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浴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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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年前。
“為什麽不讓我去醫院看他?”宋衍站在門邊, 茫然地拎着一個裝着卷子的塑料袋,那裏面是這兩天布置下來的作業,他特意跑了趟高中部才拿到的, “我還想把他的作業帶給他。”
陸枝南坐在沙發上, 煩躁地擺手:“你聽不明白嗎?啊?家裏派人去過醫院了,池朝媽媽說了,讓你離她兒子遠一點!遠一點!”
宋衍愣在原地,有些回不過神來。
陸枝南起身走到他面前, 兒子的身量最近似乎長高了不少,才初一的男孩,就已經幾乎跟自己一樣高了。
“我問你, 到底怎麽回事?”陸枝南顯得很疲憊, 臉色很不好看,“好端端的,池朝為什麽說是為了你才跟人打架打進了醫院?”
宋衍垂下頭,默默不語。
陸枝南氣極了,因為惹得這出麻煩,她又被宋家老太太好一通謾罵,現在見兒子不說話,聲音頓時提高了很多:“說話!!”
宋衍被她刺耳的怒斥驚得周身顫了顫。
“他……他來接我放學的時候, ”宋衍低聲道, “因為聽到學校裏有人罵我是……是野種, 他就打了他們。”
陸枝南的臉色瞬間白了白。
她開始在房間內不安地踱步, 半晌冷笑出聲:“什麽……什麽野種,都是胡扯的, 是誰?是誰說這種混話?”
她走過來拽住宋衍的胳膊, 急切道:“他們一直這麽說你嗎?說多久了?”
宋衍垂下頭:“挺久了。”
陸枝南皺眉道:“那為什麽不告訴媽媽?”
宋衍舔了舔下唇:“……媽媽要照顧弟弟, 我不想讓你為難。”
剛開始的時候,他甚至都不知道這個詞是罵人的話。
只是慢慢從那些同學說這些話時的神情和語氣,才感覺到了什麽。
陸枝南看着他,半晌後捂住口鼻,眼角發紅,她蹲下身問他:“他們還說什麽了?你都告訴媽媽。”
宋衍想了想,低下頭:“還說我跟你長得像,将來會做男人的……”
“別說了!”陸枝南忽然尖聲打斷他,猛地站起身來,“別說了……”
她轉身拿外套穿上,發抖的手甚至沒法把扣子扣好,接着就上前去拽宋衍的胳膊:
“走,你帶媽媽去學校,去找那個罵你的人,我們去找他們問清楚……”
宋衍站在原地不動,陸枝南的力道軟綿綿的,根本拉不動他。
幾秒後,陸枝南忽然不動了,她緩緩地蹲下身,用力捂住臉,肩膀抑制不住地抖。
宋衍站在他身後,瓷白的膚色看起來毫無生氣,半晌後他慢慢伸出手,放在母親輕顫的肩膀上,低聲道:“我無所謂的,我不在乎,我知道他們是瞎說的。”
陸枝南擡起頭,轉身看向他。
她的兒子才十二歲,明明還是個孩子,但是說話和語氣,卻像個經歷過許多事情的成熟的大人。
陸枝南扯出一個極為難看的笑,半晌點點頭,不住地輕聲呢喃,像是在努力說服自己:
“對……瞎說的,你怎麽會是野種呢?你是宋家的孩子,你姓宋。他們是嫉妒你出生在咱們這種富貴人家,才會這樣說的……”
她倏然站起身,用力抹去了眼角的淚:“我帶你轉學,我送你離開南州……”
宋衍吃了一驚,還有些不明白,擡頭看媽媽:“轉學?”
陸枝南點頭,輕笑道:“換個地方,就沒人知道了……”
宋衍對後來的事情就都不太清楚了。
只記得,很快他就被送去了另外一個城市讀書,不同的學校,不同的同學,什麽都是陌生的。
按照陸枝南的要求,他不再交朋友,不再跟任何同學多說一句話,每天都獨自上課下課。
他認可這個做法,因為他知道池朝是為了自己挨打進醫院的。
跟自己走得近的人會有危險,這個念頭深深地刻進了他的腦海裏。
——
“我是家屬。”
宋衍自己說出這句話,都覺得有點震驚。
是怎麽對陌生人說出這種話的啊?
他陷入沉默,護士倒像是沒反應過來似的:“啊……是盛總的弟弟嗎,還是……”
宋衍覺得接不下去話了。
好在不用等他繼續證明自己的身份,盛婧遠遠走過來,高聲招呼道:“小宋。”
護士見她認識這個年輕的男人,便知道“家屬”這個身份不是假的,也沒有多問,擡手示意宋衍可以進去了。
宋衍轉身,見盛婧向自己走來,站在原地,忽地有點挪不動步子。
在這一瞬間,他忽然回想起十二年前,陸枝南對他說的那句——
“人家媽媽讓你離她兒子遠一點!”
當時他只是聽到母親的轉述而已,但是從她激動的情緒來看,也能想象到,她面對的态度是什麽樣的,又是如何唯唯諾諾地答應絕不再影響到別人。
眼下,卻好像時光鬥轉星移,把那時的場景在他面前重現了一樣。
高跟鞋踩在地板上的聲音清脆而富有節奏,宋衍聽到盛婧溫聲說道:“來啦?”
宋衍擡起頭,一時有些緩不過神來,只是點了點頭。
盛婧沖他笑了笑,精致的妝容下顯出一點疲憊來,長嘆一聲道:“你來了就好了,我可算能歇一陣了。”
“啊……?”宋衍沒太反應過來,還是先問出了自己最關心的問題,“他怎麽樣了?”
盛婧随口道:“沒事兒,就是斷了條胳膊。”
宋衍:“……”
盛婧一副仿佛只是劃了道小口子的語氣讓宋衍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回應,只得磕磕絆絆地配合着她笑了一聲,不過最終還是笑不出來。
他還是很擔心,總想看盛昀一眼才放心。
“我能……”宋衍猶豫了一下,開口道,“我能去看看他嗎?”
“當然啊。”盛婧上前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臂,“之後還得辛苦你了,我就先走了啊。”
宋衍一怔:“什麽?”
盛婧沒再回答他,只是退回去幾步喊上在一旁等着的助理,風風火火地往電梯那走了。
就是說,字面意思,她不管了。
剛剛的無端幻想全都證明是杞人憂天,盛婧不僅沒禁止他去看望盛昀,反倒直接把照顧兒子的責任直接扔給宋衍了。
雖然震驚,但是宋衍還是更多地感到松了一口氣。
能見到盛昀就好。
他問了護士該怎麽去病房,便加快步子往病房去。
離病房越近,他還越覺得有點緊張,想着盛昀會不會躺在病床上蒼白虛弱,會不會傷口觸目驚心,會不會……
這裏的病房都是套房,打開房門,先入眼的是客廳。
宋衍做好了直接往卧室去的準備,卻在打開房門後愣住了。
在他設想裏異常惹人心疼的盛昀此時正穿着一身病號服,坐在客廳沙發上看電視。
看到宋衍開門進來,盛昀那滿臉寫着“無聊”“無趣”的神色終于有了變化,眉眼一挑:“來了。”
宋衍緩慢地把房門關上,站在原地與盛昀面面相觑:“你……”
盛昀見他神色猶疑又驚奇,笑道:“怎麽了,覺得我應該躺在床上起不來?”
宋衍默默不語,別說,還真是。
現在的盛昀除了右手臂打了石膏不能動之外,渾身上下都沒有一點像病人的樣子。
甚至讓他懷疑這人只是沒站穩平地摔了一下,而不是車禍。
長久的擔憂一下子消散,心口的大石頭掉了下來,輕松之後就是有點埋怨,皺眉道:“你怎麽不說清楚?一聽車禍,我還以為……”
盛昀打斷他,左手食指在右手打好的石膏上敲了敲:“就是車禍啊,只不過我運氣好加車子好,車廢了,人就斷了條胳膊。”
他長長嘆息一聲:“還是挺疼的,當時還以為自己要死了呢,心想我死了你可怎麽辦,都沒見上一面……”
他說得輕松,語氣也能聽出來是在開玩笑,宋衍卻覺得心口猛地揪了一下,一陣陣酸楚翻湧起來,只得皺緊眉心死忍着。
盛昀原本只是打算逗一逗他,卻沒想到他眼圈頓時就紅了,神态像是受足了委屈還強行高傲姿态的貓。
“哎別……”盛昀站起身,覺得自己玩笑開過了,“我逗你的,別當真。也只是撞了一下,沒那麽嚴重。”
他來到宋衍身前,在頭頂揉了一下:“你看我那位親生母親就知道了,她是不是跑得比誰都快?這幾天我跟她相看兩厭都吵了好多次了,她一直念叨着你怎麽還不來。”
宋衍緩了緩心底翻湧的酸楚感,鼻子有點發悶:“那你幹嘛不早點告訴我?”
盛昀清了清嗓子,略微頓了頓:“等你工作結束了也是一樣。”
宋衍垂下眼:“林秘書告訴過我了,是不想引起注意。”
他深吸一口氣,酸楚感又翻湧上來:“是我的問題,是我一直要隐瞞我們的關系,你才……”
盛昀低聲打斷他,語氣認真:“別這麽說,我們就事論事,解決問題,不要把責任都攬到自己身上好不好?車禍跟你無關,我不告訴你也只是因為确實傷情不重,現在已經基本沒事了。”
宋衍擡起頭看他,跟盛昀的目光對視了半晌。
他能理解盛昀的意思,知道他只想用絕對理智的思維解決問題。
而自己無端的自責除了給雙方帶來情緒上的負面影響,并沒有任何意義。
宋衍摸了摸鼻子,悶聲道:“哦。”
不得不說,有時候盛昀這樣極度冷靜的處理方式讓他覺得很安心。
但是這也并不能消減他心中的負面情緒,或許不會有把一切歸責于自己的這種內疚心理,但是為盛昀所犧牲的一切感到不安是難以避免的。
盛昀沒有繼續這個話題,另外想起了什麽,随口說道:“你來得正好。”
他轉過身,往套房內自帶的浴室走去:“我正打算洗澡。”
宋衍站在原地,有點晃神:“什麽?”
盛昀站定,見他沒有跟上來,轉身看他:“來啊。”
宋衍:“?”
來什麽?
什麽又是來得正好?
盛昀指了指自己打了石膏不能動的右手,坦然道:“我右手不能動,不方便洗澡,你幫我一下。”
宋衍大驚失色,向後退了半步。
盛昀倒是臉不紅心不跳地看着他,仿佛只是在說麻煩你幫我倒杯水一樣普通的話。
半晌後,宋衍張了張嘴,也不知道自己腦子裏怎麽想的,蹦出一句來:“只是洗澡?”
此話一出,兩人都沉默了一下。
宋衍覺得自己的潛臺詞有點怪。
而盛昀則仿佛被提醒到了什麽。
半晌後,盛昀眼中閃過一絲促狹,略一挑眉,語氣十分自然:“當然,還能有什麽別的?”
作者有話要說:
你發誓!你立字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