎嘯也給仙蕙幫腔。
“但是在我聽來就好像朋友在自認比我卑下似的……”
“哪有這回事!嘴裏說着尊稱的人并沒有自輕自賤的心思,那完全是兩碼事!在我小時候,在老家的時候,人人都管惡霸叫爺,都得管贓官叫大人,可有誰認為尊稱的對象值得尊敬呢,罵都來不及呢。”仙蕙率直地叫了起來。
“啊,對啊。”
潑辣又在理的大實話,讓陽子釋懷了,從此坦然接受來自摯友的尊稱。
從不約束天性的仙蕙能在天官府穩紮穩打步步高升,靠的可不是運氣,而是八面玲珑的大學問。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