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永山屯掩藏在一個小山坳裏,下了半天的暴雨,終于在下午天快黑時轉為細密的小雨,淅淅瀝瀝地落在瓦片上,沿着瓦片的縫隙滴落。
蘇渺支着身子坐起來,很快看完自己所處的環境——一間狹窄漏雨的土牆瓦房,門窗陳舊斑駁、滿布歲月的痕跡,風夾着一點雨絲透過門窗破損的地方呼呼往屋裏灌。
外面下小雨,屋內滴水,地上擺放着兩個鐵皮桶跟一個表皮剝落的半舊搪瓷臉盆用來接漏下來的雨水。
桶跟盆已經接滿了水,但沒人把水倒出去,雨水溢出來,房子泥土地面被雨水弄得泥濘不堪,只有床這邊勉強幹燥一些。
這是一個讓蘇渺熟悉又陌生的地方。
跟父母徹底斷絕一切聯系後,她曾發過誓再也不會回來了。
蘇渺記得自己早上剛去售樓部辦好購房手續,晚上還去菜市場買了很多自己愛吃以前卻不舍得買的食材,打算做頓好吃的一個人慶祝一下,誰知回家的路上就這麽被人推下樓梯一命嗚呼。
再一睜眼,就發現自己躺在老家還沒推到重建前的老房子裏。
對她下手的人正是她的親生母親劉春香。
這個不懂法的女人聽多了類似‘天下無不是的父母’的言論,以為父母傷害自己的孩子都是家務事,不會被法律追究責任。
在蘇渺還沒跟所有親人斷絕關系前,她曾認為母親是那個家裏唯一一個會有那麽一點疼愛她的人,蘇渺曾經還想過拯救慘遭出軌丈夫家暴的可憐母親,可惜別人對她伸出的援手十分不屑一顧。
那個家爛透了。
蘇渺誰也沒能拯救,包括她自己。
劉春香對自己下手的原因蘇渺大概能猜到。
大概是蘇晨被賭債逼得走投無路,盯上了自己這個大齡沒出嫁的姐姐,覺得蘇渺未婚又沒對象,無依無靠的,等她死後,他就能用自己的遺産去還賭債吧?
而劉春香呢?她一直覺得蘇渺作為一個女兒、一個姐姐,婚前賺的錢都該給家裏,不然就是不孝、冷血、不懂親情、沒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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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春香總是固執地認為姐弟之間打斷骨頭連着筋,血脈親人就該互相幫助,蘇晨有事找自己姐姐幫忙是應該的,所以她下手了。
想到這裏,蘇渺眼中閃過一絲嘲諷,互相幫助?‘互相’兩個字仿佛被狗吃了。
他們肯定沒想到,她在徹底跟他們這些所謂的血脈至親鬧掰之後,馬上就立了遺囑順便去公證處公證過,要是她死了,所有遺産包括屍體會全部捐贈。
屍體捐贈需要家屬簽字同意,他們也就能擺布一下那沒用的殘破的屍體了,蘇渺一點也不在乎,就當學哪吒割肉還母,剔骨還父了,以後她蘇渺再也不欠父母任何東西。
蘇渺真想看看他們知道自己遺囑內容時的嘴臉,應該很精彩吧。
可惜她往樓梯下一滾,直接滾回了童年時的老家,沒能變成鬼魂跟着他們看。
蘇渺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自己的手腳和身量,再摸摸臉。
衣服是堂姐們穿小後給她的,粉色大蝴蝶領,沒有打過補丁,用後世的眼光來看,版型配色都土土的、很有九零年代鄉特色,但這卻是幼年蘇渺所擁有的最好的一件衣服。
這年代都這樣,小孩子只能穿家裏大孩子或者親戚家大孩子穿不下的衣服,蘇渺在自己能掙錢之前,從沒擁有過一件真正屬于她自己的新衣服。
蘇渺摸了摸自己雞窩一樣的頭發,人變小了,頭發看起來也跟深秋時節的枯草一樣枯黃脆弱,這是營養不良的表現,可惜了她上輩子給自己調理身體、養護頭發花費的錢。
破敗的木門發出‘吱呀’聲被人推開,一個年約三十的女人左手端着一個裝着熱水半舊不新的搪瓷杯,手腕上還挂着一個裝藥的塑料袋,右手推開門走進來。
她看到地上的鐵桶跟盆忍不住皺眉,擡腳繞過漏雨沒東西接的地方,嘴上絮絮叨叨:“你奶也真是,那麽的大雨,非要讓你去找蘇銘,他一頓飯不吃還能餓死?現在可好,你生病發燒那老太婆全當看不到,看都不來看你一眼,你也是傻,怎麽那麽實誠,還冒着雨去找人,那麽大雨不穿雨衣,光撐個破傘有什麽用?要不是我提前回家發現不對勁,你在家燒成傻子都沒人知道!”
蘇銘是她大伯蘇國勝家的孩子,蘇國勝連生三個女兒才追生到這個所謂的長子嫡孫,蘇銘年紀只比蘇渺大三歲,平時家裏只有這麽一個寶貝男孫留在身邊養大,她奶奶寵這孫子寵得不行。
其實蘇渺的二伯蘇國軍也有一個兒子,不過蘇國軍年輕時候去當兵,娶了城裏姑娘為妻,後來他轉業去妻子娘家所在的城市工作定居,孩子自然也跟在身邊養着,平日裏見不着,每年沒別的大事一年只回家一次,春節或者清明節掃墓的時候才能見上一面。
蘇渺的父親排行第三,再往下就是四叔蘇國明,老三老四兩家都只有一個女兒,老三家就是蘇渺,四叔家的妹妹剛滿月不久。
在第三代只有蘇銘一個男孫在身邊的情況下,他自然成了蘇老太的寶貝疙瘩心肝肉。
蘇渺本以為自己已經把童年的事情忘光了,但是回來後記憶被喚醒,她才發現自己居然連其中的細節都記得很清楚,其中就包括這次發高燒的原因。
這天正好是集日,前一天晚上蘇銘覺得家裏飯菜不好吃,鬧脾氣說想吃米粉。
蘇老太第二天顧不上家裏雙搶有多忙碌,也不管雙搶時沒拖拉機和牛車去鎮上,只一股腦把家裏的活全部扔給幾個孫女,馬不停蹄地走将近三個小時的路去鎮上大女兒的婆家,讓開粉店的大女兒給自己拿了幾斤米粉,又買了點豬肉回家煮米粉給寶貝孫子吃。
中午,蘇老太煮好米粉後沒看到蘇銘在家,就讓蘇渺去找人。
她找了一圈,沒找到,回家後不出所料被蘇老太臭罵了一頓。
蘇渺還記得她罵自己的話:嘴饞的丫頭片子,你肯定是知道今天家裏有好吃的才故意不好好找人,你以為你四哥沒回來我就會讓你吃肉?你做夢!天殺的嘴饞賤玩意兒,貪吃成這樣以後誰家敢娶你?以後嫁不出去,沒人願意要你,你就只能去賣!賤丫頭,還不快繼續找,等我請你呢!
當時蘇渺年幼無知,沒離開過村子又沒見過世面,根本不知道什麽叫‘去賣’,她以為跟豬肉、牛肉一樣稱斤賣錢呢,那時候心裏邊害怕邊在心裏自我安慰:自己又瘦又小肯定買不上價。
可是在後來的一段時間裏,她依舊處于擔驚受怕中,怕自己會被賣掉、被人宰了吃肉……
後來常在大娘大嬸們罵架的時候到類似的話,她們說人閑話的時候也總說誰誰誰跟外面出去‘賣的’一樣騷,八成是山裏的狐貍精轉世之類的話,才知道那話有多侮辱人。
蘇渺不敢繼續待在家,只能邊抹眼淚邊撐着漏雨的破傘沖進大雨中,在村裏找了一遍又一遍,把村裏村外甚至後山山腳下、小溪邊……所有蘇銘可能回去的、以前去過的地方全部找了一遍,找到小溪邊時差點被暴漲的溪水沖走,卻依舊沒能把人找到。
找不到人,蘇渺更不敢回家了,怕被奶奶打。後來還是鄰家嬸娘從地裏冒雨趕回家時,發現她躲在一個破茅屋裏哭才把人帶回去。
現在想來,她做錯了什麽呢?自己明明什麽都沒做錯,憑什麽要因為堂哥貪玩不回家而遭受無端的辱罵?
其實這天蘇銘根本沒在村子裏,他聽說縣城裏開了一家電子游戲廳,蘇老太前腳出門去鎮上給他要米粉買豬肉,他後腳就跟同學一起偷偷跑到縣城瞧新鮮去了,沒跟家裏任何人說一聲。
自蘇渺懂事起,她以及家裏的堂姐堂妹們,遭受類似被蘇銘連累的‘無妄之災’不勝枚舉,除了找人找不到挨罵挨打之外,還有比如蘇銘埋怨自己吃到的肉太少、不及時幫他洗襪子刷鞋、在學校裏堂姐妹們不幫他寫作業、考試的時候不幫他作弊,害他考試不及格、考前三名獎勵的本子和筆不願意給他用等等。
蘇晨出生後,她犯錯的‘原因’又多出來一個。
蘇渺陷入回憶,一直低着頭不吭聲,劉春香不動聲色地瞥了蘇渺一眼,忍不住暗自在心裏想,別是真燒成傻子了吧?轉而又想,要是真燒成傻子還好呢,不用她跟孩子爹費事了。
劉春香聽人說過,如果第一胎有毛病的話,生第二胎就不用繳超生罰款,反正丫頭養到十幾歲後不管腦子好不好,只要還能生孩子就嫁得出去,隔壁村有個瘋瘋癫癫髒兮兮的傻姑娘嫁出去時,她爹媽還能收五百塊彩禮錢呢!
要是燒得病恹恹,成個半死不活的病秧子,還得花錢買藥費心照顧,那才叫讓人糟心!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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