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老王
深夜，海灘。
老王從舊西裝兜裏翻出一包紅梅，掏出癟了的煙盒中的最後一根煙塞到嘴裏，又将四個口袋摸了個遍，終于在褲兜口袋裏找出打火機，微弱的火苗在漆黑的夜裏一閃一閃，随着海風的輕拂而微微抖動着。
被點燃的煙頭暈染出一道橘黃色的烙印，老王嘬了一口，雙眼微閉，表情迷離地望向海岸平面。夜裏的海邊沒有了白日的喧嚣，只有海浪拍打着沙灘的聲音，和老王幾乎淹沒在海浪中的嘆息。
半個小時之前，老王回到家裏，未進房門，就聽見老婆嘹亮的嗓門聲，他猶豫片刻，還是打開門，走了進去。客廳裏，9歲的兒子正一動不動地貼牆罰站，目光中帶着點恐懼與呆滞。茶幾上放着的是他的手機，老王摸了摸口袋，才發現早晨出門走得太急，忘了帶。
“孩子犯啥事了？”老王心疼地看了一眼牆角的兒子，他今年四十歲，結婚晚，同齡人的孩子已經高中畢業，自己的兒子才小學三年級，兩口子就這麽一個孩子，平常寵得緊。
“你自己看看。”老婆拿起茶幾上的手機，用勁甩了過來，手機撞到胸口，老王忙捂住，胸口生疼。
“咋了？”老王翻了翻手機，沒有陌生的短信，沒有奇怪的來電，老王不是隔壁的老王，天生一副老實相，為人本分，工作踏實。
老婆三兩步走到他面前，龐大的身軀帶着強勁的沖擊力，猶如一場臺風來襲，老王定了定身子，來人已把手機奪了過去，打開免提撥通了一個電話，不過片刻，電話裏傳來一個專業的女聲：“對不起，您的電話已停機。”
老王不解地看着眼前要壯他一倍的老婆，後者氣憤道：“手機裏100多塊錢的話費，被你好兒子一下午整沒了，你這一天的班兒算是白上了。”
上班這兩個字，算是戳到了老王的痛點，只見原本平靜的老王臉上瞬間挂不住了，掉過頭去問兒子：“又連網玩游戲了？”
兒子見老王質問，眼裏氤氲了水氣，淚珠開始在眼眶裏打轉，卻是低下了頭，不敢發一言。
見狀，老王已明白了大概，家裏沒裝無線網，兒子見他的手機落在家裏，走流量玩的游戲。
“告訴你幾次了，不準玩游戲不準玩游戲，怎麽就是沒改。”老王責備道。他也知道，兒子還小，抵抗不了游戲的誘惑，怪不得孩子，只是他心疼那一百塊錢啊。
“你說他有什麽用，要不是你把手機落到家裏，他玩得到？”老婆見老王責備兒子，反而不樂意了。
“我這不是忘了麽，你記性好，就天天去樓下打麻将，怎麽不看着他？”老王不甘心地回了句。
“你說誰天天打麻将？啊？我這每天接送孩子上學，又洗衣服做飯的，你以為操持這個家容易麽？”老婆扯開了嗓門吼了回去，老王覺得兩個耳朵嗡嗡作響，好像有一百蜂子圍着他腦袋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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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容易，我還不得賺錢養家，還房貸？”老王不知哪裏來的勇氣，頂撞了回去，這是以往從沒有過的狀況。
“行，你不容易，不容易這日子咱就別過了。”老婆賭氣道，只聽啪的一聲，手機被扔到了地上，屏幕碎成了兩半，兒子也吓得哭出聲來。
老王覺得有些喘不過來氣，提起剛放下的公文包，出了家門，事情怎麽就變成這樣了？
老王在外地的一所大學畢業後，考了家鄉的公務員，當時花了不少錢，托人介紹進了一家事業單位，工作穩定，待遇尚可，福利豐厚，那時候，人人都羨慕老王混了個鐵飯碗，然而，這飯碗一端就是十幾年。
這些年來，老王的收入未漲多少，再加上為人老實又沒什麽人幫襯，職位比收入還要穩定，倒是常年在位子上坐着，脊椎落下了不少毛病。就在今天，部門來了一個小夥，接替剛退休的老劉，成為新的部門長。
小夥子看起來不過二十幾歲，接手部門第一天就毫無顧忌地指出了老王工作遲緩、效率低等問題，同樣的工作老王做了十幾年，怎麽也沒料到今個會被新來的毛頭小子指責了一頓，心裏憋了不少氣，同時，沉寂多年的心中終于湧起一絲不甘。
算起來，他是整個部位年紀最大的人，老劉走了，怎麽着部門長的位子也該落在自己的頭上了，誰料升職無望，反被教訓了一番，好不容易回到家裏，尋思着能消消氣，誰料又遇上了這麽一檔子事。
“哎~”老王深深地嘆了一口氣，腦子裏響起下班時隔壁部門老張對他說的話：“聽說，你們部門這個新來的小夥子是科長的外甥，還是從大城市來的，你得當心點，別被人挑了毛病。”
“什麽毛病？”老王不解，工作反反複複，那些流程早就熟記于心，即便腦子不動，身體也會自動做出反應。
“現在這年輕人想法多着呢，你看看你們辦公室那些小年輕的，哪個不賊精的，就屬你老實。”
這麽多年來，老王在固定的時間出現在辦公室，處理手頭上的文件，可能是上了年紀，手腳沒那麽利落了，這讓他不禁有些擔心。
不年輕了，熬到四十歲還是一個小職員，算了算房貸差不多還有十年才能還完，每個月工資去了房貸，勉強夠平日的生活開銷，老婆又沒什麽文化，也不上班，孩子将來的教育還是一筆大的開銷……
煙頭在老王的手指燙了一下，他手一抖，已經燃盡的煙頭掉在了沙灘上。老王又想起剛剛被老婆摔碎的手機花了一千塊買的，如今，因為一百塊錢的話費又搭進去一千多塊的手機，太不值得了，要知道那一千塊他攢了兩個月才剩下來的。
漲潮了，海水漸漸漫到他的面前，剛剛掉落的煙頭被海水浸滅，最後一點燈光消失在深沉的海水當中。
老王忽然笑了，這笑隐約帶着幾分自嘲，什麽時候起，他開始像公司那些小年輕一樣敏感了？他已經不年輕了，雖然日子還得精打細算，但已經不适合想太多了，更何況，這麽多年，他只會重複做那一件事，離了崗位，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些什麽，房貸還得還，家裏的花銷不能斷。
算了吧，算了吧。
年輕的時候，老王曾想有一份不錯的工作，一個可以栖居的家，如今，這些都有了，他還期待些什麽？不，他不期待了，他只想在既定的軌道上走下去，只要軌道未從中折斷，能走就好。
老王站起身，拍了拍沾了沙子和海水的舊西裝，衣服嗎？有的穿就行了，等過一段時間有了錢再買新的吧。
他背對着茫茫而漆黑的大海，按照來時的路走回去，海水已經淹沒了老王坐過的位置。等潮落了，這裏依舊是一片嶄新的海灘。
